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在島上住了許多年,她才開始自己煲湯,首先她去買了一只砂鍋,那種什么都還沒往里放,就已經讓人覺得沉重的砂鍋。她在街市用粵語詢問買鍋,小店老板取下架上的鍋,說,這鍋不僅煲湯好,煮白粥也特別香。她付了錢,拎著沉甸甸的鍋,心里想這是融入這座島的一種途徑嗎?
多年前她移居香港,當時她要解決的第一件事,是她需要一個住處。
那是二〇〇一年,她應聘進了一家廣告公司。每天下班后,她就到中介那看資料,看了四個晚上,一整個周末,她找到了一間室內勉強達到二百平尺的房子,隔成一房一廳一廚一衛,拼在一起的四個長方形,每一個都狹小,最大的就是連接其余三個長方形用作客廳的那一方。客廳里只放了一組二人沙發、一張茶幾、電視柜,因為狹小,有了童話的感覺,房東聰明地運用視覺印象,米白粉墻米白沙發米白電視柜,透明茶幾,減輕了空間緊迫的壓力。搬進去之后,她才發現連一個人獨自在家都會因為空間狹隘不小心東撞西撞的房子,其他只比她的大了四分之一的單元,便住了三個甚至四個人。
島上的擁擠,比她想象的更甚。
而擁擠的空間,益發容易形成緊張的人際關系。還沒弄清周遭環境,聘用她的廣告公司突然就宣告結束。一年房屋租約才過了半年,如果她此時打道回府,也必須依約付完接下來半年的房租,于是她決定留下來繼續試試,好歹曾經是自己的一個夢。
失業的她連粵語都不會說,平日去超市,她盡量不開口,那幾年很多內地孕婦紛紛涌到香港生孩子,不但香港的房屋租金連帶上漲,更讓香港人不快的是醫院的床位不夠分配,被內地孕婦占了去,影響了本地人的權益。香港人于是用一種異樣眼光看內地女人,尤其是像她這樣二十多歲的女人,所以她盡量不開口,以避免不友善的眼光。一天,超市收銀員照例使用粵語問她有沒有八達通積分,要不要購物袋等,一般她都會搖頭,表示沒有以及不需要,那天因為出神想著一件事,便沒有回應。多次為她結賬的收銀員,突然說了句抱歉后,開始比手語,她恍然明白收銀員以為眼前這個沉默的女人是一名聽障者。因為看不懂手語,她只好以普通話作答,收銀員更尷尬了,再度向她致歉,前一次致歉是為忽略了她聽不見,這一次致歉則是為誤以為她聽不見,哪一個比較失禮呢?她默默想著。
她依然沉默,沉默地在茶餐廳以手指在餐單上點菜,像也斯小說里描寫的外地人,只學會了小巴上喊:有落。
她會這樣就啞了嗎?
后來她發現,超市的收銀員許多是住在附近的主婦,利用家務之余打工賺一點生活貼補,她們的工作并非全職。茶餐廳里的工作相對辛苦,工時也長,當然待遇高些。于是,她留意起這些區別在那些女人身上留下的印記:超市收銀員皮膚細嫩些,茶餐廳服務生大多嘴角緊抿眼尾下垂;超市收銀員悠緩些,茶餐廳服務生動作緊湊甚至略顯粗魯;相同之處是,她們看起來都難掩疲倦。失業一個月后,她發現不會粵語很難找到符合自己期望的工作,為了留在島上,她開始教孩子畫畫。這島上的生活挺累人,沒課的時候她在家煮碗面就湊合了一頓,有課的時候則在樓下的茶餐廳草草解決,十幾家小館開始時輪著吃,不知不覺總去其中兩家,一方面因為口味,一方面也因為相較其他家餐廳比較安靜,就這樣她意外發現茶餐廳里一個服務生和她有著相同的名字——采薇。

吃飯吃了不知多少餐,偶爾也和茶餐廳里的人說幾句,沒到聊天的地步,因為只她一個說普通話,其他客人服務生廚師通通都說粵語。她問采薇: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我媽,我本來叫作美嫦,嫦娥的嫦,我爺爺取的,我爺爺過世后,我爸媽也離婚了,我跟我媽。那一年我初中畢業,我媽說美嫦不好聽,她不喜歡這個名字,剛好我媽看了一部電影,女主角叫作雨薇,她最喜歡的電影明星是楊采妮,那時候楊采妮剛出道,所以她就給我取名采薇。她說采薇比采妮好,踩了一腳泥,多辛苦。”
“采妮的妮是女字旁的妮,意思是女孩,不是泥土的泥。”
采薇看了她一眼,有一絲不耐煩,不明白她說這些有什么意思,于是她把另一串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她差點說:“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這是《詩經》中的句子,我們的名字出自《詩經》,你不知道嗎?”如果說了,采薇更要不耐煩了。
“你和別人一樣叫我阿薇吧。”采薇說,算是結束了這一個關于名字的話題。
她點點頭,阿薇喊她沈老師,因為她在附近的兒童才藝中心教兒童繪畫。她是名校美術系的畢業生,在學校的時候很多老師看好她,她卻覺得純藝術的路太難走,當年想盡辦法來香港工作。她認為廣告這一行時髦,待遇好,她看過一些美國電視劇,她向往那樣的生活,沒想到原以為可以如愿展開自己勾繪的理想生活,就連這假象也只持續了半年。并非她不希望當畫家,她只是害怕畫賣不出去時的狼狽困頓,她想擁有光鮮的生活:漂亮的餐具、高級的保養品、精致的食物、優雅的服飾。雖然那時許多跨國廣告公司都已經為了爭取中國內地市場將分公司設在北京或上海,她卻還是一心想到香港。公司結束以后,找工作很不順利,她身上的錢有限,為了生活,她只好開始教兒童繪畫,但是學畫的孩子不多,后來為了多上幾堂課,她連普通話也教。
她將黃豆洗凈,然后泡進水里,從冰箱取出胡蘿卜削皮切塊,這在香港叫作甘筍,香港很多蔬菜名和內地不同,好比包心菜叫椰菜,小細節往往透露的訊息比你以為的更多,光是從怎么稱呼這些蔬菜,已經透露說話的人來自哪里。而這一款香港人口中的椰菜,臺灣人則說是高麗菜。
和她同班畢業的同學有的去了畫廊,有的去了出版社,也有幾個在市郊租了畫室專心畫畫,雖然窮得啃大餅喝涼水,卻活得比她驕傲。他們寫信給她,說:還有空的倉庫,租金很便宜,不如回來吧。還說:常有藝術經紀去看畫,二十一世紀是中國內地的世紀,哪天咱的畫也會在蘇富比拍賣,香港沒啥好待的,那么小的一塊地,腿腳都伸不開。她在計算機上讀著他們寫給她的信,不是沒有猶豫過,一開始沒回去,是因為總覺得能在香港掙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后來沒有回去,則是發現自己回不去了,其間心情轉折變化不足以對外人道。這些年每天下午在才藝中心教孩子,說是兒童藝術,其實許多父母只是找個地方放孩子,因為上班沒空,菲傭接接送送,多數孩子完全沒天分,也沒興趣,她的時間虛擲于此,已經離創作愈來愈遠。她不敢讓人知道自己在香港做什么,她完全沒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吃茶餐廳,在深水埠買廉價的衣服。
才藝中心的課集中在下午和周末,每天上午她都在閑散中度過,睡到自然醒,然后去粥店喝一碗粥,有時也吃腸粉或豉油皇炒面,回來的路上到地鐵站附近拿免費的派報,頭條日報都市日報晴報,然后回家泡杯咖啡慢慢看,中午隨便下碗面吃,兩點去才藝中心,七點等最后一個小朋友被家長接走后離開,去茶餐廳點個餐,茶餐廳的好處是選擇多,可以連著吃許久不重復,而且一個人用餐不奇怪,遂成為她日久天長的選擇。
地鐵站外發送的免費報上,她也看過采薇這名字,是一個港劇演員,但聽說那是藝名,三個人,同一個名字,但顯然命運有異。茶餐廳的阿薇年歲比她略長,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她辛苦工作是為了孩子,她丈夫在建筑工地打工,賣力氣的活,但聽說掙的不少,夫妻倆希望供孩子大學畢業,然后一起開家小店。阿薇說:“工地的工作做不長,年紀大了做不動的。”阿薇每天洗菜端盤子,辛苦但是有值得期待的未來,不像她孑然一身。
至于女明星韓采薇看起來很年輕,約莫二十二三歲吧,出道一年,已經演到了女二號。這一天她在免費派送的報紙上看到韓采薇被狗仔跟拍的照片,照片里她和一個年近四十的男人十分親密。記者說男人有太太的,韓采薇成了不倫戀里的小三。晚上,她到茶餐廳點了一客檸檬蒸烏頭,隨菜附一碗飯和例湯,今天的例湯是合掌瓜燉瘦肉,阿薇和她說,她多盛了幾塊瓜給她。茶餐廳雖然一切簡陋,但是用的米不錯,有股獨特的香氣,大約是廣東米好吃,比她讀大學時在學校食堂吃的是好許多。
她和阿薇說起報上的八卦新聞,那一會兒店里比較空,阿薇說:“仗著自己年輕漂亮就勾引別人老公,這種女人要不得。”
“那個男人呢?”
“更可惡,吃屎去吧。”
她專心吃魚,都是別人的生活,她的日子簡單貧乏。
后來看到鐘夢婷的文章:茶餐廳的低消費,以它寬裕的溫柔包納了社會上的失敗者,它的門檻很低,誰都可以向它討溫柔。那是一篇書評,評論的小說中描寫:“咸蝦燦在九七前夕撈得風生水起,在草地滾球會吃印度咖哩飯,后來事業走下坡,才淪落到茶餐廳晚晚叫招牌三寶飯。不單是他,茶餐廳也成為了各方失意人士的集中地……由是,茶餐廳仿佛成了香港低潮時的最后一個希望,連咸蝦燦也禁不住說:‘有得做,如果茶餐廳都死,香港真系玩完。”她的心里一陣凄涼,是啊,她也是一個被包容的失敗者,一個來自遙遠異鄉的逐夢失敗者是不是更令人難堪?
茶餐廳之外,她有時也去吃點別的,四川酸辣粉揚州炒飯越南牛肉湯河之類。不過在看到這篇文章前,招牌三寶飯似乎是她最常吃的,叉燒燒鴨油雞,還有一個蛋,本來覺得挺豐富,被這文章一說,卻覺得寒酸,再吃時心里也有一點凄涼。
甘筍堆在菜板上,她又從冰箱里拿出一根玉米,應該切成四、五段,但是實在難切,她用力從中間切成兩段,決定湊合著吃,念頭一起,她的心微微一蹙,什么時候開始?在她的生活里有愈來愈多的時候她是這樣想的,湊合能用就好,湊合著過得去便行。
她念大學的時候,學校附近開了一家茶餐廳。那時茶餐廳在內地是時髦的玩意,她和同學一起去吃,一份餐要十八元,是蓋澆飯的兩倍,她們是抱著一種開洋葷的心情去的,她看著菜單上油雞飯燒鴨飯叉燒飯猶豫不決,服務生建議,那就要三寶飯吧,三樣都能吃到。三寶飯于她是美好的記憶,還曾經有個男孩為了請她吃一次茶餐廳,連吃了三天饅頭就榨菜,好挪出四十元,沒想到在香港書評者眼中如此不堪,她大約就是那時起有了來香港的念頭,如今細想,她在香港的生活確實難堪。
在香港六年,還是沒能過上原本在心目中勾畫的雜志畫報上精致繽紛的生活,省吃儉用勉強存了夠付頭期款的錢,便立刻買了兩房一廳。爸媽逢人假裝不經意透露女兒在香港置產了,其實是滿心高興生怕別人不知道。看爸媽這樣,她更不敢叫爸媽來玩了,所謂的兩室一廳,加起來和爸媽家的客廳差不多大,身高一米八的爸爸若是來了,在屋里連步子都邁不開,而她為了付房貸,即使下大雨,也舍不得坐出租車。有一回她硬是撐著傘走到教室,長褲全淋濕了,教室的空調凍得她直哆嗦,下課回家就感冒了,頭痛鼻塞。自己煮面時多加了些姜,熱熱喝下,猛打了幾個噴嚏,眼淚鼻涕一起泛濫,真的是心酸。
自己的選擇,誰也怨不了,她不知道和自己說了多少次,到后來,就連夜里突然醒來,首先浮上腦際的也常是這一句。
二〇〇七年,蘇富比春季拍賣會在紐約舉行,中國內地畫家張曉剛的《血緣系列:三個同志》以二百一十一萬兩千美元的價格成交,岳敏君的《金魚》、冷軍的《五角星》也都拍出超過百萬美元的高價。她看著新聞,說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雖然能夠賣出高價作品的藝術家依然是少數,但是中國內地當代藝術市場的熱絡委實不是當年她執意來香港工作時所能預想到的。她那幾個窩在市郊畫室畫畫的同學,聽說有兩個簽了經紀約,還開過畫展,再不濟的也參加過聯展。
看到報上的新聞時她正在等著領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那一張小小的卡片被她放進手袋里,她走出大樓,投入告士打道快速移動的人陣中,打消了原本在灣仔三六九吃籠小籠包算是慶祝的想法,這樣的慶祝根本不能算慶祝,一籠小籠包一碗酸辣湯,太寒傖了不說,又有什么可慶祝的?
當她可以用粵語和人簡單聊天時,她發現自己的生活里根本沒有可以和她聊天的人。她意識到這就是她在島上的處境,剛來的那兩年,她總想買了房子,不必付高額的房租,生活就會容易些;懂得說粵語,生活圈就會擴大些,離自己想要的目標也會近一些,而其實,都還是很遙遠,唯一不那么尖銳刺著她的,是她自己撒手放掉了夢想。
女明星韓采薇被曝不倫之戀后,八卦新聞又說是她自己放消息給狗仔,因為想要炒新聞,順便逼男友離婚。沒想到男友老婆原諒了老公,兩人手牽手旅行曬恩愛,韓采薇還因為負面形象遭廣告商撤換,即將開拍的新戲也傳出可能換角。報上說她偷雞不成蝕把米,事與愿違,機關算盡也沒用。她收起報紙,心里替有著同名緣分的女星煩惱接下來該怎么走?晚上去茶餐廳吃涼瓜斑腩,才發現另一個采薇也正苦惱。
阿薇的大兒子沒考上大學。阿薇有些失望,她兒子說不想讀了,想出來打工,阿薇堅持他明年再考,阿薇說:“不能讓孩子和我一樣沒出息。”重考一年還是沒考上,阿薇先是覺得孩子不懂她的苦心,繼而在兒子的口袋里發現小藥丸,才知道沒考上大學不是她眼前最需要煩惱的。
三個采薇的人生,似乎都走了樣。
湯里還需要一樣東西提鮮,她發現洋蔥是煲湯的好材料,煮久了既甜也香。剝去洋蔥的外皮,她像切橙子一般切洋蔥,唯一的缺點是洋蔥總讓人流淚,但是她愿意享受這樣的流淚,適度發泄,不讓心酸塞滿胸臆,悄悄地,不動聲色地,讓淚滑下臉頰,不必給自己理由,不必思索解釋。
時間依然朝前推演,她在島上卻處于停滯狀態,只有年歲一載一載老去,事業無成,就連感情也乏善可陳。一開始還有人追求她,只是她不愿意接受,如今連她看不上眼的人也不再圍繞她身邊轉了,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三十四歲,人生是怎么走到如今這一步?爸媽從催她結婚,催她回家,到不再提這話題,是不忍讓她不自在吧!他們不知道她在香港的狼狽,還以為她是出入大樓的白領麗人,如今應該是中層主管了。到香港后,她只回去過三次,每次都省錢給媽媽買昂貴的保養品,給爸爸買進口的保健品,給弟弟買最新款平板計算機,不是因為她顧家,是她實在拉不下臉讓他們發現她真實的境況。
阿薇的兒子重考一年,非但沒有考上,還因為毒品被送進勒戒所,還好他沒參與賣毒,應該很快可以出來。阿薇從初時備受打擊的驚愕情緒中逐漸平復,說:“就當收心,見不到那些朋友,也許還能讀些書。”至于韓采薇先是息影了兩年,不久前大張旗鼓復出,依然明艷照人,不過演的已經是女主角的后母了,她始終沒能從女二號坐上女一號的位置。
她有些看清楚了,不是誰都能當主角的,即使在自己的人生里。
她有事去中環,看見一家畫廊外鮮花錦簇,畫廊的海報上是她熟悉的名字——劉韜,霎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該跨進畫廊尋找昔日老同學,還是立刻轉身離去以免被看出落魄窘態。還來不及反應,劉韜已經從人群中閃出,就站在她身邊,掏出煙,打火機亮出火光,他深吸一口,吐出,然后轉頭看到了她,他高興地大喊:“沈采薇,天哪,你來看我的畫展,太感動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這辦畫展,誰告訴你的?還是報紙報道了?”
她不知做何反應,只能勉強笑道:“十幾年沒見,你沒怎么變。”
“你先隨便看看我的畫,給我點意見,開幕酒會,我得應酬應酬。”說到應酬,他刻意壓低了聲音,“明天你有空嗎?我請你吃午飯,我們好好聊聊。”
“當然,老同學來,再忙也要抽出時間,只是怎么能讓你請客,我請。”她硬著頭皮說。
“咱們老同學,別整那虛的。”劉韜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是維多利亞港邊的一家高級酒店,湊近她耳邊說:“畫廊給訂的,吃飯也是簽單。”
她接過名片,劉韜將她拉入畫廊:“你隨便看,明天中午十二點,我們大堂見。”
她在狹小的畫廊里側著身子行走,避免撞到人。午后四點,她慶幸自己今天牛仔褲搭配民族風罩衫的穿著,只顯得隨意,有人還會解釋為風格。她從臺子上拿了一杯香檳,盡量讓自己不顯得不自在,仿佛她時常出現在這樣的場合。看著劉韜的畫,年輕的記憶逐漸回來,她原也是有夢想敢于追夢的人哪,巨幅油畫里色彩紛呈,劉韜的油畫有中國水墨的氣質,又有敦煌飛天的神韻,外國買家喜歡的吧。
離開畫廊后,她立刻去店里想挑一款高雅的連身裙,為了明天中午的約會。香檳在她的身體里發揮作用,她有一點暈,她一件件檢視架上的衣服,想起以前聽人說有人為了參加同學會去做電波拉皮注射肉毒桿菌,當時還覺得夸張,如今卻明白了這樣的心情。雖然平日舍不得花兩千塊港幣買條裙子,實在每天對著手上沾滿顏料的小孩,她也沒有打扮自己的心思,但是這會兒,這錢卻得花。劉韜回去不知道會和誰說遇到了沈采薇,而畢業十幾年如今定居香港的沈采薇在久不相見的同學心目中會有什么樣的印象,明天劉韜看見的她是什么模樣自然分外重要。
翌日中午,她準時赴約,等了五分鐘,劉韜才從電梯里出來,拉著她說:“我們吃潮州菜,好嗎?我吃不慣西餐。”
她隨他又進了電梯,來到樓上餐廳,有大片落地海景,人不多,服務生帶他們到窗邊,問他們喝什么茶。劉韜選了壽眉,服務生轉身一走,他就夸張地念起詩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是海子的詩,大學時他們常念。寫這首詩的海子,最終卻以臥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怎么不和同學聯系,微信圈里一直沒見你。”
“我沒用微信。”
“別把自己弄得太忙,得悠著點。”
“我最近不忙,離開了外企,改教畫。”
“真的?教什么樣的人?在大學開課嗎?”
“不是,教孩子,不是說要從娃娃抓起,藝術也是這樣。”她昨晚想了許久,決定釋放出一點真實訊息,這樣反而不容易被戳破,全是謊言不容易圓,萬一他說要去公司看看,就難以推脫。
“有道理,你可以回來發展,現在只要和孩子有關,都能賺錢。”
她不置可否,她當初就是為了眼下這樣的場景才來香港的。寬闊晴朗的海景,細致優雅的餐具,剪裁合度的衣裙,她感慨地喝了一口茶。劉韜又為她添上,問:“齊平離婚了,你知道嗎?”
她搖搖頭,齊平,好遙遠又好熟悉的名字。他們大學談了四年戀愛,為了她執意來香港才分的手,三年后,她從同學那里聽說他結婚了,從此沒有消息。
“看來你真沒和同學來往。”劉韜搖搖頭說,“當初你們多相配,現在他離了,你呢?昨天忘了問,你在香港嫁人了嗎?”
“沒有,我倒想嫁,總遇不到合適的。”
“可能是你們的緣分沒盡,我覺得齊平一直沒忘記你,他離婚那天找我出去喝酒,還說起你。”
“說我什么?”
“不知道你過得怎樣唄。”
她夾了一塊烤乳豬,心里浮現關于茶餐廳三寶飯的文字,還有當年請她去學校附近茶餐廳吃三寶飯的齊平,香港的十三年有值得記憶的地方嗎?這塊烤乳豬嚼在口里,果然比三寶飯好吃嗎?劉韜邊吃邊和她說起這次畫展,算是試溫,畫廊計劃明年要在歐洲舉辦展覽,他準備了四十幅畫。他說齊平也不畫了,回到大學教書,記得葛文風嗎?她點點頭,劉韜說:“葛文風的畫現在值錢,都賣到幾十萬人民幣了。”
“藝術這事很難說。”她淡淡地說,怕自己心思起伏,怕老同學看出失落。
“人生這事也難說,區蕙蕙死了,癌癥,多健康的一個女孩,藝術系里少見的愛運動正常作息飲食的人,竟然得了癌癥,前年走了。”
“天啊,我都不知道。”
“回來看看吧,時間定了就給我電話,我把在西安的同學約約。”吃完飯,劉韜送她到酒店門口時說。
她走入人潮,沒有回頭,心里卻波濤起伏,要回去嗎?她問自己,在香港十三年,除了擁有一層三百多平尺的小單元,她什么都沒有,繼續留在這,人生大概就是這樣了,房子賣了,也許可以回去做點想做的事。但是,也等于承認自己這十三年一事無成,她還是覺得沒面子。轉念又想,回去,雖然之前的十三年一事無成,只要認了,接下來可能成就另一番事業啊,她才三十四歲,還有機會。一路輾轉,走過人潮綿延的長路,始終下不了決定。傍晚,她又來到茶餐廳,發現茶餐廳沒開,門上貼著“東主有事,今日休息”,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她問隔壁的超市,說是沒聽說,一個星期后,終于恢復了營業,她又去點了檸檬蒸烏頭,阿薇說,今天沒有,建議她吃滑蛋牛肉飯,她隱約覺得阿薇話里有話,便依她建議點滑蛋牛肉飯。味道和以前不一樣,難道是換廚師了?幾日后,她在街口遇到阿薇,原來之前的廚師是惠州人,自己回惠州當老板開館子了。阿薇說,新來的廚師是老板臨時找的,許多菜不會做。
“那你的工作還是一樣?”她問。
“一樣打工啰,只要有錢領,沒什么不同,打工仔是這樣。”
回到住處,打開電視,正好是韓采薇出演的電視劇,銷聲匿跡一段時間,她的演技倒是進步了,雖然演的是女主角的后母,戲分卻和女主角相當,且更加搶眼,看來女一號沒做成,別人的老公也沒搶成,但她還是絕處逢生,說不定路還比過去更寬呢。
人生會在何時轉彎,雖然你不知道,但是并非選擇了一條路,就只能義無反顧往下走。
鍋里的水沸騰了,她將市場買來的雞骨架洗凈汆燙,這是湯的底味,阿薇教她的。然后她將雞骨架、泡過水的黃豆和菜板上靜置的胡蘿卜玉米洋蔥全都放進注了半鍋水的砂鍋里,再放進些海帶,打開爐子,爐火慢慢催熟,一個半小時后便能喝了。
她靜靜坐在沙發上,看見陽光從臥房一路探向客廳,在淺灰色地磚上亮晃晃反光回蕩。她喝著已經放涼了的茶,想起幾天前老同學念的詩,詩的一開始是: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為什么大家更記得,詩里說,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做一個幸福的人,這才是最重要的,有沒有房子,是不是面朝大海,是不是春暖花開,都比不上心里覺得踏實。
追夢十三年,除了出發前,她沒有真正感到幸福過,一開始還有出發前想象中期盼里的幸福支撐她,讓她以為堅持下去總會有幸福,原來都是錯覺,她早就放棄了幸福,她不敢相信,是她自己放棄了,因為,夢不應該是雜志畫報的圖樣。
但她至少來過了。
她拿出畫紙,重新開始畫畫,她畫了一座小島,長著一雙翅膀,擁有翅膀的島,如鳥一般飛翔在天際;或者是壓抑了許久,一開始畫就停不住,她又畫了一組咖啡杯,飄在描金細瓷的淺碟子上,如同島飄在波濤碧藍的海面上;一張桌子,罩在繡花精雅的桌巾底下,桌子也飄浮在空中,桌巾便是它的翅膀,揚起的一角,仿佛可以看到桌面玻璃墊下還壓著一片鮮艷卻干枯的銀杏葉。沒課的時候,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用在畫畫上,有沒有人會欣賞這些畫?甚至有沒有人會看到這些畫?她都不去想,重新開始畫畫后,她的心里不再空落落的,這才重要。
黃豆海帶甘筍玉米湯,好吃又營養,湯渣能吃飽,煲湯的材料價格低廉,除了雞骨架需要新鮮,其余都是冰箱里的常備食材。她默默喝著碗里的湯,生活并不難,原是她自己沒掌握好,結果在期望與現實間走岔了。
她本來就是抱有目的才來香港的,又何必費心假裝不是,反而自己日漸偏離了夢想,仍然躑躅不前,她怎么沒想明白,總覺得自己回不了頭,回去,有時是另一種遷移。
韓采薇因為出演后母一角,入圍最佳女配角。
阿薇的大兒子勒戒期間總算復習了功課,阿薇和老公決定讓他報考內地的大學,兒子也答應了,徹底斷絕之前沾染上的惡習。
她小小的房子里堆得到處是畫,再畫下去,這房子就要無處落腳了,她終于回復了同學的e-mail,問:現在還有畫室租嗎?
打包行李的時候,她一件一件檢視房子里的物件,哪些要帶,哪些要扔,都是這些年的痕跡。原來仍是有許多值得記取,并非她以為的一片空白。她將見劉韜時買的連身裙放進箱子,不是因為那是她在島上買的最昂貴的一件衣服,而是因為那是一個契機,是她畫中漂浮的翅膀。剛合上箱子,電視上一片掌聲,是韓采薇,她終于獲得最佳女配角獎,即使情路不順,她依然美麗,她落落大方地說:“感謝大家愿意給我這個機會。”在別人給她機會的同時,韓采薇,也給了自己機會。
而她,沈采薇,現在可以告訴自己,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幸福也許不是你原來想象的那樣,但是,只要不放棄,那依然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