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翠萍
如果一人魅力十足且堪為人表,那大抵會得到一句“氣場強大”的贊譽。照此而論,凌宗魁老先生的氣場可謂十足。我這個曾經懵懂地在曲藝圈10環以外徘徊的貴州晚輩,也被這位重慶籍的諧劇表演藝術家所影響。只是這氣場散發出來的不是讓人“虎軀一震”的霸王之氣,而是老先生平易近人的風度和因經年浸淫于諧劇藝術而自然散發出的藝術芬芳。
一、臺下的仰望
我初見老先生是在2014年11月間,其時我正在重慶參加中國曲協舉辦的第六期全國曲藝創作高級研修班,并有幸與其他學員一同觀看了第八屆中國曲藝牡丹獎表演獎獲得者凌淋“從凌開始”的專場文藝演出。有情人共締鴛盟只需“一眼蕩魂”,而人與藝術結緣又何嘗不是如此?也就是在那一場演出中,我這個醫生便深深喜歡上了諧劇。而更令人驚喜的是,在演出結尾,凌淋的父親,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著名諧劇表演藝術家凌宗魁先生應邀上臺。當主持人介紹這父子二人均獲過中國曲藝牡丹獎時,現場頓時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而與他人一起激動鼓掌的我,遠遠望著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與愛子深情相擁,在羨慕之余還有一絲莫名的失落,只在工作之余涉獵曲藝的我,只能繼續在曲藝的10環外徘徊,這種父子同心、共同追求藝術的溫馨氛圍怕是不可能獲得吧。
二、長輩的堅持
雖然總在安慰自己:曲藝只是業余愛好。但在仰望老先生之后,那種臨近寶山而不能入的莫名的不甘怎么也消除不了。所以工作之余,搜集老先生的相關變成了我的一個小愛好。
師從諧劇創始人王永梭、著名諧劇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中國曲協“突出貢獻曲藝家”稱號獲得者、巴蜀十大笑星之一、著有《凌宗魁諧劇小品選》等文集、代表作有《聽診器》《開會》《王老三賣桃》《臺上臺下》等。
但文讀千遍終究不如見真人一面,老藝術家位望既尊,等閑又怎能見到呢?
2017年12月31日,在息烽參加貴州省第十三屆杜鵑書薈大賽的我,第二次見到了擔任評委的老先生,并有幸觀看了他在中國曲協送歡笑中的表演。如果說第一次見面,他給我的主要是源于曲藝世家的感動,那這一面,他給我的則是直擊心靈的震撼。
我和三位搭檔在后臺見到了正在候場的老先生。他神情祥和,毫無架子,但行走站坐之間極為不便,不得不“倚重”一副拐杖。向后臺工作人員打聽,才得知他的雙膝患病已經嚴重到了必須置換人工關節的地步,平地拄拐也最多能走動100米。高齡之下罹患如此病癥,稍后還要登臺,我們的心登時被揪成了一團。
10分鐘以后,老先生與他的小女兒凌瀟合作的喜劇小品《看病》開演。老先生時而踱步,從椅子上滑下來,時而硬生生摔到地上,行動間沒有一絲不便。但作為醫生我深知,老先生在臺上的那一份自如之下,究竟有多少痛苦。但演出效果出奇得好,在他自然走心的表演下,現場笑浪如涌,掌聲如雷。但我的心思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不在表演上了。
老人一下場,我就按捺不住急著趕到后臺探望。跛行的老人被人攙扶到側臺,短短十分鐘的表演,他里襯的衣服已然濕透,額頭汗珠密布,嘴唇間或有不自然地抖動。壓下徹心的痛苦,只為將最好的一面奉獻給觀眾,這得是對舞臺有多敬畏、對觀眾有多熱愛的演員才能做到的啊!
《看病》這個節目那天從早到晚連演了3場,老先生沒說一聲苦、一聲累。感佩之余我有了些不理解——
“何必帶病還這么賣力的表演呢?”我問凌瀟,她笑著說:“爸爸就是這樣的人,一上臺,什么都忘了!要他不賣力?根本不可能的。”
息烽一面之后,我與老先生的聯系逐漸頻繁,對我的作品老先生傾注了很多的心血,不僅仔細審讀,更提出縝密建議。比如我的一個劇本中有個需要兩個7、8歲孩童參演的片段,老先生說:“你這個作品如果要立在舞臺上,偶爾演一場不打緊,若需反復巡演,那么小的孩子,上學、生病、狀態不好或者情緒失控都會耽誤表演,風險太大,作品中盡量不要出現這樣小的孩子,以免給排演造成困難。”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創作最忌諱的就是只顧自己痛快而鮮少考慮表演的現實情況。從那以后,我對劇本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在與演員認真協商后仔細推敲,力求完美。但老先生常說,“我提的建議,你們覺得合理就采用,不合理不喜歡不必考慮,不要有一絲顧慮。”他這種虛懷若谷的氣度,讓我真正感受到了曾經欣羨的家庭藝術氛圍。
2018年,我赴四川彭州參加全國青年曲藝工作者聯盟的成立會議,事畢專程去拜望老先生,沒想到老先生并不住在重慶市區,而是在百余公里外的榮昌區。老先生怕我人生地不熟找不到他家,先是安排凌瀟陪伴,稍后更駕車迎接,這令我十分惶恐。作客期間,他的長女凌濤與我聊起了老先生的自傳《一路走來》,“給父親校對書稿時,才發現父親還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細讀下來,知道了許多父親從未提起的經歷。”后來拜讀,盡管書中內容之前多已知曉,但還是有不一樣的感受。他從一個普通貧苦家庭、與藝術本不搭邊的農村娃成長為一位頗有成就的藝術家,這中間承受的苦難遠非常人能承受得起。
與凌宗魁一般年紀的老藝術家們,從藝之路大多不平坦。幼年家貧的凌宗魁,第一次接觸演戲年方7歲。那時重慶江津白沙鎮江邊搭起了一個帆布戲棚子,從沒看過演戲的他被其中的鑼鼓聲吸引,常常通過戲棚子縫偷瞄。后來被售票者發現攆走,還在逃跑時被江石劃傷了腳,那道傷痕“伴隨”他至今。但也是那次經歷,讓他對演戲有了興趣。之后,只要有上臺的機會,不管是在學校還是社區,他都無比珍惜。20世紀50年代末臺海關系緊張時,憤怒的他寫出了第一個活報劇《打倒杜勒斯》,這個劇不但在學校公演,還多次上街演出,頗受歡迎。這個劇雖簡單,卻是他一輩子演戲的起點。盡管家里人極力反對甚至棍棒相向,他還是抱著要演戲的念頭不撒手。
1959年,少年凌宗魁迎來了人生第一次高光時刻。16歲的他參加了“重慶市群眾文化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并獲獎,接過有重慶市委權威認證痕跡的獎狀時,他心里激動地不得了。所以他將1959年視為藝術人生真正的起點。他畢業后進入了成都鐵路文工團,之后多方輾轉,受四川評書大家程梓賢邀請,回到重慶沙坪壩曲藝隊。從1963年3月到1988年12月,他在沙坪壩曲藝隊呆了26年。老先生回憶,那是他從藝以來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第一次發表作品、第一次作曲、第一次上電臺錄音、第一次學演相聲、第一次創演四人評書……藝術生涯的太多第一次,都發生在這一時期。
后來他聽人說起諧劇創始人王永梭先生的表演“好玩慘了”,便十分想拜見,但始終未能如愿。直到1977年初夏,他在《四川日報》上發現了廣告欄上刊登著王永梭將于7月11日在成都人民公園演出的消息,“激動慘了,我一咬牙,丟下產后才七天的妻女,連夜坐火車跑去成都。”那時凌宗魁工資低,家庭負擔重,手頭拮據,“演出前求見先生,我只能遞上兩斤成都人當時都喜歡的三花茶,便宜撒,王老師見我談吐可以,身材相貌也長得抻透,就答應了拜師學藝的請求。”
第一次看師父演出的經歷,凌宗魁在40年后想起來都還無比清晰,“當晚我老師演了兩個戲,《買三花》和《賣膏藥》,一買一賣兩段諧劇,我大開眼界,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奇妙的表演,表演惟妙惟肖,語言機智風趣,包袱一甩即炸,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之后,凌宗魁開始成渝兩地奔波,一心一意追隨王永梭先生學習諧劇。
很多年后,凌宗魁早已憑借諧劇功成名就,他的忘年交、原民盟重慶市委主委金錫如老人曾題詞相贈:“諧劇是一人,滿臺走風云,諷刺人間事,處處鳴不平。”
這十六字道盡了諧劇藝術的特質。“諧劇就是一個人在舞臺演出,要求就非常之高,演員不但要有精湛的嘴皮子功夫,還得配合精準的面部表情、肢體動作,同時諧劇的內容還得發人深思,通常都是針砭時弊,鞭撻諷刺,在幽默風趣的表演中把有益的思想傳遞給觀眾,所以是一種相當難把握的表演形式。”凌宗魁說。
20世紀80、90年代,凌宗魁紅遍全川,成了山城重慶最炙手可熱的演員之一。他陸續創演了《退貨》《聽診器》《開會》《王保長》《如此旅客》《父子春秋》《會議在進行》《王老三賣桃》《懂得起》等作品,將一百多項國家級、省部級文藝大獎收入囊中。
1992年,他牽頭組織了中國首屆諧劇研討會,在期間的文藝展演上,他表演了節目《狗的問題》,很受好評。那年他還登上了中國曲協《曲藝》雜志封面。
從2015年起,他精心打磨,自籌資金,將諧劇《臺上臺下》改編為話劇并開啟百場巡演。在每一場演出中他都親歷親為,毫不含糊地對待每個演出細節。老先生自己則說,這一生慘淡經營,曲折坎坷,是舞臺給了他夢想,所以才要永遠心懷夢想,走向前方。
三、盡心的指導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如老先生這樣的老藝術家,更應該被當作極珍貴的寶物。但2018年的一件小事,著實讓老先生操了不少心,我現在想來,仍覺罪過。
2018年7月,我們這個毫無名氣的業余團隊突然走了大運——經跟我一起參加過全國曲藝創作高級研修班的胡磊蕾老師推薦,央視大型節目中心負責首屆中國相聲小品大賽的人員聯系我,說想到貴州觀看我們的小品,在為大賽選節目同時也為春晚儲備語言類節目。這著實令我們驚喜!一個業余到沒有經費、沒有場地、甚至沒有固定演出的團隊,一個甚至對曲藝都一知半解的團隊,居然接到了央視的問詢!我們使出洪荒之力趕排了8個小品,謹供審核。央視派來的兩位導演非常敬業,相應費用都是自己解決,看完節目留下意見就匆匆返程,來去還不到24個小時。
意見中有肯定,但更多的是繼續打磨作品的勉勵——文藝創演的一大難題是知道方向在哪里,但就是不知道該怎么走。所以如何修改劇本并重新組織排練,就成了我們最大的難題。我想過請教老先生,但想到他的身體狀況后就改了主意,轉而聯系遠在東北的好友黑曉歐導演。
未曾想老先生知道此事后,居然說可以不要報酬,無條件往返渝黔,為我們的作品診脈把關。當時老先生的腿疾已經極為嚴重,難以承受換乘不同交通工具時步行的的疼痛,所以要自駕車前來。聽到這一消息,我們堅決不同意——八九個小時的車程,個中勞頓年輕人尚且不易承受,更遑論一位已經76歲高齡的老人!我們通過老先生的親朋反復勸說,只為勸他打消開車來貴州的念頭。我們只希望他安生待在家中,通過網絡提提意見就好。但他覺得面對面溝通才好解決問題,同時也想見見我們這群小伙伴,“主要想再看看你們的表演功力,才好對癥下藥!”“誰也阻止不了我來貴州幫你們,歷史會證明我這個決定是對的,不要為我擔心。”老人動身當天,連飯都沒顧得上吃,僅用自帶的熱水泡方便面充饑,8小時即趕到盤州。再問老先生路上如何克服疲勞和腿疼?“先吃止疼藥,困了再使勁捶腿唱歌解乏。”老先生呵呵笑著,一幅渾不在意的模樣。
“要他不賣力?根本不可能的。”凌瀟的這句話再次浮上心頭,我沒由來地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草草住下后,老人就要來劇本著手修改,一刻不歇。晚飯時,黑曉歐導演和下班后陸續趕來的伙伴們在餐館門口迎接老先生,誰料老先生一見大家,便先來了個90度的鞠躬,“感謝大家久等!”
大家全愣住了。“這哪像名人啊,老爺爺咋一點架子都沒有?”“爺爺比你說得都好,我們太有福氣了。”似乎聽到了我們的一些私語,老先生風趣地說:“人在名前,人就能把名壓住,這樣才能踏踏實實的;名在人前,怕是來陣風就得把人吹跑了。所以我凌宗魁還是當個人名,不當名人吧!”現場頓時一片歡笑。頃刻間,老先生便和大家打成了一片,麻辣飄香的重慶話和土生土長的盤縣話,還有黑曉歐導演大碴子味滿滿的東北話,燴成一派熱鬧景象,連飯店老板和服務員都被我們這群“怪客”吸引,不時放下手中的活計跑過來圍觀跟著偷聽傻笑,那場景真是令我們永生難忘。
接下來的三天,用老先生的話來說,他是被關了“禁閉”。我們多數人不能脫產,只能下班后排練。而在我們上班時,他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遍遍地改劇本,然后靜靜等我們下班后一起討論。那幾天,老先生馬力全開,一有好點子,馬上興奮地給我打電話:“娃娃,這個地方讓老太太攔住支書,把所有的話搶過來才好哦!”“管錢下場的時候,要回來扛起酒瓶跑才得行!”“楊老奶要抱起火腿邊唱邊跳才有味道!”“三個人的對話我重新修改了一稿,你快看哈微信里面哦!”見面時,老人總會拿出一沓沓字跡工整的手稿。三天后劇本定稿,老先生突然提出要離開,我們想留他多呆幾天,他風趣地說:“一山不容二虎,雖然我跟黑導不會爭吵,但我在,人家必然不好大展拳腳,我走,你們才能好好排練。”
老先生返程前一晚,黑導把從東北帶來的折扇,跪著送給老人,一為感謝老人不辭辛勞為我們而來,二則告知老先生,他在排戲的過程中會對劇本進行調整,希望得到老人的諒解。老先生則一再囑咐黑導要擔起責任放手編排,“只要效果好,咋改都沒意見!”
以藝術相交往,只論成品質量,沒有一點小心思。老先生與黑導演坦誠相交,光風霽月,著實讓我們這些人嘆服。我們何德何能,竟能同時得到這兩位的悉心指導。
后來,我們的作品因微弱的劣勢未能入選,但我們收獲了源自老人的無價關愛,已是知足。
“完美老人”是我們對他的集體評價,可能唯一不完美之處便是他為我們太不愛惜自身。或許在老先生的心中,生命誠可貴,藝術價更高;只為觀眾喜,余者皆可拋。這四句也許是老先生內心最真實的寫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