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斗

戰亞利

三老爺子臨不行那幾天一直要他的墨斗，說帶著墨斗進棺材他才能閉上眼睛。

墨斗，就是石匠的墨線盒，也就是吊直線用的，玻璃瓶子木頭盒子，什么都可以做成墨斗。

三老爺子的墨斗是用一只牛犄角做的，我小時候玩過那個墨斗盒。把線高高捏起后散開，青石板上就印下一條直的黑線。

種地前和秋收前的有月亮的晚上，三老爺子都貪黑做磙子。種子埋到地壟里，要用磙子把壟軋實。秋收的場院是一層泥土一層谷草再一層泥土，層層都是用磙子軋實，最后場院光亮亮的，谷子高梁，車車拉進場院。

這兩季的磙子錢就夠三老爺子家一年的家用。

家家都窮的時候，他家夠吃夠穿，四個孩子都念書。我記得三老爺子大兒子是日語翻譯，他回來，我們小孩子圍著他看，他笑呵呵地揉小孩的頭發，還給糖吃。

三老爺子是最早離開老房子的。他走的前幾天，做自己的墓碑。他當當地鑿著，我用他的墨斗在小的石板上印線，他不時說：“一邊玩去，石頭渣滓崩著你眼睛。”他把墨斗要回去說：“這丫頭啥都玩，弄壞了讓你爸賠錢，去你家吃飯。”

我乖乖地把墨斗遞給他，等他當當地鑿上，又把墨斗拿過來，橫一線豎一線，錯出豆腐塊。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墨斗上的牛犄角光滑溫涼的感覺就在我手心。

石碑做好，他家大兒子開小車來接他，他把墨斗給了王老爺子，說“：跟了我一輩子的老伙計呀，給你了。”王老爺子說：“你養了好兒女呀，再也不受累了，享福了。”

三老爺子是他兒子把他背進老房子的，他回來的時候王老爺子早沒了。

三老爺子躺在他家老屋的炕頭要墨斗，讓他的孩子們去老王家要墨斗。

老王家的兒媳對三老爺子大兒子說：“我就沒見過那玩意，真給了我家老爺子也早沒了。現在也沒人做石匠了，誰還寶貝它呀。”

三老爺子依舊讓他的孩子要他的墨斗。

三老爺的兒子找鄰居說：“叔去給問問那墨斗還有沒有，不是值錢的東西，我花錢買回來行嗎？你知道，我家老四三歲我娘就沒了，我爸拉扯我們幾個不容易，做一輩子石匠養家，那墨斗陪他一輩子，這會兒不行了糊涂了，非要墨斗給他壓棺材，你說我們咋辦，就得給他找回來。”

鄰居說：“有，也找不回來了，不是錢的事。你好幾年不在家，有些事你不知道。”

老王家小子體弱多病，他家里里外外的伙計一直張勝幫著管。那年也不知怎么的，王家兒子就和張勝吵起來，說老王家老爺子把手藝和金貴物件都傳給了張勝……那會兒張勝正給老王家老爺子做石碑。老王家兒子和張勝還動了手，雖然被大伙兒拉開了，但兩家就成了冤家。這墨斗在老王家還是在勝子那兒，這誰也不能翻舊事去問呀。

三老爺兒子說：“這墨斗真不能去找了，這么多年，人家的傷好不容易愈合了，咱再去揭疤！”

三老爺子一陣明白一陣糊涂，想起來就罵他的孩子不給他找回墨斗。

三老爺子的兒子也不給他解釋，就由著他罵。有時候半夜也罵，村子的夜晚很靜，老爺子的罵聲很響亮。

女人們樹下閑聊，三老爺子家事是她們最好的嗑兒。

勝子也聽到了墨斗的事。

那晚勝子就拿兩瓶罐頭來看三老爺子。問三老爺子：“還認識我嗎？”

三老爺子笑了：“你小時候和俺家老大偷我的酒喝，你忘了。”

勝子樂了，一手握著三老爺子的手，一手從懷里掏出墨斗放到三老爺子的手上問：“這個，也還認得？”

三老爺子的嘴抽動兩三下，擠出一滴混濁的眼淚說：“我這一輩子都給了它了，活著我得看它一眼，帶它走啊。”

勝子說：“我知道，我知道。”

三老爺子的兒子送勝子出大門的時候想說謝謝，可說出來的是：“明個你早點兒回來咱倆喝點兒。

勝子說：“行，一瓶白酒一塊拌豆腐就行。”

三老爺子兒子說：“行，等你。

三老爺子兒子說“行”的時候和勝子說的語調一樣，就像他也和勝子一樣，從沒離開這個村子，從沒離開這個家。

沒過幾天三老爺子就走了，帶著他的墨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