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作品中的雅集題材研究

摘要：文人雅集是中國古代文人特有的一種集交游、宴飲、創作為一體的游樂活動，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審美與典雅，亦因此留下了大量詩文、書法、繪畫。這種以“雅集”為題材的創作，典型有如晉代王羲之《蘭亭集序》，宋代李公麟《西園雅集圖》等。至明代，雅集的主導權下移，活動的階層更加廣泛，尤其在江南地區吳中一帶，雅集運動的興起有其獨特的成因和特點，獨到的地理環境、人文積淀、歷史傳承等因素，使得文人雅集之風成一時之盛，更趨于趣味化和精致化，并以此為題材激發了大量的詩書畫作品。而文徵明可說是這一時期文人雅士的典型，他的創作溫潤嫻雅，氣質俱盛，并且其人品出眾，是眾多雅集活動的組織者和主角，更是明代文人社交圈的中心。他本人不乏雅集類題材創作，眾多友人亦留下許多唱和詩文，本文便以文徵明的書齋式雅集題材為例，以代表作《真賞齋圖》為主題進行探究，以現有的圖片、文獻資料為基礎，從作品的創作源起，信息，畫面，題跋，人物關系，器物等方面入手，一窺文徵明雅集題材創作背后隱含的社會意義和文化意義。

關鍵詞：文徵明;雅集題材;明代文人;精神世界

一、文徵明時期的明代文人雅集獨特形成原因與特點

明代文人雅集，多集中在江南。一方面，因為江南自然條件優越，物產豐富。吳中一帶，糧食、絲織品和手工業的發展都遙遙領先于其他地區。經濟的長足，使江南一帶產生許多巨賈富戶，家資豐厚，有充足的條件宴娛、造園、收藏。而蘇州自古以來又是文風、學風極盛之地，明代更是人才代出，丘濬《大學衍義補》記載：“韓愈謂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觀之，浙東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蘇淞常嘉湖五郡又居兩浙之十九也①”;徐有貞《蘇郡儒學興修記》有記：“吾蘇也，郡甲天下之郡，學甲天下之學，人才甲天下之人才，偉哉！②”王鏊《蘇郡學志序》有記：“自宋以來，科舉往往取先天下，名臣碩輔亦多發跡于斯，則其盛豈獨地哉？…今吾學之盛于四代雖未敢望于魯、于蜀，豈遽出其下哉！③”加之明代政治中心的北遷，此地統治力量相對薄弱，無論是觀念還是生活，都更加多元，雅集活動也在不斷地創新發展，氣氛也更加輕松，將文人名士的風雅發揚到了極致。

另一方面，明代中后期商業的興盛，資本主義的萌芽，經濟的發展與生活的富庶為江南文人的精致生活提供了物質基礎，奢侈繁榮之風既影響了社會的風氣，也改變了傳統的觀念，各階層生活方式亦隨之產生變化，造園、博古、收藏，又結合江南文人自古以來的風雅氣質和精致文化，使得這一時期此地的文人雅集活動愈漸興盛。文中所要探討的文徵明書齋式雅集作品《真賞齋圖》便是與這兩點背景息息相關。

二、以書齋式雅集《真賞齋圖》為例

書齋式山水是一種比較常見的雅集題材，因為明代文人的書齋不僅僅是文人的私密空間，也是展示主人藝術品位的重要場合，所以明代的文人往往對自己的家具置放，器物陳列等頗為講究。文震亨《長物志》室廬一卷有語：“居山水間者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儕從不能棲崖止谷，追綺園之蹤;而混跡塵世，要須門庭雅潔，室廬清靚。亭臺具曠士之懷，齋閣有幽人之致。又當種佳木怪籜，陳金石圖書。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歸，游之者忘倦。蘊隆則颯然而寒，凜冽則煦然而燠。若徒侈土木，尚丹堊，真同桎梏樊檻而已。④”明代文人與友人的清談交流、品茶論道就常常發生在書齋這個空間。這樣的雅集場所，既可展現文人品味心性，又釋放名士風度，如文徵明的《真賞齋圖》，便是以此為題。

《真賞齋圖》今共存兩幅，一幅是嘉靖二十八年文徵明八十歲所作，縱36厘米，橫107.8厘米。引首李東陽“真賞齋”篆書三字，落“嘉靖己酉秋，徵明為華君中甫寫真賞齋圖，時年八十”款，鈐印“文印徵明”，“徵仲父印”，“停云館”。卷后錄文徵明《真賞齋銘·有序》，款“嘉靖丁巳三月既望，長洲文徵明著并書，時年八十有八”，鈐“文徵明印”“悟言室印”。一幅是在嘉靖三十六年文徵明八十八歲時所作，縱28.6厘米，橫79厘米，款“嘉靖丁巳征明為中甫君寫真賞齋圖，時年八十有八”，鈐印“悟言室”“徵仲父”白文兩方。后錄文征明《真賞齋銘·有序》，款“嘉靖三十六年，歲在丁巳四月既望，長洲文徵明著并書，時年八十有八”，鈐“徵仲父印”。

那么此圖為何而作？題跋里中甫君為何人？時隔八年，文徵明為何兩度就同一題材為此人作圖？中甫君，乃華夏，是明代華氏家族的成員，以收藏豐富聞名。他最初的收藏是源于家傳，本人亦致力于收藏金石書畫四十余年，后在太湖邊修建別墅真賞齋，藏品極富。他具有精到的鑒定眼光，時稱“江東巨眼”。而文徵明素與華氏家族有密切交往，這兩幅《真賞齋圖》便皆是為好友華夏而作。二十八年所作《真賞齋圖》作者采用了比較典型的江南水岸的模式化布景方式，這可能更接近于文徵明藝術處理后的“胸中丘壑”。畫面中央主體建筑里兩位雅士正在進行書畫品評，有小童于一旁侍茶，左下亦有文人雅士來訪。畫面左邊的屋室內架上置書籍，案上擺放著古琴，暗喻知音之意，整個作品似是記述以好友品鑒收藏為主題的一次雅集。作者在后序里也有云：“余雅同所好，歲輒過之。室廬靚深，庋閣精好。燕談之余，焚香設茗，手發所藏，玉軸錦標，爛然溢目，卷舒品騭，喜見眉睫。①”而三十六年所作《真賞齋圖》則有所調整，作者刪去大片情節記述，用右側大片湖石和左側蔥郁樹木凸顯出中心建筑，而中心建筑中又細心描繪了室內陳設，既凸顯主人品格又彰顯主人雅趣，如文人畫中的重要主題白紙屏風和閣內所藏的茶具、鼎彝等藏品展示似乎都是為了突出畫面的主題——主人公華夏的主體性和收藏家的身份象征。

據記載，在收購藏品上，華夏極大得益于文氏父子，文徵明在1519年為華夏收藏的《淳化閣帖》書寫題跋，在1530年另一篇題跋中又寫道：“余生六十年，閱《淳化帖》不知其幾，然莫有過華君中甫所藏六卷者。嘗為考訂，定為古本無疑。而中甫顧以不全為恨。…嘉靖庚寅，兒子佳偶于鬻書人處獲見三卷，亟報中甫以厚值購得之…②”由此得見，文徵明不僅曾助華夏得《淳化閣帖》，并為之題跋以增其名;華夏還曾收藏過黃庭堅的《諸上座帖》《冬日二士兩柬》《經伏波神祠詩卷》《太白憶舊游詩》，而黃庭堅恰是文徵明書風的重要取法對象;又如《袁生帖》真跡，華夏一經得到便即邀文徵明前來賞鑒，而文亦為此題詩記述，諸如此類事件數不勝數。

所以，我們從這一作品看到的更多是文人們在雅集的同時，其實是一種文化資源的互置和交換。文徵明可以通過華夏的諸多藏品，將真跡墨寶近觀把玩，華夏也通過文徵明的畫作和記述題跋而提高其藏品的價值，高居翰亦對此有相關看法：“以文徵明的地位與聲望，加上其冷靜嚴謹、無可非議的上流風格，請他描繪自己的居所，必定能賦予其優雅的文人光環。③”這其實是一種文人雅士在社交圈中相交形成的學術場域或名利場域中各得其所的一種交往狀態。

這種文人組成的社交圈，并非是神化之后懸在空中不近現實的神仙世界，它自然有個人“市隱”理想的實現，同時也是潛在的資源互置圈。通過雅集，文人們鞏固所在的社交網絡，提高自身的社會影響;在社會精英群體的茶會、和詩、文藝交流中，聲望、名利獲得提高和累積，潛移默化中便在文壇占據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位置。這一規則其實蘊含在所有的文人社交圈中，我們從文徵明與華氏數十年的交集中便可見一斑，而作者兩度所做的《真賞齋圖》便是最好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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