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出走的小男孩

文/陳露 編輯/南溪

陳露

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國家高級家庭教育指導師。亞洲家庭治療學會（AAFT）終身會員、國際家庭治療協會（IFTA）會員；華大心理應用研究院專家級心理咨詢師。東方衛視特邀心理專家；多家報刊、雜志撰稿人。擅長的咨詢領域：婚姻家庭、親子教育、自我成長、職場人際等。

一

軒軒7歲，剛上小學一年級，是個很有意思的孩子，是他要求父母帶他來見心理咨詢老師。我問他，你為什么要見我？他說，我早上發脾氣了。媽媽補充說，今天早上他7點就起床了，媽媽希望他背英語，可是他躺在沙發上不動，父母和他講道理，他就和父母頂嘴，然后，就發脾氣。軒軒告訴我，雖然他醒了，但還是很困，還沒睡醒。可媽媽就盯著他背書，然后他就發脾氣。

看來，父母只看到孩子發脾氣，卻忽略了孩子沒睡醒這回事。是什么讓媽媽盯著孩子背書呢？母親說：“幼兒園三年，我想要給孩子一個快樂的童年，沒有抓過孩子學習。到了小學一年級開學的頭兩個月，他們班級的同學10以內加減法，3分鐘40道題目全對。而我們家孩子從來沒學過，雖然每次都有進步，但還是沒過關。于是老師就說我們家軒軒拖了班級的后腿。”母親的焦慮是因為學校給了父母很大的壓力，甚至班主任一天給她打了三次電話。

學校的壓力給了家長，家長就逼著孩子背書、做數學題，但是家長越逼，孩子就越反抗，和父母犟。軒軒晚上寫作業的時間一半是花在和父母的頂嘴上面，甚至有兩次離家出走的跡象。上一次，軒軒從課外英語班出來，背上書包就拼命地跑，不要回家，爸爸在后面拼命地追。我問軒軒：“你為什么不想回家？”他說：“回家就要寫作業。”“寫作業這件事，對你來說，感覺痛苦嗎？”軒軒說：“還好。”這個讓我很意外。

“那么，什么事情讓你感覺痛苦？”

“他們因為我的事情吵架。我感覺很煩。”

母親說：“我老公他就是這樣，盯得很緊。軒軒不想寫作業，想離開座位，他就不讓他動，緊緊抱住他，摁住他。我不想他們這么對立，讓我老公放手，結果他一松手，孩子就磕到桌子了。然后，孩子就嚎啕大哭。”

父親說：“我覺得我老婆情緒不好，說著說著火就上來了，所以，我來管孩子。結果，我管了，她又要來干預。”

母親說：“是你先來干預的，好嗎？”

軒軒說：“是你先來干預的，好嗎？”軒軒學著媽媽的腔調說父親，并且對父親翻了兩個白眼。

父親說：“老師，你看，他的表情和媽媽一模一樣。”

我問：“是啊，如果他們兩個是一體的，你覺得你管得成功嗎？”

軒軒搶著說：“當然不會成功的。”

“為什么他們不成功呢？”我問。

“因為媽媽反對爸爸。”軒軒說。

咨詢當中，經常見到這樣的孩子，無論年齡大小，他們的特點就是對自己的事情不怎么關心，但對父母的一舉一動都非常上心，越小的孩子，越熱衷于替父母回答問題，往往還一針見血。這些孩子就叫做“父母的觀察者”。

軒軒認為，因為媽媽反對爸爸，爸爸管教孩子就不會太成功。那么，軒軒是如何與媽媽結為一個陣營的呢？這個要從依戀的角度說起。

二

依戀的理論是由John Bowlby創建的。他認為依戀與吃飯、性一樣是本能的需要。依戀關系是孩子生存的需要，也是發展的需要。只有在足夠安全感的環境下，孩子才能對周圍的世界感興趣。比如說，小孩子學會走路，會自己到處逛逛，但是，他沒走出幾步，一定回回頭看看，媽媽是否跟在后面，如果突然媽媽消失了，他會停止向前走，然后到處找媽媽了。依戀關系提供了一個安全基地，讓孩子能夠去冒險、去探索、去發展自己的能力。

所以，人是情感的動物，不光要吃飽、穿暖，更需要在情感上和一個人建立牢固的紐帶。通常，小孩子選擇依戀對象的首要人物是媽媽。

心理學家通過實驗發現，嬰兒與母親或照顧者之間的關系發展了三種不同的依戀模式——安全型、矛盾型和回避型。安全型的孩子學習的意愿強，社交能力好，人際關系很不錯，常常會得到教師溫暖的對待。

回避型的兒童看上去經常是悶悶不樂的、傲慢的或者是對抗的，問他話，他不會回應你。有一個10歲的女孩在學校里受欺負，老師向她了解情況，她默不作聲。回避型的孩子因為對善意詢問的回避，容易引發出別人憤怒的、控制性的反應。

矛盾型兒童（看上去即黏人又不成熟），容易被過度寵愛，被當作更小的孩子對待，常常會看到回避型兒童欺負其他孩子，而矛盾型兒童經常是被欺負的孩子。安全型兒童既不欺負人，也不會被人欺負。

孩子對父母的依戀關系品質，隨著長期的相處，會形成他對這個世界一套固定的看法與慣性的反應模式。或者他會認定同學是喜歡他的，大人是關心他的，老師是公平的，他人是可以信任的，父母是愿意照顧他的需要的，或者是只有他采取激烈的表達方式才會有反應的。一旦成型，會使得其他人與他的互動變得很困難，有各種問題和沖突出現。這些慣性反應也會讓他在調節自己的情緒上特別困難，容易出現情緒激烈、比較沖動等問題。

母親和嬰兒的依戀風格有百分之六七十是一致的。如果母親幼年時代是不被喜歡的，沒有充分體驗過愛，她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喜歡孩子。如果母親抑郁、壓力大，孩子也很容易形成不安全型依戀。因為這些父母沒有心力關注孩子的一舉一動和需要，很難和孩子建立緊密的情感連接。父母的婚姻狀態更會影響孩子的依戀安全感，關系不和諧的夫妻，很難在父母角色上協調合作，甚至還會相互扯后腿，孩子長期看著爸媽或明或暗的沖突，自然很難培養出安全和信任的依戀關系。

軒軒的媽媽說，她小時候，她的母親不愛她，家里沒有人關心她開不開心。當她考試考得不好的時候，她母親還會說“你考這點成績，你將來有什么用”之類的話。現在，她知道，在她六歲的時候，隨著爸爸的離開，媽媽對爸爸的怨恨和憤怒全部撒在自己身上。

要說好經驗，各地涌現不少。筆者近期采訪了某垃圾分類示范縣，村里與保潔公司簽署長期合作協議，制定日常保潔制度，垃圾車每天早上定時收集、及時轉運，保潔人員定期打掃道路。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習團隊紛至沓來。“沒想到可以引進專業公司處理農村垃圾。”筆者與學習團成員交談中發現，不少人都說“開了眼”“動了心”。

軒軒媽媽說：“我很慶幸我能碩士畢業，但我內心知道我一直不快樂。我的心里有愛的缺失，就像一個空洞，希望對方來填滿。可是，我老公做不到，我就罵他沒用、無能。這些語言就像當年我媽罵我的話。”

曾經遭遇家庭語言暴力和肢體暴力的人，容易在伴侶關系中出現焦慮型依附的反應，也就是極度害怕被拋棄、不被愛，常常不知不覺以激烈的情緒反應來換取伴侶的安慰，而這種激烈的情緒反應，只會讓對方不能理解，無法接受，導致許多沖突。

軒軒媽媽說：“我把童年的苦難都倒給先生，是希望他對我好。可能用的是刺激他、指責他的方式，結果先生更加不敢靠近。”

軒軒爸爸說：“有時候罵得太狠了。到了第二天，我還反應不過來。我要花一天的時間，去整理自己的情緒。”

軒軒的媽媽受到了軒軒外婆的傷害，她形成了不安全的依戀關系，現在當她做了母親，她無意識地又把這份不安全的情緒又傳遞給了她的孩子。先生因為不敢靠近媽媽，同時，也把注意力放在小孩身上。

軒軒說：“他們說的離婚，我心里有數，我完全知道。每天都有印象，每天都記住這些苦惱了。”軒軒在父母雙重的情緒壓力下，想到了離家出走。

咨詢當中，我們遇見不容易接受管教，令人頭痛的孩子，實際多半是依戀受損的孩子。可以評估他的依戀關系，確認他是否屬于依戀不安全的孩子，對小學中年級以前的孩子評估不太困難，兒童多半愿意承認他想念媽媽。如果他已經進入青春期了，很可能會說“不知道”“忘記了”，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但如果去探尋他小時的依戀歷史，多半會透露很多重要的線索。

三

所以，作為父母，改變的第一步就是覺察自己對孩子的行為是否造成了誤解。因為覺察對有些父母也是不容易做到的。許多父母在兒童時期曾遭受心靈創傷，面對孩子遭遇類似經驗時，卻很難表現接納和支持，也許是因為孩子的哭鬧會引發他們內在的而且是無法承受的痛苦經驗，使得他們會不知不覺用各種防御機制來保護自己，減輕痛苦。他們可能會聚焦孩子的問題行為，認定問題出在孩子身上，他們也可能認為自己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現在批評教育、爭吵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能自我覺察就是進步。

第二步，你沒有辦法教會你孩子很安全，但你有教會孩子自己把自己變成安全的能力。你早年建立的依戀，成年后可以重新來過，只要你有反思、覺察，就可以重新建立依戀對象。重要的不是早年修成了什么、失誤在哪里，而是你是否具有修復的能力。婚姻永遠會碰到問題，好的婚姻能解決危機，不好的婚姻是解決不了危機。但是沒有危機的婚姻那是童話。依戀可以改變，主要是來源于修復能力。

合作性的溝通能使兒童發展出依戀的安全感、靈活性以及一致性的依戀內部工作模型，包括四方面。第一，父母應當接納孩子的全部體驗，而不只是對孩子表達痛苦作出反應，而且盡可能去了解孩子的感受、要求和信念，很顯然，這種開放性或包容能夠促進整合，這是依戀理論對于健康發展的核心理念。第二，當父母和孩子的關系出現問題時，父母應當主動去修復。這樣做能夠讓孩子心生期望，通過和他人互動，自己情緒上失去的平衡有可能得以恢復。很多母親都會說，“你自覺一點，抓緊一點，我就不生氣”。以后，這個主動修復的責任在母親身上，可以表達為“無論你現在怎么樣，媽媽相信你是暫時的，以后都能做到”。第三，父母應當主動充當“腳手架”，來支持孩子正在形成的溝通能力，例如最初對前語言期兒童還不能用語言表達的內容，父母用言語加以表達，等孩子大一些后，鼓勵孩子用自己的語言表達。第四，在孩子對自我和他人的感覺尚處于發展變動的時期，父母必須愿意主動參與進來，對孩子設置一些規矩，同時允許孩子抗議，這種努力的意愿創造了可能性，讓孩子即使在感覺到自己和父母彼此是分開的個體時，仍然能保證和他保持連接。

合作性溝通依賴于了解他人的心理狀態，與孩子建立安全依戀的父母，不僅能夠對孩子的痛苦給予同情和撫慰，而且能夠識別孩子的有意圖的姿態，就是指當父母能夠對孩子行為背后的感受、信念和欲望作出反應，甚至當孩子的行為看上去和父母的欲望不太一致、表現得怪異時，父母也能夠接納和有回應。比如說，軒軒的離家出走，父母把他看做是在對父母爭吵的抗議，而不是一個躲避寫作業的懶小孩的考慮，那么，孩子的行為在他們的眼里也變得有意義。能注意到這些，父母通常都能夠行動起來，自己發展良好的心智化能力。

從依附不安全的角度來看，孩子經歷情緒上的波動不安，無論是焦慮、恐懼或犯錯，甚至生氣，都是他們最需要父母、師長的時刻。可能在大人看來，原因都微不足道，比如怕黑、怕做惡夢、好朋友不理他而難過，或是因為不想背課文大發脾氣，其實這是父母的大好機會，安撫孩子的情緒，讓他們從這種被撫慰的經驗中，學會溫柔地調節自己的情緒，逐漸培養出穩定有安全感的個性。父母可以蹲下來溫柔地看著哭成淚人的孩子，把他抱在懷里，或者握住他們的手，溫柔地陪伴他們，讓他們感受到愛，讓他們從激動的情緒中穩定下來。抱著一個耍賴的小孩，需要一些耐心，不過那是大人可以給孩子最珍貴的禮物。

需要強調的是，作為父母，并不需要始終做出完美的調諧，在這一點上足夠好就行了，有實證研究發現，即便是最好的母親也會平均每十九秒就會對嬰兒做出一件錯事，破裂是關系不可避免的特質，更重要的是修復關系中的破裂。事實上，關系破裂與修復，調諧失誤與重新調諧，這樣一系列的變化順序都是十分重要的互動，而對這些互動的內化，則讓我們產生信心，那就是相信我們能冰釋前嫌。更廣義上來說，像就是相信終會雨過天晴，因為痛苦是可以解脫的。通過這種共同創造的、相互調節的、互為主體的互動，安全的依戀開始形成，兒童由此學會了如何擁有一段關系，也學會了如何調節自己的情緒。

最后，母親對軒軒說：“媽媽不想讓爸爸媽媽這段不愉快的經歷再讓你難受了。媽媽錯了，媽媽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大人也有犯錯的時候。”軒軒嘟囔著說：“我知道大人也有犯錯的時候。”母親問：“你能原諒媽媽嗎？”軒軒點點頭。母親說：“那我和爸爸以后努力做得好一些的。”軒軒說：“稍微好一點，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那你還離家出走嗎？”

“你們好好的，我為什么要離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