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楊
回憶初回南開時的講課盛況,葉嘉瑩依然很興奮:“那個房間里坐得比現在還滿。”她朝臺下比畫著。臺階上、窗臺上都坐著學生。
葉嘉瑩白天講詩,晚上講詞,學生聽到不肯下課,直到熄燈號響起。她寫了“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的句子,形容當時的場面。
“文革”剛過去,學生對于新知和舊學,尤其對承載著真善美的詩歌,有極大的熱情。葉嘉瑩繼承了她的老師顧隨先生的講課風格,“純以感發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注重分享心靈感受。
這是很多學生和教師聞所未聞的教學方式。課后,有很多學生給她寫信。徐曉莉是其中之一,她寫信告訴葉嘉瑩,聽了她的課,“我的人生就這樣開始改變了”。
葉嘉瑩在詩詞教學中投入了深情。每次講杜甫《秋興八首》,念到“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二句,總因為長久思念故鄉而淚水涌動。學生鐘錦說:“她不是把它(詩詞)作為一個客觀的學術對象,她是把學術、詩詞本身和她自己的生命融為一體了。”
得知她有回國定居的打算,一些海外詩詞愛好者與南開大學校方聯系,出資為她在南開蓋了“迦陵學舍”,名字取自她的號“迦陵”。她喜歡南開馬蹄湖的荷花,于是學舍就建在湖畔不遠處。她的母校輔仁大學當年在恭王府,師生常在海棠樹下作詩。恭王府的工作人員移植了兩株西府海棠栽在學舍院子里,滿足了葉嘉瑩的懷舊之思。
“現在已經完成了。”她露出笑容說,“所以我很高興。終于有了一個歸來的所在。”
葉嘉瑩現在依然獨立生活。她說自己有詩詞為伴,不需要人陪。她對詩詞投入了最多的情感,其外的事情,她都不在乎。她經常引用《論語》的話,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如今,學生是她最親近的人,他們傍晚陪她散步,她生病的時候他們在醫院照料。
葉嘉瑩形容自己是受了“舊道德、新知識”教育的人。這讓她形成了遇事退讓、平和不爭的性格氣質,但該做的事情她會做到最好。她自己不爭,也要求學生不爭。別的導師會為學生發論文托人、打招呼,她卻不肯為學生到處請托。在功利傾向日益明顯的學術界,她的學生發論文自然就沒有別人的學生“便利”。但她堅信,好的東西,不需要走后門,別人自然能識得它的好。她公開對外說:“給我做學生就得吃虧。”
葉嘉瑩心里清楚,詩詞在現實世界里不能直接帶來利益。前些年她收了一個學生,原本是學法律的,愛好詩詞。葉嘉瑩收了,但勸對方法律也繼續學,因讀詩詞不好找工作。好在她的學生們也不為功利而來,能沉下心追隨她,甚至有幾位數十年來一直追隨在她身邊。
近些年,她把在海外多年的教學資料、錄音錄像一箱一箱地往回搬。其中包括她學生時代聽顧隨先生課時記的筆記。動蕩歲月中,她曾把這些筆記寶貝似的帶在身邊。它們現在已由顧先生的女兒整理出多種著述。至于近年帶回來的許多資料,她希望自己能在短暫的余年中,把它們整理出個樣子來。
從55歲第一次回國教課至今已有39年,她仍覺得太短,感嘆自己回來晚了。現實景象提醒她時間在流逝——每年秋天回到南開,馬蹄湖的荷花凋了大半。早年她就寫過這樣的詩句:“甘為夸父死,敢笑魯陽癡。”她解釋道:“夸父是追太陽的。我沒有什么大的本領,也沒有什么大的學問,我也做不出什么大事來,但是我真的喜歡詩詞。我看到了詩詞的好處,我應該把我見到的好的東西說出來、傳下去。”
葉嘉瑩寫過一首《高枝》,其中有這樣兩句:“所期石煉天能補,但使珠圓月豈虧。”詩中包含了她晚年的心愿——煉石補天般地傳承中國古典詩詞;也表達了對年輕人的期待,生怕他們對詩詞之美無知無覺,“如入寶山,空手而歸”。
詩的后一句來自民間傳說。相傳海中蚌殼里的珍珠圓了,天上的月亮也就圓了。葉嘉瑩將其義引申開來,說只要每個人內心的“珠”是圓的,那天上的月亮就是圓滿的、不虧的。她放下講稿,望著臺下說:“我雖然老了,還是有這種癡心在。”
《考古》雜志刊登的一篇報道,讓她相信古典詩詞文化終能“珠圓月滿”。因為報道說,兩顆從漢朝墳墓中挖出來的蓮子,在精心培育之下,奇跡般地長出了葉子、開出了花。“蓮花落了有蓮蓬,蓮蓬里邊有蓮子,蓮子里邊有蓮心,而蓮心是不死的。”葉嘉瑩受其鼓舞,寫了一首《浣溪沙》,詞中說:“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
此后,在很多場合,每當人們問起她對詩詞文化未來傳承的看法,白發蒼蒼的葉嘉瑩總是復述這個故事作為回答。
(摘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