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低欲望的人

我是個低欲望的人。可是這個社會，好像人人都是欲望滿滿，所以，一個低欲望的人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像怪物。于是，我和周圍的人，除了禮貌點頭之外，屏蔽了社交。

我在成年之后，認(rèn)真地分析過自己為什么低欲望。我出生于1973年。改革開放開始時，我剛上小學(xué)。那時候每天大人們談?wù)摰氖前l(fā)財致富，要賺大錢。每天掛在嘴邊的是，無論黑貓白貓，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這句話的意思是不唯成分，不唯出身，無論工農(nóng)商學(xué)兵，還是地富反壞右，都要好好賺錢。

這句話的正確意思，是我在成年后才理解的。在我兒時，對這句話的理解是，跑得快，如貓一樣的人才能賺到錢。所以，兒時一聽到這句話，我就嚇得瑟瑟發(fā)抖。幼時，我干活慢極了，還干不好。出去放牛，放了半天，牛肚子仍是癟的。我的當(dāng)

“農(nóng)民”的大哥，經(jīng)常如斗地主一樣斗爭我，說我跟懶蛐蟮一樣，走路也如蝸牛背著厚厚的殼，半天才能走一步。

所以，在幼時，我就對賺錢這件事，感到恐懼，覺得自己賺不到錢。長大了，可能養(yǎng)不活自己，對成長也是焦慮不安的。

有句話說，自己的才華撐不起自己的野心，撐不起自己的欲望。所以，我每天跟在自己種地的大哥后邊，用精神勝利法安慰自己，“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

成年后，我來到北京，剛來北京時，還有點滴欲望，想在北京買套房。后來，因為生了女兒，遭遇家暴，被前夫遺棄，沒有了買房這樣的點滴欲望，只想讓自己和孩子不餓著就行了。

可總是會碰到些氣人的事，一個和我一樣做小生意的人，他發(fā)了財，買了一套能抗10級地震的別墅，是下馬官員的別墅。他總是得意洋洋，如驕傲的大公雞一樣，對我炫耀。他只頂著一個腦袋進(jìn)的北京，現(xiàn)在卻買別墅了，真是天上人間。我只能感慨，人比人，氣死人，不要見人，不與人斗，只和自己斗。

因為賺錢能力差，我自覺地屏蔽自己的欲望。我的大孩子沒上幾天學(xué)，所以，一定要讓小女兒上學(xué)。于是我選擇了最辛苦、還算賺錢的月嫂，用來混飯吃，用來供養(yǎng)女兒上學(xué)。

我現(xiàn)在剩下的唯一一點欲望是，供養(yǎng)女兒讀完大學(xué)。買房買車這種欲望離我很遠(yuǎn)。我想都不想，我的能力撐不起來這種欲望。

我自己安慰自己，一無所有的人最幸福，因為世界上有那么多我不需要的東西。因為沒有，也就沒有物質(zhì)的東西需要操心。

我成了低欲望的人。那以后年紀(jì)大了，一無所有，怎么生活呀！現(xiàn)在很多賺到錢的農(nóng)民都進(jìn)城買房子，農(nóng)村有了很多“空心村”，沒有人煙的村子。我決定，找一個這樣的村子，“開荒南野際”，種點菜，假裝和古典田園主義哲學(xué)家陶淵明一樣，種豆南山，過草盛豆苗稀的日子，夕陽晚照時，采菊東籬。

雖然，自己為自己編織好了人生，可天上的金蛋砸了我的頭，沒受傷，也沒痛，我成了網(wǎng)紅，成了名人。可一個中年大嬸，成了名，總讓我感覺像老奶奶戴了六七歲女童的柳條帽，滑稽，可笑。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因為這名聲來得太晚，我麻木了，我沒感覺了。

我總是默念日本《枕草子》里的一段話，“不相配的東西”，“身份低的女人，穿著鮮紅的褲子，看去都是不相配的。”告誡自己，躲進(jìn)蟲洞里，不要被某些自詡“高層”的人嘲笑。

但人們自發(fā)地根據(jù)擁有物質(zhì)的多少，又把人群分成了高層、中產(chǎn)、底層，形成了歧視鏈。因為有了階層的刺激，物質(zhì)文化刺激，大家都向錢沖，沖沖沖！我就這樣被物質(zhì)文明淘汰了。

（作者系湖北人，現(xiàn)在北京做月嫂，曾因《我叫范雨素》一文火爆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