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彥莊
上世紀30年代,胡文虎和胡文豹兄弟獨資創辦的《星洲日報》,禮聘郁達夫上新加坡主編《星洲日報》文藝副刊《晨星》、《星洲晚報》文藝副刊《繁星》和《星光畫報》文藝版。1939年元旦,《星洲日報》的兄弟報《星檳日報》在檳城正式刊行,郁達夫受邀共襄盛舉。
在微風與夕照的交響樂中,郁達夫西渡到了檳城。一踏入這個島嶼,他就感嘆:“檳榔嶼實在是名不虛傳的東方花縣”。常常,別人愛用‘花園,他卻突破常例而寫‘花縣,只因這里四季花木蘢蔥,而且依山帶水,氣候溫和,住在檳城,“絕似河陽縣里居”也。小踱在長長的海岸堤路上,他極目遠眺島嶼上的房屋,認為是紅白青黃等顏色和弧線交織而成的。聽著海風的喃語,他仿佛看到百花仙子噘著嘴,向他一口一口吹出香氣。
雖然郁達夫寫檳椰嶼,事實上是為了遠方的她——祖國。不需要問情由就可以想象到,他在這個島嶼會屢屢不由得見景生情,引發他對故鄉的聯想而思親。置身于檳城,他有一種在故鄉般陌生而又熟悉的親切,離家有千里之遙,但是心和家鄉息息相通。
經過一個旅館時,抬頭看到懸掛在上面的旅館名,“杭州”兩個大字令他多了幾縷思鄉的情絲,只因他的故鄉在浙江杭州府所轄的富陽小城。在寂靜中感受到久違的祥和溫存,他步謝枋得《武夷山中》詩韻,按這首詩的詩次序,寫了古詩:
故園歸去已無家,
傳舍名留炎海涯。
一夜鄉愁消未得,
隔窗聽唱后庭花。
感覺上,郁達夫自嘆自己和謝枋得的境遇相似,只因兩人都屬家鄉版圖失陷、妻離子散,頗含隱痛。各方面受到箝制,社會生機窒息,他們不得不遠離家鄉。他與他,一位是遁入深山,一位則是被曲解而受到誣蔑叱責而南來。
在異國擔心故鄉杭州的典雅自然美被日寇蹂躪,他期待抗日呼聲宛如天竺的佛音、靈隱的鐘鳴聲,能夠凈化杭州的污物。因此我看他的每一字每一句,皆是精煉的語言,先以一層悵然若失的底色,為受日寇蹂躪的祖國大半壁江河的隱憂抒發,作了潛在的鋪墊;再用“后庭花”典故來說明仿佛聽到“亡國之音”,襯寫憂國懷鄉的情感。
第二天,郁達夫和朋友們上了升旗山,我這個馬來西亞人上山時,最愛欣賞半山腰處縈繞的幾縷空靈漂浮的云霧。高山上起了云霧,一片一片同飛絮似的東西,似在爐香縹緲的煙中。我想象郁達夫高昂著頭顱,巍然屹立在山頂的表情。只見他道出,他與朋友童心發現了,一群大小猶如樂園中的童男童女,于是便卸去了尊嚴,回復了自然。從高處向下俯瞰,海光山色,天日風云,極樂寺的高塔宛如一頂黃色的笠帽。這可謂:悠悠天宇曠,濃濃故鄉情。
他們一路迤邐行來,青山隱隱,綠水迢迢。穿過蜿蜒曲折的山路后,《星洲日報》主筆關楚璞拂了一拂云霧,惑嘆這景象有點兒像廬山,大好河山,要幾時才收復得來?此話令郁達夫感傷起來,他向北凝視了一會,想到故鄉各地在日寇侵占下霧慘云愁,觸目崩心,感嘆回故鄉的道路迢遙。淡淡的憂愁繪滿了天空,泛覽眼前的是一片索然,于是在清溪旁,他的思緒隨著潺潺溪澗緩緩流淌:
好山多半被云遮,北望中原路正賒。
此詩句令我覺得,他的心中有無法割舍的故鄉情懷而百感齊涌,也令我想象到他在高山上對著涼風,更覺陣陣涼意,心似乎也更凄冷。他迎著風雨想走得很高很高,只為了把家的溫存再一次盡收眼底。
升旗山的雨林內有不同的奇葩異卉琪花瑤草,游客對熱帶的木槿花、胡姬花、九重葛及其他花卉深感興趣。郁達夫卻對菊花情有獨寄,端詳“紅黃白紫的陶家秋菊”脫口詠出:
高處旗升風日淡,南天冬盡見秋花。
他將升旗山有菊的地方視為遍植菊花的陶淵明家,可見菊花之多。一般上,菊花吸引到游客是因為它悠悠吐著沁人的馨香。然而,郁達夫離開故鄉,他應該會聯想到千古第一詩人屈原。畢竟,最早把菊花引入文學,并賦予其文化內涵的是屈原。在他的筆下,菊花已經具有高潔品格的象征內涵。在被放逐途中,屈原“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飲食芳潔,顯露出屈原高尚的愛國情操和潔身自好、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品質。郁達夫雖然不是如屈原般被放逐,然而日寇集中力量進攻武漢,武漢淪陷,達夫便應友人之邀流亡到新加坡。過往一切,與異國文人相遇,對故鄉親友的相思與傷感齊上心頭。
祖國幾乎被日寇的鐵蹄揉碎,郁達夫馳思牽掛。在他的游記中,象征中華民族文化的菊花也令他有憧憬。畢竟在故鄉,時至隆冬,百花盡謝,唯有菊花能在蕭瑟冷風中獨斗風霜而不凋。因此,我深信郁達夫從菊花在四季中凋謝得最晚之自然現象,引出深微的哲理,生起無限羈旅窮愁、去國懷鄉之感,而借著此花隱喻表達自己保衛祖國的意志,期待故鄉有盎然的生機。
在云層飄渺的升旗山上,郁達夫也寫了:
匡廬曾記昔年游,掛席名山盂氏舟;
誰分倉皇南渡日,一瓢猶得住瀛洲。
瀛洲是中國神話中仙人所居的神山。我想起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有一句是:“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李白感嘆海外來的客人談起瀛洲,大海煙波渺茫,深山實在難以尋求。而郁達夫詩中的“瀛洲”,我猜測是南洋諸海島。對神仙世界的向往,暗寫了他對故鄉被侵略的悲憤與不滿。
在升旗山,郁達夫的詩歌是對自然以及故鄉生命的另一種詮釋。顯然的,他描寫的是:遠方的她。不同景物共同構成了他魂牽夢繞、揮之不去的故鄉情結。
從檳城回新加坡,郁達夫就盡心竭力地投入《星洲日報》等副刊的編輯工作,無暇再旅游。500多個日子后,他“為想把滿身的戰時塵滓暫時洗刷一下”,便和友人到馬六甲去。于是,我們有機會閱讀郁達夫的《馬六甲游記》。
他的游記,有和歷史老人對話的縱深悠遠感,散發出濃郁的歷史和文化氣息。雖然我多次到馬六甲去,然而,郁達夫帶我進入一個全新的境界,讓我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首先,他敘述馬六甲名字之原由,令我感悟到馬六甲地名宛如集體的符號和名片,是剖析這片土地界域風貌以及迥殊的馬六甲文化資源的窗口。
徜徉在馬六甲古城之中,每一景每一物,郁達夫都在訴說著歷史片段。在聆聽著一段段的歷史故事時,我發覺他總會提及有關故鄉的人與事。我往下追看,以確定那位“他”出現在此文中。
果然,郁達夫很多文字都圍繞在“他”身上。首先,他強調:因為有“他”,在中國默默無聞的馬六甲才漸漸知名了。在這之前,從宋代的中國冊籍《諸藩志》里,雖可以見到巨港王國的繁榮,但“馬六甲”這名,卻未被提起過。那位“他”下南洋后,“馬六甲”才出現在十四世紀末葉的中國書籍上。畢竟,“他”有六次??吭浀鸟R六甲王國都城——如今是馬六甲海峽這條海上生命線的咽喉所在。
“他”,就是明朝偉大的航海家——鄭和。
郁達夫的文字隱藏著對鄭和的敬仰及贊揚,帶領我了解這位明朝的使者與西方殖民者之不同。他不但沒有占領這里的一寸土地,還護送馬六甲蘇丹祖孫三代朝貢往返,為馬六甲王朝的建立與鞏固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令馬六甲臣民在此后的日子里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在異鄉,郁達夫只贊揚在此立功的中國英雄,寫下的一字一句,令我愿意向明朝的“他”敬禮。
朋友帶郁達夫去參觀圣保羅教堂。站在教堂的廢墟門外時,郁達夫感嘆年深歲久,曾壯麗堂皇的建筑物被風雨摧毀后,已經成了頹垣殘壘。這時,他的心不在馬六甲的景點,而是把故鄉的國家民族大事縈繞于懷。見到教堂周圍的墻壁,以及正殿中上一層的石屋頂,仍舊是屹然不動時,他認為這有如祖國泰山磐石般的外貌。于是,思緒又遠接數百年前的鄭和及遠祖的英雄們的豪邁氣概及功績,期待現在的國人們有敬業獻身的“鄭和精神”,以及古人艱辛拓土的精神,把日寇趕走。
別具一格的馬六甲,保存著大量古色古香的建筑,這些建筑身上有它們的“南洋舊事”。然而,我看到郁達夫對馬六甲歷史古跡,只是匆匆一瞥,而趲程前往青云亭墳山三寶山西北麓的三寶殿,只因鄭和所率官兵每次來到馬六甲都會駐扎三寶山。郁達夫欲尋找數百年前鄭和的足跡,也想參觀當時的明末遺民在這里建起的亭和廟,以及合力挖掘的井。
他走去殿后看三寶井,畢竟想知道井的由來,必定要追溯到鄭和。當時此山缺乏淡水,當地人不諳挖井技術,鄭和的后勤基地人員毅然協助。踏遍了整座山后,能工巧匠選了三處井眼,分三組荷鋤挑箕在三個地方挖井。挖到三丈六尺深處時,其中兩口井有細水潺湲。而第三口井在三丈六尺九寸處,明澈的泉水從裂縫中汩汩涌流,眾人忻悅歡躍。大家聯想到三寶爺鄭和常說的“三六九,玄機數,天神佑”之訣,便為此井命名為“三寶井”。在此山目睹廟和井,郁達夫肯定感深肺腑,只因紅柱、白墻、黛瓦,一磚一瓦均從故鄉運來,而三寶井是因為那位“他”,才在此地出現。他甚至高興,故鄉的古人挖掘的井,里頭的井水甘冽,可以治疾病,市民不遠千里,都來灌取。
郁達夫的馬六甲之行,并非輕松愜意,心曠神怡。很自然地,他聯想到故鄉正在進行的抗戰,令他的游記不能離開真情的抒發。我細看,他沒寫馬六甲居民,他敬仰的是開荒遠祖的中國同胞。因此他特地去墳山中的古墓及中國在南洋最古的一間佛廟青云亭,參拜先人。郁達夫仿佛帶我去到了馬六甲這個最古老的寺廟。由華人甲必丹、鄭芳揚及李為經籌資創建寺廟,他們也是馬來西亞最早的華人社團雛形組織。于是郁達夫虔誠參拜這兩位甲必丹,在墓前沉吟默禱。
歷史是一條由眾多小溪匯成的長河,只因有周而復始的社會生活,才會有波瀾湍急的人類文明。馬六甲歷史是一棵不斷成長的大樹,每個特定的社會都是這棵大樹的某個橫斷面。郁達夫的游記,描寫的是祖國的“他”以及故國先人的活動,是其中一些促成馬六甲發展的活生生細胞。
看了這兩篇游記,我希望拜讀他的蘇門達臘游記,只因他在那兒度過三年時光。1942年,新加坡淪陷后,郁達夫與在新加坡宣揚抗日的文化人,乘坐難民船流亡至蘇門達臘。由于精通日語,他被脅迫充任日本憲兵部的翻譯員。雖然身陷敵營,他堅持著貫穿他一生的愛國主義和民族氣節。日本人不會說華語、印尼語,他就運用他精通這些語言的優勢,在翻譯時特地為愛國僑領、文化界流亡難友和蘇門達臘居民的供詞減輕“罪證”。因為他,很多人獲釋,幸免于日本憲兵隊的殘害。這一切,都是為故鄉人。
日本帝國主義在1945年投降,正當大家在歡慶勝利時,朋友卻找不到郁達夫。后來才得知,穿著睡衣和木屐的他遭日本憲兵秘密殺害。老新聞人張楚琨曾說他那瘦弱的身軀煥發出頑強的生命力,聲音沙啞了,眼睛布滿血絲了,肩被鋼槍磨出了硬繭,但依然忘情地工作著,仿佛就是一個在為希臘自由而戰的拜倫。然而,這位在轟炸中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不畏縮的中國拜倫,卻在中國抗戰勝利后,捐軀異域他鄉。
在南洋,郁達夫每到一處,每走一步,令他魂牽夢縈的都是故國家園的影子。不管走得多遠,故鄉永遠是他最眷戀的歸宿。他的游記充滿故鄉情,我感受到擱置在他指尖的那份悸動,他的心跟著故鄉的動蕩而翻動。抗戰勝利,祖國平安,期待蘇門達臘游記能帶我進入故鄉抗戰勝利為他帶來的快樂心情,以及由此而寫的美景。然而,沒有。無法看到他的印尼游記,這令人窒息的遺憾穿入我的眼眸,浸襲我的心田,徒留悵緒,徒留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