朱 珠
(浙江工商大學,浙江杭州 310018)
戴乃迭(Gladys Yang)于1919年出生,其父母時為住在北京的英國傳教士。由于擔心戴乃迭長期住在中國會被同化,父母在她七歲時將她送到英國學習。1937年,戴乃迭進入牛津大學學習中國文學。正是在牛津大學學習期間,戴乃迭結識了當時學校的中國協會主席楊憲益,后來與之結為夫妻。畢業后的戴乃迭和楊憲益回到中國,開始了超過半個世紀的中國文學英譯工作。他們合作翻譯了140多種作品,如《楚辭》《長生殿》《儒林外史》《魯迅選集》《白毛女》《紅樓夢》等中國優秀文學作品。這期間的翻譯主要由楊憲益將中文翻譯為英文,戴乃迭進行加工潤色等。通過與楊憲益的合作,戴乃迭對中國文化、社會都有了更深的了解,20世紀50年代,她開始嘗試獨立進行譯介活動。她一生獨立完成了80多種譯品,其中以現代小說、散文和詩歌為主,作品包括《邊城及其他》《湘西散記》《沉重的翅膀》《芙蓉鎮》《綠化樹》《阿詩瑪》等。獨特的成長和人生經歷形成了戴乃迭中西雜糅的文化身份,正如她自己所說:“我覺得我有兩個祖國?!边@樣的文化身份使得她同時認同兩種文化,在翻譯時既考慮原作再現又顧及譯文讀者。
此外,作為女性譯者,戴乃迭對文學作品、翻譯內容等的選擇也有其特殊之處。戴乃迭在離開英國前后各經歷了兩次女性主義思潮,這使得她在閱讀和翻譯中國文學作品時自覺地產生性別批判意識。改革開放后,戴乃迭與西方女性文化擁護者聯系更緊密了,受她們的影響,戴乃迭也開始推崇性別上的實際平等,并開始關注中國女作家的作品及描寫女性的作品,以更加客觀的角度評價中國女作家乃至中國女性的命運和處境[1]。其譯介有女性作家張潔的《祖母綠》、王安憶的《人人之間》、新鳳霞的《新鳳霞回憶》等。
戴乃迭中西雜糅的文化身份和女性譯者身份使其譯介作品在語言風格、翻譯策略選擇等方面具有其特殊之處,這樣的特點值得譯界進行研究探討。然而,現有研究雖不乏關注楊憲益和戴乃迭的譯介作品,戴乃迭獨立完成的譯介作品及其取得的成就卻還未受到應有的關注與系統研究[2]?!栋⒃姮敗肥侵袊妥迦瞿崛嗣竦臄⑹麻L詩,它源于民間傳說,講述了撒尼人通過彝語創作阿詩瑪的故事。作為戴乃迭的獨譯作品之一,《阿詩瑪》的英譯本為戴乃迭的獨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價值。因此,本文以《阿詩瑪》為例,對戴乃迭的譯者主體性進行探究。
翻譯的文化學轉向引發出眾多新理論和新學說,這些具有后現代特征的當代翻譯研究都深深觸及了倫理道德問題[3],因而文化學階段的翻譯研究也更需要倫理學的指導。2001年,譯界權威雜志《譯者》出版了??痘貧w到倫理問題》,特邀翻譯理論家安東尼·皮姆在專刊導言中指出:翻譯研究已經回歸到了對各種倫理問題的討論(TranslationStudies has returned to questions of ethics)[4]。在這樣的趨勢下,翻譯倫理視角對譯者主體性進行研究具有時代意義。
“倫理”一詞在20世紀80年代被引入翻譯界。由于起步較晚,關于翻譯倫理的核心思想問題目前仍存在較大爭議,不同的翻譯家和學者構建的翻譯倫理各不相同。下文將簡述對其理論構建影響較大的幾位學者的思想,并指出現有理論中最全面的翻譯倫理模式。
“翻譯倫理”這一概念首先由法國翻譯家和哲學家安托瓦納·貝爾曼(Antoine Berman)提出,在其專刊中,貝爾曼也指出翻譯的倫理追求的最高標準是“以異為異”,它強調譯者對原作語言風格的尊重。韋努蒂(Venuti)的思想與貝爾曼一脈相承,受貝爾曼思想的影響,他提出翻譯的“差異性倫理”,該倫理模式認為翻譯中要注意保留原文本異域性,也就是進行“異化翻譯”,避免異域文化被本土主流價值利益或意識形態同化。安東尼·皮姆(Anthony Pym)的思想則不同于貝爾曼和韋努蒂,他認為翻譯行為是一種職業化的服務,譯者不必作為個體承擔責任,他強調翻譯倫理的重點應集中在對譯者職業性倫理的討論[5]。
在2001年出版的??痘貧w到倫理問題》中,來自芬蘭的切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梳理了翻譯倫理理論的相關研究,從中歸納了再現的倫理、服務的倫理、交際的倫理、基于規范的倫理這四種現行的翻譯倫理模式,并提出承諾的倫理作為補充。其中再現的倫理(ethicsof representation)要求譯者在譯文中再現原文文本的風格、美感和原文作者的思想境界、情感等,并從中表達出原作者的寫作意圖,它強調翻譯對原文的忠實。服務的倫理(ethics of service)指的是譯者將翻譯看作一種工作,按照委托人的要求進行翻譯,實現委托協議中要求的翻譯目標,它強調譯者對委托人的忠誠。交際的倫理(ethics of communication)是譯者真正接受異域文化并與之進行交流,它強調的是翻譯的交際功能,目的在于通過翻譯促進雙方的跨文化交流與合作?;谝幏兜膫惱?norm-based ethics)要求譯者依照規范進行翻譯工作,使譯文順應讀者的期待,而不是自作主張,使譯品讓讀者或者委托人驚訝。承諾的倫理(ethics of commitment)要求譯者遵守職業規范與道德,盡力將翻譯做到最好,而不是只把它當成一種商業活動[6]。
值得一提的是,切斯特曼總結的這五種翻譯倫理模式基本囊括了貝爾曼“尊重他異”的倫理、韋努蒂的“差異性倫理”、皮姆的“交際性職業倫理”及其他翻譯倫理理論,它是目前概括最全面、在中國接受度最高的翻譯倫理模式。因此,本文對戴乃迭關于翻譯倫理選擇性遵守的研究將以切斯特曼總結的五種翻譯倫理為模式。
戴乃迭身份的多重性影響甚至決定了其道德信念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決定了她在翻譯中所受到的倫理約束的多樣性。而上述五種模式各自的側重點不同,在實際翻譯中可相互重合,但也會相互沖突,譯者不可能同時滿足五種倫理模式,因此在翻譯中需要權衡利弊,選定自己的立場,通過滿足不同的倫理模式實現不同的翻譯目的。翻譯倫理的不同選擇體現了翻譯過程中譯者主體性的發揮[7]。因此,本文對譯者主體性的研究,將主要通過探究譯者如何發揮主觀能動性對翻譯倫理進行選擇得以實現。
在處理語言問題上,戴乃迭主要以再現的倫理為指導,并發揮其譯者主體性作適當調整,使譯文忠于原文的同時也易于理解。請看下面兩例:
(1)清水不愿和渾水在一起,我絕不嫁給熱布巴拉家。
Clean water will not mix with foul / Of them I will have none!
此句運用了隱喻的手法,原詩中“清水”指淳樸如阿詩瑪的撒尼勞動人民,“渾水”指以熱布巴拉為代表壓迫勞動人民的階級,這樣的比喻字里行間就帶有強烈的褒貶色彩。兩個詞分別被直譯為“clean water”與“foul”,忠實再現了原詩兩個詞的隱喻和褒貶含義,并將其清晰地傳達給了譯文讀者。
(2)小姑娘日長夜大了,長到三個月/就會笑了,笑聲就像知了叫一樣。
From day to day sweet Ashima grew / Till threemonths old was she / When gay as cricket was her laugh / She crowed so merrily.
原詩用明喻將阿詩瑪歡快的笑聲比作知了的叫聲,這是因為在中國文化中常用知了比喻人歡快的笑聲。在英譯本中,譯者采用意譯法,將阿詩瑪的笑聲比作“cricket(蟋蟀)”而非“cicada”,目的是使原詩的文化意象能在譯文讀者心中再現。這是因為擁有西方文化背景的戴乃迭深知西方文化中并沒有用知了聲體現歡快的先例,因此直譯原文的比喻只會讓譯文讀者產生疑惑,無法傳達原詩內涵。相比之下,“cricket” 能較好地體現阿詩瑪的歡快。西方也有這樣的先例,如葉芝的詩《茵尼絲弗莉湖島》(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中描寫蟋蟀為“the cricket sings”,詩中把其叫聲比作唱歌,我們可以看出西方讀者對“cricket”的叫聲是有感情的。此外,莎士比亞《亨利四世》中有“as merry as crickets”這樣的表達,證實蟋蟀確實能傳達快樂的情感。因此,譯者將“知了”改譯為“cricket”更能在譯文文化里再現原文內涵。
在風格處理問題上,戴乃迭主要以基于規范的倫理為指導,避免文化休克的同時也能讓西方讀者產生文化共鳴。請看下面兩例:
(1)小姑娘日長夜大了,長到五個月/就會爬了,爬得就像耙齒耙地一樣,爹爹喜歡了一場,媽媽喜歡了一場。
From day to day sweet Ashima grew/ Until at five months old/ Her parents laughed to see her crawl/ So nimble and so bold.
戴乃迭中西方雜糅的文化身份使得她對中西方的詩歌文體都較為熟悉。她認為英國民謠和彝族撒尼敘事詩都在以詩歌的形式敘述各自民族中代代相傳的故事,它們有很多共同之處,因此,翻譯《阿詩瑪》的最佳對應形式就是英國歌謠體。把《阿詩瑪》翻譯成英語的歌謠體首先是全詩體制的統一。雖然《阿詩瑪》大多數都是四行詩,但仍有行數不統一的地方。戴乃迭經過認真思考,決定把詩節定位在四行詩上,因此遇到如例子中這種詩節不統一的地方,戴乃迭就發揮其主觀能動性在形式上作了調整。
(2)海熱假裝害怕,“憨人才當保,饞人才做媒,做了媒人呵,一輩子招人罵”。
Haire feigned fear. “None but a fool/ Dares find a man a wife/ Whoever acts as go-between/ Is cursed his livelong life.
阿詩瑪像玉米葉,長得油油亮,只知道高興,不知道悲傷。
And Ashima, too, so young and fair/ Was like a buckwheat leaf/ Untouched by sorrow all her life/ She knew nor care nor grief.
英國歌謠體的另外一大特征是押韻。由于《阿詩瑪》是篇幅較長的敘述長詩,因此漢語版很難全部押韻,英文版的韻律形式也難以完全統一。英譯本的押韻方式主要為abab,abcd,abcb,aabc,abbb這五種,但押abcb的最多,這種押韻方式是四行詩中最常見的[8]。如以上兩句詩的中文雖未押韻,英譯本中為了使詩歌更接近英國歌謠體,戴乃迭均采用了abcb的押韻方式,體現了譯者發揮主觀能動性實現基于規范的翻譯倫理。
在文化問題處理上,戴乃迭主要以交際的倫理為指導。根據交際倫理,譯者既要考慮忠實和再現原文,也要考慮對原文的“詮釋”方式是否能在目標語中達到理想的效果[9]1-255。請看以下兩個關于數字翻譯的例子:
(1)在撒尼人阿著底地方,在阿著底的上邊,有三塊地無人種,三所房子無人煙。
那三塊地留給誰種,要留給相好的人種,那三所房子留給誰住,要留給相好的人住。
沒吃過的水有三塘,塘水清又亮,三塘水留給誰吃,要留給相好的人吃。
沒有人繞過的樹有三叢,樹叢綠茸茸,三叢樹留給誰繞,要留給相好的人繞。
We Sani folk live in Azhedi/ And there in high Azhedi/ There were three plots untilled by man/ And smokeless buildings three For whom were these three holdings left/ None but a loving pair/ And whose were these three empty rooms/ True lovers should live there.
There were three pools untouched by man/ With water bright and clear/ Oh, who would drink of these three pools/ Why, none but lovers dear.
Three groves where never man had walked/ Had leaves of emerald green/ For whom were these three orchards left/ For love to walk between.
這四段話中,最突出的特點是對數字“三”的重復。在撒尼文化乃至中國文化中,“三”是一個滿數,表示數量或次數很多,且它在撒尼文化中是吉祥數字。此外,《說文》里對“三”的解釋是“天地人的道術”,代表人類和自然的和諧關系。這樣的含義也使得撒尼人較為崇尚數字“三”。在西方,“三”多與宗教有關,且是吉利的數字。如耶穌降生后的“三王來拜”、上帝的“三位一體”等原因都使得西方人崇尚數字“三”[10]。由于具有東西方的文化背景,戴乃迭了解兩種文化背后數字“三”的相似內涵。因此,她將其直譯為”three”,在忠實的同時成功讓西方讀者理解其中蘊含的文化內涵,從而有效地促進了中西方文化交流。
(2)蕎種撒下土,七天就生長,蕎葉嫩汪汪,象飛蛾的翅膀。
玉米撒下土,七天就生長,葉子綠茵茵,長的牛角樣。
The maize seed in the furrow fell/ In eight days shoots were seen/ And like the wings of moths in flight / The lusty leaves grew green.
And eight days after it was sown/ Up sprang the Indian corn/ As green as emerald were its leaves/ And curved as bulllck’s horn.
這兩節中均出現了數字“七”,原詩描寫蕎麥和玉米都是七天生長,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為從客觀條件來講,在溫度、水分等條件適宜的情況下,蕎麥和玉米一般七天左右發芽;其二是在彝族文化中,“七”含有萬物循環復始之意,是比較吉利的數字。同樣是數字,上文中的例子采用直譯法,而此處譯者將其改譯為“eight days”,非忠實于原文字面意思。但考慮到“八”在西方文化中象征著再生和復活,在塔羅牌中,“八”也代表能量和能力,較符合原詩中“七”的寓意,因而這樣的翻譯更能在譯文中再現原詩內涵,且對于目標語讀者來說也更合理和易于接受。
通過以上對《阿詩瑪》英譯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戴乃迭在翻譯中并未遵循特定的翻譯方法和策略,而是在翻譯倫理的指導下靈活選擇合適的翻譯方式和策略。翻譯倫理模式多種多樣,且各倫理模式之間可能存在矛盾,因此需要譯者根據翻譯目的發揮其主觀能動性進行翻譯倫理的遵守。也就是說,譯者主體性決定著翻譯倫理的遵守,從而決定了翻譯方法和策略的運用。上文戴乃迭對翻譯倫理的選擇性遵守可以表示為表1。

表1 戴乃迭對翻譯倫理的選擇性遵守
表1中再現的倫理、基于規范的倫理和交際的倫理中,前兩種模式分別強調原詩(中國文化)、目標語讀者(西方文化),后一種則既強調原詩的再現,又強調目標語讀者的可理解性。也就是說,戴乃迭的翻譯同時體現著其對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認可,但在不同的層面又有所側重。《阿詩瑪》英譯本的語言層面和文化層面遵循的翻譯倫理說明戴乃迭主要考慮的是對原詩內涵和文化的再現,為了避免目標語讀者的不理解或者文化休克,戴乃迭在一些詞匯上稍微進行了改譯,但總體而言,原詩的民族內涵和文化仍在譯文中體現得淋漓盡致。而風格層面對規范倫理的遵守雖順應了西方文化,用英國歌謠體的形式進行翻譯能增加目標語讀者的接受度,但這并不影響原詩的民族文化在譯文中的再現?;谝陨戏治?,戴乃迭的翻譯同時體現出對中西方文化的認可,但對中國文化的認可要大于西方文化。
此外,本文也認為戴乃迭選擇翻譯《阿詩瑪》除了順應傳播少數民族文化的潮流以外,還表現了其對男女平等問題的關注?!栋⒃姮敗愤@部作品是彝族女性主體意識的體現,它致力于構建一個彝族男女兩性完全平等、和諧生存的理想社會[10]。因此戴乃迭對這部作品的選擇表現了其對社會問題的關注,這種個體性的選擇雖不包括在翻譯的職業倫理里面,但它是戴乃迭作為個體進行的主體性選擇,因此它也是譯者主體性的體現。
切斯特曼的五種翻譯倫理模式是目前最全面、接受度最高的理論模式。本文以其翻譯倫理為理論基礎,分析《阿詩瑪》英譯中戴乃迭如何運用主觀能動性進行五種翻譯倫理的選擇,對其譯者主體性進行探究。研究發現,戴乃迭在翻譯時選擇性地遵守了再現的倫理、基于規范的倫理和交際的倫理,這樣的選擇體現了她注重原文文化的再現和譯文讀者的理解。進一步分析發現,雖然中西雜糅的文化身份使得她認同中西方兩種文化,但在翻譯時她更加側重中國文化在譯文中的再現。另外,受女性文化身份的影響,戴乃迭選擇翻譯《阿詩瑪》,這也是其譯者主體性的體現。筆者希望以此文促進國內對戴乃迭的研究,并為從翻譯倫理視角研究譯者提供可行性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