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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試著全面理解集體記憶這一學術概念,而僅僅闡釋其功能性的話,那我們可以認為它是建立群體認同的必要途徑之一。相對于漫長的可述歷史和會更加漫長的未來,我們要在短暫的現實中形成具有鮮明特征的群體認同,在很大程度是必須依靠一個個共享的故事、一段段共同的體驗、一種種相似的情懷在個人、群體、社會乃至國家中的持續積累,如此認同才能得到實現。所以大到一個國家或民族、小到朋友圈或家庭,都需要仔細打理彼此共享的集體記憶,并從中梳理出共通的情感和理念。
我沒有深究過胡集鎮名字的由來,只是憑著第一反應,認為這個名字中蘊含著相當深的哲學意味——胡集,為什么聚集?
于外人而言,這當是個純粹的疑問句。沒有真正在這片土地上生存過,就不會明白當地人對那個被歷史沖積而成的文藝盛會的深深眷戀;而對本地人來說,這個設問句可能只有一個目的,持續強化對胡集書會這一傳統民俗的集體記憶。
據《濱州地區志》記載,,胡集書會始于北宋崇寧元年(1102年),當時的惠民城里流傳著一種音樂與唱詞相結合的說唱藝術——“說渾話”,一些藝人們常常聚在一起切磋交流。元明際代時,為避兵災之鋒,減少損失,藝人們相約把書會遷至惠民城東南七十里的胡集村,因之成襲,書會開始形成。相傳在書會肇始階段,有一群南來的漁鼓藝人,與北邊一幫唱落子的藝人互不服氣,對壘唱戲,猶如擂臺較量。第二年雙方又各自約來了更多的同行藝人,再次對唱,如此連續幾年,藝人越來越多,觀眾也越來越踴躍,影響也隨之擴大。藝人們逐漸意識到,藝術上相互競賽交流是好事,但不能視同行為冤家,應該和解團結。而每年農歷正月十二是春節后的頭一個大集,周邊群眾會集中前往胡集這個傳統商業發達之地大量置辦日用品,南北往來的藝人也利用這個機會登場獻藝,賺取家用時更擴大了藝術影響力。久而久之,于正月十二舉行書會變成定例。
轉眼八百載,往昔的許多已然湮沒。但胡集書會卻頑強地流傳了下來。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露絲·本尼迪克特認為:“個體生活歷史首先是適應他的社區代代相傳下來的生活模式和標準。從他出生之時起,他生于其中的風俗就在塑造著他的經驗和行為。到他能說話時,他就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創造物,而當他長大成人并能參與到這種文化的活動時,其文化的習慣就是他的習慣,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只要到了正月十二,若是沒有滿大街的鼓點弦聲相輔,就算是“東風夜放花千樹”的燈景,當地人也會覺得少了許多顏色。而對于那些登臺的藝人而言,他們的每一句唱詞,都是在與先輩唱和,即使是在兵燹綿延,紛亂不止的年代,這種跨越歷史的曲藝共鳴依然無時不在。
經濟是文化的土壤,是文化發展變化的充要條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我國經濟的不斷發展,我國社會產生了由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重大轉變,文化亦隨之有了重大變化。傳統的“以一種浪漫的方式傳承著村落的小傳統,訴說著村落的記憶”的文藝模式,日益被現代、時尚、開放、高效的城市文藝所影響,村鎮文藝逐步成為了城市文藝的異化表現,而原先的文藝主體和文藝的原生態也受到了相當程度的影響。20世紀80年代末,在多元文化的交融中生發出的多種娛樂方式的沖擊下,曲藝這種傳統文藝形式漸露頹勢,1989年的胡集書會僅有50多檔藝人參加。1990年之后,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日漸提高及電視等新式傳媒的普及,群眾文化生活日益豐富多彩,書會情況更是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1994年書會僅有13檔藝人,此后在長達10年的時間里,書會每年的規模都只能維持在十幾檔、20、30人左右,最少的是在2004年,只有5檔、10余人參加。
也許有人會說,書會的存續是社會發展的一個縮影。既然有了更豐富的娛樂方式,那為什么還要汲汲于書會的復興呢?
集體記憶架構下群體認同的重要內容之一是對傳統文化的認同。傳統文化是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審美情趣、倫理規范等精神成果的總和,它受到特定文化類型中價值系統的影響,經過長期的歷史積淀而逐漸形成,進而成為某一組織、群體或者區域中大多數人共同認同的思維方式。不管人們如何認識和改造現存世界,傳統文化都是不可割斷、舍棄的思想原點,可以說“它是現代的過去,但它又與任何新事物一樣,是現在的一部分。”而承載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之一就是具有儀式感的文化活動,這種年復一年的文化活動就如同為一列永遠前行的文化列車不斷鋪設路軌,讓它完整、連續地奔跑并且不至于在未來的路程中忘了自己來時的方向。如果這種活動斷檔,那就意味著對車上的乘客貼出一則告示:“你們賴以生存的文化已經斷檔,請下車換乘。”
所以我們應該討論的是如何讓書會繁榮地發展下去,而不是貌似冷靜客觀地討論它還可以生存多久;所以我們應該在更高的層面上充分認識書會的本質,從全局出發,對其存續提供有建設性的建議。胡集書會所代表的文化傳統不同于其他符號化或者實體化的文化資源,后者以可度量的形式展現,可以建立直觀的“投入——產出”評價體系來估量其價值。胡集書會展現出來的更多是一種無形的民俗模式,所以在確保物質重視的同時,還要在提升人民思想水平、豐富人民精神文化生活的維度,有效評估其價值。
胡集鎮及其所屬的惠民縣很早就認識到書會的核心是曲藝。早在1985年,胡集鎮黨委政府就籌資修建曲藝廳,嘗試為藝人們提供更加固定的演出場所。但曲藝廳中的表演畢竟沒有幕天席地的原汁原味,所以書會逐步重新回到了大街上。2004年后,在當地政府的幫扶下,書會重新煥發出了光彩。2006年,胡集書會被列入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成為了惠民縣一張靚麗的文化名片;2008年,胡集書會被原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曲藝文化之鄉”;從2012年起,胡集鎮開展了“書會進校園”活動,在轄區內所有的小學開設了曲藝課,聘請專業老師,編制曲藝課本教材,開設曲藝寒暑假班,累計培養藝術學生100余名,為胡集書會培養了更多的新生力量,為曲藝藝術培養傳承人;自2014年起,胡集鎮舉辦擂臺賽,全國各地說書藝人歡聚一堂,登擂臺、論高低、以藝會友;從2016年起,胡集書會又新增了民俗展、美食展、匯報演出以及“我眼中的胡集書會”攝影大賽,進一步豐富書會內容;2018年,濱州市胡集書會研究會正式成立,占地面積180余平方的胡集書會文化展廳也與同年建成開放,這標志著對書會八百年發展脈絡的清晰梳理。中國曲協名譽主席、著名評書表演藝術家劉蘭芳曾4次來胡集觀摩演出,并留下“胡集書會八百年,孫子故里競絲弦。說演彈唱和諧曲,萬家燈火不夜天。”的贊譽。中國曲協主席、著名相聲表演藝術家姜昆也曾到胡集獻藝,并題詞“曲藝的盛會,人民的胡集”。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從2007年起,為更好地傳承保護曲藝文化,讓群眾在家門口就能欣賞到精彩紛呈的曲藝表演,滿足群眾對胡集書會的熱切期盼,胡集鎮黨委政府推出“政府買單,送書下鄉”的新理念,廣邀全國各地的說書藝人齊聚胡集,由政府買單,為群眾免費送書下村。
送書下村作為胡集書會的一項重要活動,至今已連續舉辦了13年,平均每年送書420余場。每年正月十二,藝人們在胡集集市上展演結束后,由各個社區提供自然村名單,每個村安排1至2檔藝人前去演出,一般演出4天,至正月十七結束,期間的演出費用一律由政府買單。此項活動提高了人民群眾對文化生活的滿意度,充分享受了書會的發展成果,體現了黨和政府對農民文化生活的關注、關心和關懷。
盡管已經取得了相當的成就,但胡集書會的未來發展依然大有可為。集體記憶不是一成不變的,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十屆、作協九屆全國代表大會上指出,文運同國運相牽,文脈同國脈相連。文化的發展和文藝的創演應當緊緊圍繞黨和國家的大政方針政策,緊跟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只有這樣,群體成員才能在認識越來越多的基礎上,提升共同認知的高度,進而生發出更有生命力的集體意義。曲藝能夠發揮“文藝輕騎兵”的作用,及時將黨的路線方針形象地傳達給群眾。胡集書會也應當在送書下鄉的基礎上,有意識地改變書目數量較少的事實,針對農村發展成績和可能存在的問題,創演更加貼近生活的作品,讓老百姓在歡樂之余有效提升自身的思想水平和認知程度。
胡集書會從歷史中走來,更要向未來走去。如果說歷史中的胡集書會給人的記憶是曲藝說唱聲中能看見的山、望見的水和記住的鄉愁的話,那走向未來的書會就應該在致力于保持傳統文化“鄉愁”的同時,用曲藝的聲音為更綠的山、更美的水、更燦爛輝煌的未來誦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