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叫,麥客到,生鍋灶,烙香饃……”這是在關中一帶廣為流傳的民謠。“現黃現割,現黃現割……”隨著鳥兒急切的鳴叫聲此起彼伏,麥浪便一波一波滾成金黃。踩著金黃麥浪的腳步,大道上熙熙攘攘,灰白、土黃、軍綠或深藍的身影雜陳相間,行李極簡單,一把彎月鐮刀,幾張亮閃閃的刀片,一件夾衣,一個褡褳或布袋,多半裝著干糧和炒面。我們那一帶的人,管他們叫麥客或炒面客。
麥客是一伙特殊的人群,他們像候鳥,夏天飛來,不過半個多月又“呼啦啦”地飛走了。他們大半是來自甘肅一帶的農民,操一口濃重的隴西口音,一張張被太陽曬得通紅、黝黑的臉龐,渾身洋溢著天然的粗獷質樸氣息。早年,收割機還很稀罕的時候,他們橫跨陜甘寧地界,馳騁千里,成為廣闊地域夏收的流動大軍。他們過去是,現在仍是這些地區農民夏收的好幫手。
其實,麥客趕場,不全是為了掙幾個工錢。論起工錢,20世紀七八十年代,每畝四五元的收割費,掙得的確辛苦,那是一身黑皮膚和無數汗滴換來的。要說麥客趕場,也是為了闖世界、見世面。在那個消息閉塞的年代,辛苦一年,圖的是出去散渙散渙。而一年一度麥客的到來,也給這些靜謐的村莊增添了一副副新面孔和無限的生氣,帶來了外面世界的許多新奇事兒。
雇請麥客有個竅門,不能走單幫,必須請兩三個或四五人搭伙,干活時比著趕著,能出活。麥客一旦尋到雇主,干完一天的活,最期待、愜意的莫過于狼吞虎咽地飽餐一頓。這個季節,農家是很慷慨的,但也講究“閑時吃稀,忙時吃干”。早、晚餐自然是麥仁粥或玉米糝、香噴噴的蔥油餅;中午正餐是關中聞名遐邇的油潑辣子面。通常用大盆盛著,一溜擺兩三盆,上面一層辣椒油和蔥花、香菜,看著就饞。飯是自盛自舀,管飽管足,只聽得一片“哧溜哧溜”的吃面聲。轉眼間,盆子已經見底,主人家又熱騰騰換上幾盆。
那時各家女主人都暗中較著勁,比著看誰的廚藝好,誰家的面做得味香可口。干活時,麥客少不了議論評價一番。吃完飯后,麥客一個個東倒西歪地靠著土坯墻或草垛,那份舒坦愜意,美哉美哉,無以言表。
第二天,日不上三竿,麥客是不動的。吃了早飯,麥客閑聊、說笑著,直到“知了、知了”叫歡了,“無音無音”的調子上氣不接下氣了,他們才來到地里,脫了褂子,露出黑黝黝的脊梁,甩開膀子大干起來。身后“呼啦啦”倒下一片麥子,主人家捆都跟不上趟。干著、干著,總有麥客會冷不丁吼幾句蒼涼、粗獷、悲壯的隴西北調子,氣韻跟得上騰格爾。
多少個夏天來來往往,麥客和雇主合作默契,互不相欠,從不爭吵。割完最后一鐮刀麥子,再窮的雇主都會炒幾個菜,讓麥客喝幾盅,以示對他們的感謝,也有慶賀麥收順利的意思。吃完飯,雇主擺出工錢,麥客從來沒有嫌少的;也有麥客覺得主人家招待得好,從工錢中抽出一張、兩張退給主人。主人一般是不要的,免不了推讓客氣一番,麥客裝起錢,打點行李,又要啟程。主人送到村口,真有點兒“來的都是客,過后不思量”的意味。
這些年,什么都是見風就長,麥客的工錢也都躍升到了每畝三四十元,外加炒菜,免不了再喝上幾盅,但主人仍然樂意叫麥客。雖然聯合收割機沿公路一輛輛“轟隆隆”地駛過,但小塊的麥田用收割機犯不著,還不是一個輪子在界里,一個輪子在界外。當然,收割機每畝五六十元的價格也使許多農戶聞而卻步,因此麥客仍然有市場。還有一層,那就是多年形成的一種信任、默契的麥客情結,使農戶總覺得夏收沒了麥客,好像少了點兒什么。
現在每逢麥黃季節,公路上便形成聯合收割機和麥客并駕齊驅的局面。麥客慢慢失去了大片平整的麥田,退居淺山丘陵,由夏收戰場的主力軍,變成了走村串戶的游擊隊。
由于地形地貌的緣故,收割機和麥客共存共榮、角逐競爭的局面,肯定還要維持一段時間。最后,也許是機器占了上風,但只要雇主需要這些靠一滴汗掉在地上摔成八瓣、辛勤干活掙錢的漢子,麥客還是會存在下去,不會消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