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
摘要:清代詞人朱彝尊的早期詞集《眉匠詞》,取法五代北宋,從采用小令體裁、“男子作閨音”、以女性口吻抒發相思怨別之情,到意象選擇和場景描繪等方面,都顯露出受“花間”影響的濃重痕跡,而與朱彝尊后來宗法南宋而形成的浙西派詞風大相徑庭。究其原因,則在于明末清初,詞壇一度形成以“花間”(《花間集》)救“草堂”(《草堂詩馀》)的風氣,無論朱彝尊直接師從的曹溶,還是與他時地相近的云間派諸家,都曾推尊“花間”,影響到朱彝尊初習作詞階段的宗尚。就此而言,《眉匠詞》不僅留下了朱彝尊探索詞體創作的足印,也提供了清初詞壇風尚轉移的史料。
關鍵詞:《眉匠詞》;朱彝尊;“花間”風
《眉匠詞》系清初詞人朱彝尊未刊詞集,一直僅以抄本形式流傳。近年,屈興國、袁李來始據臺灣所藏三馀讀書齋抄本,將其收入《朱彝尊詞集》。新增的《眉匠詞》不僅可使研究者對朱彝尊詞的創作歷程有更完整地了解,還可借此管中窺豹,更深了解清初詞壇風氣的演進。
一、逼似“花間”的風格
況周頤《蕙風詞話續編》卷一稱:“《眉匠詞》,竹垞少作”。只是“少作”一語稍嫌含糊。從朱彝尊的生平資料及《眉匠詞》中的內證看,他在27歲左右初涉倚聲之道。《眉匠詞》所收正是他初涉倚聲數年間的作品,稱之為朱氏早期作品更為明確。至于朱彝尊在《書東田詞卷》中說:“予少日不喜作詞,中年始為之”,則似有意識地將其學詞時間推遲,其中已隱約透露出晚年自編《曝書亭集》時排除《眉匠詞》的原因:“悔其少作”,對《眉匠詞》有所不滿。我們研究《眉匠詞》,便可以發現,朱彝尊中年始為詞的自述并不準確,而他也并非從填詞之始便有了后來作為浙西派宗主那樣的審美祈向。
眾所周知,朱彝尊開創浙西詞派,標舉南宋,宗法姜張,主張清空醇雅。但《眉匠詞》顯然更多取法五代北宋,有著濃郁“花間”風格。關于這一點,最表層卻最明顯的證據,是體裁的分布。晚唐五代詞體制單一,一般以小令和中調為主,較少創制長調慢詞,《花間集》就只收錄了小令和中調?!睹冀吃~》共56首詞作,中長調僅有15首,其余41首均為小令。少長調,多小令,與《花間集》類似。進一步觀察,《花間集》中出現頻率較高的詞牌,在《眉匠詞》中也往往出現頻率較高,如《浣溪沙》6首、《清平樂》5首、《菩薩蠻》5首、《南鄉子》4首、《臨江仙》3首,占到全集的40%以上。這與朱彝尊后來標舉南宋、多用長調的情形截然不同。
《眉匠詞》多寫思婦閨情,共有47首作品以思婦作為主人公,并形成兩種類型化的情感:一種抒發對遠游情人或戍邊丈夫的思念愁怨,另一種表達對青春不再、時光飛逝的無奈感慨。這兩類情感題材在晚唐宋初的很多詞中都能見到,尤其是花間詞,它常落筆閨房,抒寫離愁別恨,《眉匠詞》的主題范圍依舊跳脫不出花間詞的視野。
《眉匠詞》除了題材和情感對花間詞的沿襲度高,在藝術技巧上也如出一轍?!睹冀吃~》中采取女性口吻抒情的作品占大半,這是由于詞在晚唐五代興起之初,被歌伎用來演唱,故男性作者在書寫時多從女性角度出發描摹女子心境,以方便女子演唱,從而呈現出“男子作閨音”的特點。
《眉匠詞》還選用花、月、香的意象營造意境。此集中幾乎每首都出現過這三類意象,而它們就是花間詞風的經典標志,極盡婉轉柔媚之態。運用經典場景表情達意也是《眉匠詞》學習花間詞的途徑之一?;ㄩg詞人擅把人物限定在狹小空間,極力描寫女性容貌體態和服飾,所用辭藻華麗,所抒情感憂傷,通過描繪閨中女子對鏡梳妝的場景,表現出精心裝扮后無人觀賞的落寞感,來表達對遠游人未歸的哀愁和光陰消逝的無奈。
不難發現,從內容到風格,《眉匠詞》和具有真摯細膩特點的《靜志居琴趣》完全不同,《眉匠詞》從“花間”著手,情感流于類型化,個性風格不突出,空乏的內容里并不包含真情實感的元素。它抒寫情情愛愛,不論體裁、主題還是技巧,依然是花間詞的擬作,而被譽為浙派典范的《江湖載酒集》,我們卻能從它行旅、交游、評古甚至贈妓的內容中,看見寄托之意?!睹冀吃~》顯著的“花間”藝術風格,可能和朱彝尊創立浙西詞派后,推尊清空醇雅的詞學觀背道而馳,故《眉匠詞》作為一卷填詞練習集,始終被棄而不取。
二、走“花間”道路的原由
朱彝尊創作前期走“花間”道路的主張,與后期宗法南宋的觀念完全不同,但如果我們深挖原因,會發現這與他所處文壇環境和學詞師從關系密切。
青年朱彝尊起手填詞,受到叔父好友曹溶的影響極深,稱他為朱彝尊作詞之道的引路人也不為過。曹溶早期詞作風格纖綿婉麗,宗法花間。“國色天香,生機欲躍”,是曹溶在《古今詞話序》中對自己前期詞學觀的概括。這八字可用王國維《人間詞話》里的“唐五代北宋詞,可謂生香真色”來解釋。他們二人結識,始于順治十三年朱彝尊的廣東之行,他在《靜惕堂詞序》里也提到過這段經歷:“彝尊憶壯日從先生南游嶺表”。故而朱彝尊在追隨曹溶的游幕過程里,受他點撥,由“花間”入手,寫情愛之作,也就合情合理了。
作家作品風格的形成,往往還會受到周邊環境和時代風氣的影響。明末詞壇,艷詞泛濫,《草堂詩馀》作為唱詞選本,整體格調浮靡。此間應運而起的云間派,決心廓清詞壇的卑靡風氣,以“花間”救“草堂”,引導明末清初詞壇的方 向。以陳子龍為首的云間三子唱和不斷,其作品多寫閨婦美人,其體裁以短調小令為主,結集《幽蘭草》。陳子龍在《幽蘭草詞序》中道,“晚唐語多俊巧而意鮮深至”,可見他推尊晚唐之意明顯。而朱彝尊所處秀水之地正與云間相隔不遠,云間派推重《花間集》的寫作風格,在整個詞壇環境的陶染下,朱彝尊自然也就跟隨學習了。
除了師承曹溶、受學云間,朱彝尊個人的審美選擇也是他走“花間”道路的原因之一。創作中前期,朱彝尊對詞體的評價偏于傳統,他在康熙十年所作的《陳緯云紅鹽詞序》中認為詞乃“小技”。作為“小技”,詞當然不能像詩一樣,寄予思想志向,但用來表達情感再合適不過了?;ㄩg詞筆調深情婉曲,風格雅艷綺麗,適于用作初習詞的模擬對象?!蛾惥曉萍t鹽詞序》中還說,“緯云之詞,原本《花間》,一洗《草堂》之習”,朱彝尊認為要想除“草堂”之弊,《花間集》具備廓清之力,可見他對花間詞的推重。從這些詞論也能看出,朱彝尊一開始走“花間”道路,而未直接宗法南宋,與創作主體自身的選擇也有一定關聯。
《眉匠詞》為朱彝尊初涉填詞之作,反映的不僅是他個人學詞的一段經歷,實際上也見證了清初詞風由明代卑靡到主張清雅的轉變過程。其體裁、主題、意象和場景的選擇,大多不出《花間集》的視域。但詞作情感的泛化、綺麗風格的雷同、小令體裁的限制,使他另辟蹊徑,在練習填詞的過程中,最終走上和“花間”風截然相反的創作道路,最終確立了標舉清空醇雅的路徑?!睹冀吃~》整體成就雖未及他之后詞作,但或多或少可以從中看到他對花間詞的接受情況,以及“花間”風在整個清初詞壇風氣演變中的過渡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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