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隨想

程海

第一次知道木棉，是在高中的語文課本上，舒婷《致橡樹》：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

十分優美的句子，因生在中部桐柏山麓，未見木棉，想應十分高大……橡樹倒是常見，家鄉稱作橡子樹、櫟樹，粗黑的皮，偉岸挺拔，薪炭生火主要靠它，開花結果的就叫橡樹（果稱橡子，殼稱橡碗，可藥用），家門前就有一棵，二、三十米高，四、五人合抱，樹齡上百年，已不怎么結子，鄉里都稱大櫟樹，與同村另三株同樣高大、粗壯的皂莢樹，構成橋上四景，我們小時候就常在樹下納涼、游戲。

其實，橡樹于我家有一段抹不去的悲傷記憶。我本有一個年長五歲的大哥，聰明憨厚、討人喜歡，學習也優異， 1978年秋季勤工儉學（那年大哥9歲），放假第二天早上，大哥約好同伴萬大毛，一起到山上撿橡碗。我依稀記得，那天哥哥起得老早，十分興奮，奶奶忙著做了早飯，哥哥也沒舍得吃完，說留著給三個弟弟吃（我最小），然后他們就興沖沖地上山去了，沒想到這一去竟是永別……

不到一個時辰，山上噩耗傳來，哥哥他們在離家約三公里的油魯溝山上找到一棵橡樹，結滿橡子，大部分橡碗還未脫落，大毛便提意由他爬上去砍了樹枝，落地后再撿，哥哥在下望著。因是孩子，不經世事，樹枝掉下時，哥哥竟沒來得及躲開，正砸中頭部、不省人事，大毛馬上喊了在附近干活的大人，迅即背著哥哥沖向鄉衛生所。然而，哥哥終究未能被搶救回來……

下午，哥哥便在親人們的簇擁哀嚎中被抬了回來，因是孩子，只在院子里停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哥哥便永遠躺在了村后的山坡上。我清楚地記得，哥哥走時，戴著頂藍帽子，家人把他的書全堆放在身邊……

9歲的哥哥就這樣走了，帶著他未盡的學業及對家人、塵世的無限眷念……

父母家人是極度悲傷的，那根折落的橡樹枝承載了我家太多的痛苦，而這記無情的重砸，也劇烈地刺激了我的大腦，開啟了我對人生、事物的記憶，從那時起，一切變得清晰。

所以，高中課堂上，詩人舒婷筆下“橡樹與木棉的依偎愛戀”，于我則是一段哀傷與思念……

大學畢業，從軍入伍，戍守福建云霄，乘車途經國道324線九龍嶺段，偶見木棉收費站（已于2009年2月撤銷拆除），當時也并未留意。幾次路過，聽說此處有座木棉庵，南宋奸臣賈似道便被誅于此。出于對歷史的興致，便有了想要了解的沖動，然而終是匆匆，未能如愿。

來漳州后，偶至師院（現閩南師范大學），見大門左側巍然立著幾株木棉，初見時便驚著了！粗壯的樹干，二、三十米高，樹冠近半畝，花朵紅碩驕艷……這就是我夢中的木棉啊？！我想起了家鄉的橡樹（即大櫟樹），粗壯健碩也只有他們才這般匹配，更感嘆詩人之偉大，閱歷想象之豐富……

可我還是惦著九龍嶺下的木棉，趁有閑靜，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同友人如愿抵達。

其實，木棉庵就在國道路旁，只不過現在已更名為木棉古寺。僧人也十分熱情，指點我們來到寺旁一處亭閣，亭下一排石碑，赫然書著“宋鄭虎臣誅賈似道于此”，書者為明代平倭將領俞大猷，雖殘為兩截，但已修復補全，倍感幸甚。旁邊立一詩碑，刊明代王肇衡七言絕句一首：當年誤國豈堪論，竄逐遐方暴日奔。誰道虎臣成勁節，木棉千古一碑存。《木棉亭記》則記載建立石亭、石碑及維護始末。碑前又立一八柱石亭，歷代騷人墨客到此憑吊賦詩，均謳歌鄭虎臣之忠義，譴責賈似道之奸偽。如清代龍溪人張士楷題道：尚方斬馬定須攜，討賊捐軀未愴凄；往事已埋秋壑里，斜陽自轉木棉西。征蠻卻愛俞都護，勒石猶標鄭會稽。千古快心惟此地，春風莫遣杜鵑啼。

賈似道（字師憲，浙江臺州人），他是南宋制置使賈涉（師承秦檜“主和怯戰”思想）的兒子，從小放蕩不羈，不務正業，后因其姐姐得寵為皇貴妃，賈似道得累遷拜右丞相，軍漢陽。他一生作威作福、獨斷專橫卻又貪生怕死，弄得朝政內憂外患接踵而至。公元1259年9月，蒙古忽必烈南侵，鄂州（今湖北武昌）告急，賈似道以丞相之職領兵往救，卻不戰自退，暗中求降，答應割地納貢。后因蒙古諸王內訌爭位，忽必烈倉皇撤兵，賈似道卻乘機謊報戰功，反而得到昏君宋理宗的御詔褒揚，加封少師。賈似道入朝后，愈益專橫，獨攬朝政，又被授為太師，平章軍國事，加封魏國公。

公元1275年，元軍再度南侵，攻陷鄂州。賈似道被迫出兵，魯港一戰大敗，宋軍水陸主力全被殲滅，賈似道乘小船只身逃往揚州。因朝野非常痛恨，紛紛上疏彈劾，請斬之以平民憤。后經謝太后包庇袒護，賈似道被降職為高州（今廣東茂名）團練副使，貶循州（今廣東惠州）安置。賈似道經婺州（今浙江金華）監押至福建，因福王亦痛恨賈似道，便欲召募一名敢在途中殺死賈似道的人擔任監押。

于是鄭虎臣（字廷瀚，浙江嘉定人，本是個武舉人）出現了，恰好他的父親鄭塤亦被賈似道所殺害，鄭虎臣曾被充軍邊疆，后來遇赦放歸，任會稽（今浙江紹興）縣尉。鄭虎臣知悉福王心意后，便挺身而出，自愿擔此重任。不巧在漳州，賈似道又遇上故交趙介等，此時這只大老虎雖已被困籠中，卻仍然能量滔天，有人巴結，奉送飯食和盤纏，鄭虎臣擔心“節外生枝”，萬一有人暗中“護祐”，豈不便宜了這個禍國殃民的大奸臣，于是他更加堅定了及時為民除害的決心。途經九龍嶺木棉庵，鄭虎臣借故逼賈似道自殺，無奈他磕頭哀求，鄭虎臣只好攤牌，瞪眼道：“賈團練，事到如今，你還舍不得一死以謝罪于天下嗎？”最終，賈似道被鄭虎臣劈胸拉殺而死。正可謂“君王不誅監押誅、父仇國憤一時擄”“奸諛此日殘魂餧、義烈當年膽氣酣。”雖說鄭虎臣后來也受到了朝庭的追究，但他“明春秋大義，為天下除奸”的高大形象卻始終為百姓所頌揚。

善于權斗的賈似道還曾著有世界上第一部研究蟋蟀的專著《促織經》，《宋史》對他是這樣評價的：似道既專恣日甚，畏人議己，務以權術駕馭，不愛官爵，牢籠一時名士，又加太學餐錢，寬科場恩例，以小利啖之。由是言路斷絕，威福肆行。南宋王朝也在昏君無能、奸臣當道的頹勢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滅亡，而賈似道也被人們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永遭唾棄。

高大俊秀的木棉承載著人們對美好愛情的無限遐想與憧憬，也滲入了我對親人的追悼哀思與想念。但對于漳州，因為木棉、木棉庵、賈似道、鄭虎臣等，則多了一道歷史的印痕，他們都深深地烙在民族的記憶之中，愿我們時時檢視，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