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翠玲

鬧鐘在清晨六點半響起,湘玲的身子抖了一下,她翻過身,右手一拍,把它關掉。躺了幾分鐘后,湘玲輕輕嘆口長氣,才緩緩掀開被子起床,套上米色蕾絲拖鞋,梭、梭、梭的鞋底摩擦聲,進浴室關上門才停止。過了好一會兒,水龍頭里憋了一夜急著要沖出來的水,終于嘩啦啦出閘。刻意壓低了聲響,從鼻孔里哼出的沉重氣息還是徘徊在臥室空氣中,鉆入老公志杰的耳朵。
睡前她在梳妝臺前抱怨開車跑業務,左臉頰出現許多曬斑:“我幾個好朋友都去醫美診所打斑,皮膚看起來更嫩白年輕喔。”說畢,瞄一眼在床上打著筆電的志杰,等他給個意見的神態。志杰本來想馬上回應,那你也去打嘛,可他連上超市買瓶醬油都必須比價半天,醫美這種所費不貲的商品哪有他開口的余地?念頭一轉,把話吞下,合上筆電,笑笑說:“哪有斑呀?看你皮膚好得很。”湘玲哼一聲,轉頭回去細看鏡子里的自己,攏了攏及肩的鬈發,嘴角微微翹起。
進浴室后,她在鏡前端詳再三,以為度過一夜,所有的不美好都會神奇消失。水聲響起,志杰緩緩張開眼睛,轉頭看著微透曙光的蘋果綠窗簾,隱隱可見一兩只飛鳥掠過的身影。清晨窗外麻雀吱啁,床頭柜上鬧鐘秒針答答移動,遠方汽車、機車呼嘯而過,隔壁公寓的廚房備餐鏗鏗鏘鏘,不同頻率與音色的組曲,原本是志杰的起床號,這陣子卻是湘玲的鬧鈴先響。岳父走了之后,志杰再也不必早起。他呼口氣,翻個身,閉上眼。
浴室門一開,衣柜門“吱”地開啟,接著湘玲窸窸窣窣摸索著衣物,志杰猜她可能選胸口打領結的白色或米白絲質上衣配淺灰或褐色的窄裙。父喪過后三個多月來,她都做素雅打扮,出門前快速抹上腮紅唇膏,夾上耳環,就提著公事包走出家門,卻有兩三次又匆匆返回拎走忘在鞋柜上的保溫瓶或是鑰匙。志杰冷眼旁觀,以前少見她這樣丟三落四的。
“杰,你如果醒了,今天幫我把放在門口的一袋衣服拿去干洗店喔。”湘玲在他背后輕聲說道。過了幾秒,他才“嗯”一聲,睜開眼睛,盯著鬧鐘那劃過一格一格的秒針,規律又確定的動作,每天不厭其煩地循環著,完全可以預期下一步,想著人生命運若像時鐘這樣,該有多好。
才五月中,夏天的腳步已經迫不及待踩踏進來,一陣悶熱沖上志杰胸口,他干脆用力把涼被掀開。轉過身,直愣愣地望著梳妝中的湘玲背影,這日她穿的卻不是白上衣,而是淡粉紅色的襯衫,配著黑色的窄裙,寬版裙頭像是他們熱戀時他緊緊環抱那二十六英寸纖腰的雙手,舍不得放開。夜間在被窩里,他帶著欲望,撫摸她十多年來維持不變的腰身,卻給輕輕撥了開來,“我好累,早點睡吧。”她慵懶地說。志杰的手悄悄縮回,架在額頭上,像是招手又似投降。
出了臥房門,湘玲回頭說:“我今天要到新竹拜訪客戶,晚餐未必趕得回來吃,我再LINE你喔。”志杰皺起眉頭,思索著昨晚特地上網查到一家美食網站的燉飯食譜,今天做是不做?
聽著她的步伐走到玄關停頓,鞋柜“嘎”地打開,高跟鞋喀喀響放在地上,接著大門砰一聲關了起來,家中歸于平靜,仿佛所有的聲音都隨著她的出走而消失。志杰起身,“刷”地拉開窗簾,外面幾只原本停在窗臺上的雀鳥啁啁地驚嚇飛離。
公司裁員的消息是透過伊媚兒告知的,在一個金色艷陽灑滿戶外街景與高樓的近午時刻。志杰從電腦前猛然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周圍的同事,沒見著別張蒼白驚愕的臉龐,喉嚨突然一陣干渴,趕緊低頭猛吞一大口茶水。午后被喚入人事處,主任當面解說時臉上歉然的表情,和公司提出的資遣費金額一樣缺乏誠意。志杰用力推開辦公椅走到窗邊,八樓底下車水馬龍,在燦爛的陽光下,行人往來匆匆,似乎都很確定自己要前進的方向;行道樹無處可去,亮晃晃地隨著微風生氣舞動。志杰頭部抵住冰冷的玻璃,盯著下方那群看似活力滿滿的蕓蕓眾生,有股沖動想要跳下去加入他們。
當晚等到便當的最后一顆飯粒吞下后才告訴湘玲。捧著碗喝熱湯的她,未卸妝的臉蒙上一層霧氣,雙手掩住抖動的嘴角,靜靜把湯喝完,然后收拾自己的碗筷和便當紙盒,沒有朝著他看一眼,站起來走進廚房,把餐具浸在水槽里,回頭輕聲說:“沒關系。我晚一點再清理。”志杰不確定她是安慰他說失業沒關系,還是說餐具先放著不洗沒關系。平靜的表面下,看不出湘玲潛伏的情緒,他寧可她大聲抱怨或責怪,就怕那看不到的意思,才是她真正的意思。此后他主動負責飯后清理工作,接著采購、打掃、洗衣那些原本協調好在周末輪流負責的家事也一概攬下。他說服自己,他只是暫時擔任家務總管,就憑自己名校出身,又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經驗,肯定很快又能回到職場,另辟一片天地。而目前,他需要有施展用途的機會。
“阿杰,千萬不要給查某人看不起呀!”耳蝸深處隱隱傳來父親沙啞的聲音。年幼的志杰讓酒后清醒的父親緊抱著,懵懵懂懂地點頭,肩頭漸漸濕熱了一片。母親站在自家雜貨店門口,橫眉豎目手叉腰,對著老是和友人喝到醉醺醺才進門的父親破口大罵:“無路用,吃軟飯”,“不像個男人”,“在外面喝死算了”……一句句尖酸刻薄的話像一盆盆污水猛然倒過去,滿臉通紅的父親仿佛渾身濕透,水珠沿路滴進了店面后頭昏暗的小客廳,一屁股跌坐在破了皮的棗紅沙發上,左小腿蹺上右大腿抖啊抖,嘴巴憋得死緊,把電視聲音開得響亮,讓母親和八點檔連續劇上罵街的潑婦互相較勁。轉頭見志杰睜著驚恐的雙眼躲在一旁,他臉上緊繃的線條松開,努力要排出一個笑容的形狀,卻因為久沒練習而生疏,嘴巴“啊”的一聲就僵住了。
中年失業再覓職,尤其像志杰這種不上不下的中階主管,碰到景氣低迷,石頭越撿越小,又不甘心把它放在已有破洞的口袋里,一路尋來,一路慌張的心情沿途掉落。失業的頭一個月,湘玲要他先專心覓職。一封封求職信透過網絡送出,好像從來沒有送達對方手中過,極少數的面試機會又如虛擬世界般不真實,還無法像電玩一樣搞砸了可以重來一次。有公司想借重他在行銷方面的專長卻只愿提供他上一份工作一半的待遇,志杰當場臉色一沉,回家掙扎兩天后再聯絡,對方卻說已有人選。之前還拒絕過三分之二的薪資,感到懊悔不已,怎知自己就是學不會?挫折煩悶中無意間瀏覽到美食烹飪網,發現比求職網來得有趣,想想難得有空學做幾道菜,或許在找到新工作時下廚來慶祝一番。于是,湘玲回到家都會看到不同的菜色變魔術般出現在餐桌上,甚至在到家之前就接到志杰傳的LINE說:“猜猜今晚的主菜是什么?”“在市場買到現撈仔,早點回來吃清蒸魚喔!”“飯后要coffee,tea,or me?”接著加上香噴噴雞腿、熱騰騰拉面等美食或是一顆大愛心的貼圖,讓湘玲看了覺得好笑。剛開始還覺得浪漫有趣,到后來卻覺得像是咖啡里不斷倒糖水,甜到膩了。
烹飪與家務并非湘玲感興趣或擅長的領域,青春時期因喪母不得不幫忙父親打理家事,但她在學業和職場上得到的成就感遠高于油膩廚房,居家的整潔面貌在她看來就像她多買的一件外衣,可有可無。婚后多年努力經營的進口商品銷售工作讓她穩坐公司業績龍頭,家中暫時少一份薪水,生活還不至于窘迫。志杰精心調理的佳肴讓她脫離不得已靠便當或外食果腹的日子,回到家見到衣物洗好折好,窗明幾凈,居家環境一派清爽,疲累的身心頓時得到舒緩松弛,周末再也不用分擔家事,可以心安理得睡到自然醒,也可泡杯咖啡一口氣看完網絡下載的電影,還能悠閑享受一篇小說或是一本雜志。更重要的是她父親的問題。
多年來鰥居在附近的八十歲父親一年半前突然中風,向來健朗獨立、行動自如的老人家少了手腳氣力與協調性,生活需要些許協助,湘玲唯一的弟弟遠在美國,上班的志杰兩夫妻無法照顧,又臨時請不到正規看護,只得請個黑牌的外籍幫傭每天去做半天工,準備早餐,做做家事,偶爾帶老人家出去走一走,然后買好午餐和晚餐就離開。志杰失業兩個月后,湘玲從一疊對賬單中抬起頭,向著整理回收紙類的他問道:“爸那邊,你覺得怎樣?”什么怎樣?志杰停下了捆綁舊書報的動作,歪頭盯著湘玲微皺的眉頭下那有點不耐的眼神,頓時明白,他低下頭,說:“我去接手。”繼續手中的工作,卻突然忘了怎么打結。
每天一早醒來就出門買個三明治、牛奶或是燒餅、豆漿送過去,中午送兩份前一晚他準備好的便當,順便幫忙處理岳父手腳不便做的家務。在后陽臺幫忙曬衣服,剛開始見到對面鄰居太太出現,趕緊躲在大毛巾后方,幾次過后也就垂下了眼簾,佯裝沒看見,用力抖抖洗好的外衣、長褲、內衣褲,一件件掛在衣架上,拍打、拉平,水滴潑上臉頰也懶得抹去。附近的超市里,志杰貼近標簽仔細比較各家洗衣精的成分與單價,也在衛生用品架上尋覓湘玲指定的衛生棉,日用型、量少型、夜用型、蝶翼款,看得眼花繚亂,一有人靠近,腳步趕緊移去旁邊的衛生紙區。遇到社區熟人,從一開始的尷尬點頭到后來的神色自若,他慢慢學習不去在乎。誰家沒有臟衣服要清洗或污穢物要處理呢?
等待求職信回復的空檔,照顧岳父成了每日生活的重心之一,是無奈的待業期間除了烹飪與家務之外,另一手可以抓到的小浮木。幾個無話不談的高中死黨組成的“中年大叔群組”在LINE上善意詢問他近況,他開玩笑回道:“老婆派我一份‘肥缺,讓我成為她的左右手。”盯著那引號里的字,他回想起多年前剛升上主管時,也有眼紅的同事如此形容那職位,如今想來格外諷刺。“已讀”隔天,只有阿剛傳來豎起大拇指的貼圖。數年前金融海嘯,阿剛和大偉一個放無薪假、一個被資遣,訊息釋出時,沒有人立即回應,或許是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好友,也或許是更擔心自己將是下一波受害者吧。

湘玲原以為的暫時性安排竟也拖了近一年,志杰用心烹調的美食開始越嚼越不是滋味,她懷念以前下班后兩人在餐桌上交換工作心得和趣事的時刻,即使菜色普通、飯稍冷、肉偏油,伴隨的談話內容總有辦法讓胃口打開。如今“這菜味道你覺得如何?”“我明天想包水餃,高麗菜好還是韭菜好?”“想吃蔥爆牛肉還是咕咾肉?”這類沒有營養的問題,讓她覺得這男人的事業心都在廚房油煙中給蒸發了。她嘗試轉移話題,提起自己輔導下屬成功達到業績時的喜樂,或是公司新引進的產品如何新奇有效,卻見志杰兩頰塞滿了食糜,肌肉咀嚼的動作讓沒刮胡碴的臉龐看起來像是肥大的毛毛蟲蠕動著。談到有位拜訪多次的客戶當面批評她們的產品太貴,事后卻又下了一大筆訂單,“應該是我穩扎穩打、鍥而不舍的精神讓他感動吧。”以往這類為自己打氣的正面評語,志杰都會附和,甚至再多加兩句贊美言辭,現在卻像是她參加比賽得了獎卻必須把獎杯遮遮掩掩,不敢在志杰面前拿出來分享。
“新進的同事小陳,別看他年紀輕輕喔,可是態度謙虛又好學,老是跟在我后面姐呀姐地要我教他。”湘玲某日在餐桌上心情大好,享用著志杰做的意大利青醬面時順口說了,“難得看到這么積極認真的年輕人,未來想必大有可為。”志杰“喔”的一聲,臉部漸漸漲紅,一只叉子垂直抵著盤面卷繞面條,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吱——
吱——的摩擦瓷盤聲讓湘玲停下話,瞪大眼睛叫道:“盤子要被你刮壞了啦!”他才悶著頭把那一卷裹上過多醬汁的面條塞進口中。
周末偶有親友來訪,稱贊家里一塵不染,起先她不敢居功,指著志杰說是超級家事幫手,到后來趕緊轉移話題,端出志杰事先切好的水果招待,賓客夸說湘玲好會擺盤,她笑笑不語,眼神瞄到志杰漠然望著地板的表情,宛如槍管中仍有子彈卻已舉手投降的士兵,滿面的頹廢喪氣。
“男人的戰場不應該是在家里的呀!”這個念頭在家中空氣分子里飄蕩游移,稍不留意就被吸入體內沖撞擊打,到底是刺激誰較深,湘玲也不確定。父親給志杰照顧,讓她放心許多,之前那外傭曾經自己偷溜出去辦事,讓老父餓到下午兩點才吃到飯;居家打掃也是馬虎應付,老父有回差點被她隨意扔在地上的拖把給絆倒。兩夫妻都上班時,只得睜只眼閉只眼,現在由志杰接手,她過去探視時注意到父親的笑容多了起來,臉色逐漸紅潤,屋內角落不再堆積雜物灰塵,湘玲看見了志杰的付出。有天由父親家中返回,看見志杰蹲著修理父親舊電扇的背影,脖子上沁著大顆汗珠,她有股沖動想要跑上前從后面抱住他,靠在那厚實的肩背上告訴他:“謝謝你,有你在家,真好!”但后來她強忍住悸動,緊握拳頭,咬著右手食指,默默轉頭走進房間。坐在梳妝臺前,拿起卸妝棉拭去臉上彩妝,鏡中那臉色蒼白、眼中帶著疑惑的女人問她:這是你要的嗎?
受岳父之托,志杰去辦理一張定存卡解約事宜。那是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下午,他走出捷運站到離家幾十公里外的郵局,心中嘀咕著岳父怎會跑到這么遠的地方存錢,后來才想起湘玲曾提過小時候住在這附近。恍然大悟之際,傘檐下形成的雨簾中,模模糊糊看到五十米外對向等著過馬路的三三兩兩人群里,一把傾斜的大黑傘下,站著湘玲和一位高壯的年輕男子。那人左手持傘,傘柄呈三十度角偏向湘玲,剪裁合身的潮樣灰色西裝左邊袖子明顯濕了一片,他卻似乎一點都不在意,燦爛的笑容像是陽光穿透烏云,照亮灰暗的傘底,大大的右手緊緊摟住湘玲小小的肩頭,把她拉近自己,一副不讓雨水有機可乘的模樣。湘玲仰著頭和男子不時眼神交會,談笑著什么,臉上散發的晶亮神采如刺眼閃光,從對向穿越往來車陣,射入志杰眼里。
除了眼皮眨了又眨,志杰全身都給凍結了,手上的傘給旁人撞得搖搖晃晃,雨水潑到臉上,卻一點也沒感覺。等到盲人過馬路的提醒聲“啾啾啾”響起后,他才驚醒,趕緊往旁邊商家的柱子后面躲去,偷偷探出頭來看著湘玲和男子往這方向過街,接著左轉到另一條路上。湘玲雖逾熟女年齡,長年來刻意保養容貌與身材,走在高挺男子身旁小鳥依人般,連志杰都不得不承認他們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移動風景。兩人并肩走遠后,志杰一轉身,猛然在商家的玻璃窗上看見眉頭緊皺、胡碴殘留而顯得鐵青的一張臉,下方是套著寬松褐色夾克的中廣身材。沒上班之后身材怎會走樣得如此厲害?之前公司還有女同事稱他是最有型的主管哪。他嘆了口氣,左腳拖著右腳,右腳拽著左腳,走到郵局填好委托書、蓋印、附證件、提交,被辦事員好心提醒阿拉伯數字少填了一個零。回程搭上捷運,過了三站才發現坐錯方向。回到家已是六點出頭,出門前拿出來化冰的雞腿切塊泛出血水,放在水槽的青菜軟趴趴地垂頭無力。志杰渾身虛脫,無心下廚,把食材草草用報紙裹一裹,塞進冰箱,出門到巷子口的簡餐店外帶兩個便當。
湘玲近六點四十分才LINE給他,說臨時被指派拜訪一位難纏的客戶。“你不要等我吃飯了,幾點到家我還不確定喔!”接著傳來一個小狗托腮的無奈表情貼圖。不知該怎么回復,志杰“啪”一聲合上手機,打開便當盒,熱氣緩緩上升,渙散在餐桌上方的Tiffany燈罩下面,客廳墻上咕咕鐘的秒針“答、答”響著,待小鳥從鐘面的小窗口跳出喊叫“咕咕”七次,志杰才發現自己呆坐了二十分鐘,食欲一如消逝的時光抓不回來,索性把兩個便當都冰起來,打算明天直接帶給岳父當午餐和晚餐。
湘玲一向就是這種命令式的講話方式,不給他做選擇的機會,當年婚前也是這種口吻對他說:“不要期待我生養孩子,我不想被孩子綁住喔!”對外都說是兩人協商好的,其實是她擬定好的婚姻條款,要他同意簽章罷了。初識湘玲時,她在社團里擔任副團長的干練形象讓志杰想起自己的母親。獨力經營小商店的母親,兼管家務所有事,父親早年投資友人工廠失敗所欠下的百萬債款,都靠她做小本生意加上標會來一一償還。念高中時曾因差一點繳不出學費,志杰說要去餐廳洗碗打工,母親沉思片刻,咬一咬牙,說:“過兩天就會有錢了,你給我專心念書,不要浪費時間打工。”幾周之后,他才發現母親脖子上長年戴著的金項鏈不見了。“反正天氣熱,戴項鏈也不舒服。”母親淡淡地說。志杰始終覺得遺憾,還沒等到他賺到足夠的錢買條金鏈子還她,操勞過度的母親就走了,更惋惜的是,她也沒有機會認識與她同樣性格的媳婦。
高中時因母親車禍身亡,湘玲姐代母職照顧弟弟,口氣帶著威嚴。在大學社團里遇到志杰,她不自覺流露出大姐的神態。第一次志杰約她去看電影,戲院里冷氣強,穿短袖的志杰打了個噴嚏,她不慌不忙從包包里拿出開斯米爾大圍巾,圍住他的肩頸,叮嚀說:“下次看電影記得帶一件夾克喔!”這么有技巧地定了下一次約會。
入社會后,她在職場上關照后進不遺余力。之前的新人美眉,一進公司就背負著償還助學貸款的壓力,湘玲心疼她拼業績拼到胃潰瘍,用心傳授職場上的眉眉角角,更把手上最大的客戶轉給美眉,讓她在第三年還清了債務。現在進來的小陳同樣勤奮苦干,湘玲樂于分享工作經驗,經常帶著他拜訪客戶,相處時間長了,發現這男孩在高大挺拔的外表下,存著非常單純又熱愛生命的一顆心,這是志杰大學時代具有的特質,也是當初最吸引她的地方。
兩人相識沒多久后的暑假,她請志杰幫忙從宿舍搬東西回家。見她養著一條斗魚,志杰眼睛乍亮,左右肩各背一大袋東西后,騰出雙手圍成半圓,小小的魚缸護在胸前,不怕衣衫被水濺濕,邊走邊告訴湘玲說他小時候也養過,還買兩只裝在不同的透明塑膠杯內,并排放在客廳的角落茶幾上好作伴。“可惜有天晚上被我喝醉的老爸打翻,他沒注意到魚掉在地上,還踩過去……”志杰聲音沉了下去,黯然望著湘玲那只浮出水面跟他打照面的藍紫色斗魚。想象著小小的志杰痛心垂淚的模樣,湘玲眼眶紅了。
當年的志杰,現在躲到哪里去了?婚后兩人開車出游暫停路口,穿梭在車陣兜售玉蘭花的小販未曾讓他掏腰包,輕拍車窗要遞廣告的派報生也從沒成功過,他的眼神只顧盯著前頭的紅燈,在變綠的那一剎那猛踩油門飛馳而去。經過寵物店,湘玲讓櫥窗里萌樣的小貓給迷住,直喊好可愛、真想養呀,志杰卻在一旁冷冷地說,養寵物麻煩得很哩。
因此,見到小陳在殘疾朋友向他兜售他不愛的口香糖卻仍掏錢買了兩條,然后等對方離開后把口香糖遞給她說:“姐,拜托幫我吃,我怕薄荷味兒。”盡管當天戶外氣溫低于十度,湘玲還是感動得渾身熱烘烘。出外拜訪客戶時突然下起大雨,小陳沖進超商買了把大黑傘,然后緊摟著她的肩膀,說:“姐,衣服別弄濕了,你待會兒還要到黃老板那里做簡報呢。”那呵護小妹妹般的關懷眼神,讓向來保持女強人形象的她,不由得放松肩頭,展現小女人嬌柔的一面。
湘玲明白多年的社會磨練和現實考驗都會改變一個人,志杰純真善良的特質或許給消磨去了,但至少他們還有共同話題,可以分享職場觀察,互相提供意見與支持;周末下班后兩人相約看個晚場電影或參觀展覽,然后交換觀賞心得。精神上的交流是他們之間的一座橋梁,少了它,真不知兩人如何走進對方的心靈秘境。志杰失業后,她曾提議去看個電影或聽場音樂會,他頭一回說:“音樂會票券貴森森,我們聽CD就好。”第二次說:“我想趁周末打掃柜子,順便清洗冷氣濾網。”見他有空時瀏覽樂活網站上的家居用品,或是盯著電視節目《型男主廚到我家》里的Curtis又做了什么好菜,一副安于現狀的樣子,做著鐘點女傭擔任的工作,湘玲“哼”了一聲,扭開臺燈,讀起當期的財經雜志。
失業的苦楚可以告訴死黨,大叔群組里他不是唯一經歷這處境的人;但夫妻間的情感困惑,志杰不知可以向誰吐露。以往兩人并肩走在同一條路上,欣賞著相同的沿途景致,遇到的問題彼此都能了解;失業后的他腳筋扭傷似的再也跟不上她的速度,戰力十足的湘玲,絲毫不減速地勇往直前。覓職的過程不順遂,他無能為力,偏偏湘玲以為他喜歡男主內,怎知他是不得不如此。 曾是最親密的戰友若是著迷于更炫麗的風景而走岔路,他該如何應對?胸口被掐得緊緊似的喘不過氣,他趕忙從櫥柜拿出威士忌,倒出100CC,丟入兩塊冰,握在手中左右搖晃,冰塊在矮胖的四角玻璃杯內喀啦喀啦響,如沉著的鼓聲安定了慌亂的心,他盯著淡黃色的酒液思索,腦子似乎如杯子般清透了起來。
送去給岳父的便當改成中午和傍晚各一次,菜色更加豐盛多變,有時還留在那里陪老人家一起吃,下午天氣好,讓老人家坐輪椅推到附近公園曬曬太陽。湘玲一進門,公事包才放下,志杰就像郊游回來的小學生興高采烈向媽媽報告當日的活動行程,述說岳父的好心情與好食欲。見她眼睛一亮,耳尖豎起來,除了聆聽還不時詢問細節,兩人又找到共同話題,讓志杰松了口氣。
岳父卻在幾個月后因為急性肺炎過世。冷氣流來的那晚,老人家忘記關窗受了寒,隔天一早送餐過去時發現他發燒又咳嗽不止。意外來得太快,老人家走得突然,后事根據岳父生前的指示從簡辦理。在肅穆家祭中,志杰扶著湘玲哭得顫抖不止的肩頭,腦中浮起的卻是那個大雨的午后湘玲肩頭上那只健壯的手臂。那男子,也是這么有力地摟著她嗎?聞得到她的發香嗎?體溫,也是如此貼近嗎?
阿剛約他出來,陪他到PUB喝小酒,耐心聽他述說與岳父的相處時光,說老人家多么喜歡他做的肉醬面,因為面條煮得軟,絞肉較細、醬汁微甜,適合老年人的口味。還說他陪岳父去剪發,理發師以為他兩人是父子。講到后來,聲音越來越低,鼻子吸了吸。阿剛聽得感動了:“我不知道你們的感情那么好耶!”志杰一愣,不敢看阿剛,徑自拿起酒瓶,將剩下的啤酒全倒進杯子,望著逐漸浮起的氣泡,“啵、啵、啵……”是那些泡泡、還是他的心聲在吶喊,分不清楚了。
阿剛問:“湘玲還好嗎?”志杰沒有直接回答他,只喃喃地說:“她父親走了,她可能不需要我了。”阿剛睜大雙眼,詫異望著他說:“怎么會?”他一口灌下剩不到半杯的啤酒,苦澀味在口腔里釋放到最大極限。“嗝”一聲,難聞的酒酸味從喉頭升起,一股熟悉又遙遠的味道飄了回來。當年父親的心境他終于走了進去,那是一種置身在荒涼曠野的感覺,被世間遺棄,沒人需要他,只有朔風嘲諷地在耳邊吼著“好、好……”
這天快五點半才接到湘玲的LINE說已從新竹上高速公路,預計七點左右可到家。志杰精神一振,慶幸早上送洗湘玲的衣服后,臨時決定到超市買好意大利燉飯食材。昨晚查到的食譜,是用生米下鍋,先以橄欖油和洋蔥小火快炒,米粒都沾上油脂后,倒入白酒讓米粒吸進酒香,轉中火,分批倒入極熱高湯,不斷攪拌,好讓米粒外層的淀粉分子分解,產生細嫩滑潤的汁液。最后鍋子離火,米飯上面再用力拌入奶油使呈黏稠狀,就可以裝盤了。
湘玲剛進家門,兩盤燉飯正端上桌,志杰笑笑對她點頭說:“快去洗臉洗手,享用我的杰作。”餐桌中央擺了一盤洗凈的雞絲生菜沙拉,兩人對坐的位子上各有一支湯匙和叉子,白色餐巾紙墊在下方,志杰相了相桌面,拉拉桌巾,整整靠墻面的花瓶里的一把滿天星配康乃馨。母親節剛過,超市在做存貨特賣,原本有點委頓的花朵讓他插在加了醋的水中有了精神,長長的莖顯得挺直。
卸完妝的湘玲,沒能卸下臉上的疲憊,坐定后見到康乃馨,雙眼眨了眨想說什么般又忍住。緩緩拿起湯匙,舀了一匙燉飯,在鼻翼下深深吸一口氣,輕聲說道:“好香。”食物放入嘴里,閉起眼睛,飽含白酒汁液的飯粒在口腔內游走,微酸香氣鉆入鼻腔里挑逗著嗅覺神經,也喚醒了昏昏欲睡的腦細胞。咀嚼米粒時上下排牙齒有稍稍黏住的感覺,一下子又馬上彈開,宛如兩顆彈珠慢慢相觸后有點不舍地撞開,湘玲“嗯”的一聲,腦中浮現半小時前她送小陳回到他家門口時,小陳臨下車前投向她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她稍偏著頭,嘴角抖動一下。注意到湘玲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士杰眼睛乍亮,揚揚手中的湯匙,咧著嘴說:“這可是花了我一個多小時做出來的功夫菜喔。”
他故意扭一扭肩胛骨,說他剛剛在鍋子前慢慢攪拌,每次只能加一點高湯,怕粘鍋也怕干鍋,右手酸了換左手,尿意來了都憋著。“看來一切努力都值得啰。”志杰邊說邊把一大匙燉飯塞進嘴哩,用力咀嚼了起來,太陽穴上的青筋跟著上下微微起伏,兩旁鬢發在黃色燈罩下閃著幾絲銀光。
看著志杰心滿意足的神情,湘玲蹙起眉頭,目光跳過他,看向他身后冰箱上用磁鐵吸住的一張照片。那是婚后幾年兩人出游在布拉格查理士橋上的合影。聽導游說在橋上接吻的情人會一生得到祝福,志杰馬上扳過她的臉在她唇上深深一吻,然后請人幫忙合影。照片中的他宛如攻下城池的將領般英挺神氣,自信的模樣令她迷醉……不知是燉飯里白酒的關系,還是當年橋上臉頰的紅暈未退?下午,小陳和她一起走出新竹客戶的公司時,信心滿滿地對她說:“姐,我一定要努力沖到業績,今年底和您一起參加公司的犒賞旅游到歐洲。”她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好呀,等你喔!”此話說完,連她自己也吃一驚。
“喜歡的話,我可以常常做燉飯給你吃,好不好?”志杰看她停下了進食的動作,柔聲問道。湘玲沒搭話。不知道是默許他常做燉飯,還是反對。她問道:“母親節都過了,還能買到康乃馨啊?”
沒回答自己的問題,但能讓她提問,已是志杰的幸福;他邀功似的移近花瓶,想讓妻子好好欣賞,不料發現看似好精神的花,有一端的底部已經微微變成褐色。志杰機靈地讓變色的一端朝向自己,秀給湘玲幾朵開得正美的康乃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