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一
事實上這是我第三次進入白河。
我第一次去白河跟金絲猴有關,而后來的兩次去白河卻是跟大葉百合有關。
只不過后來去的這兩次我都喝了酒,腦袋暈乎得厲害。
區別就在于前一次是在下山前喝的,后一次卻是在上山前喝的。我要承認,喝了酒,不論是上山還是下山,都是個費體力的事情,此后我在內心暗自下定決心,不管在什么情況之下,最好不要選擇喝酒。
在人的這一生之中,比喝酒帶來的樂子多了去,因此,不一定非要選擇喝酒。
這件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讓我成為了笑料。
我的那些伙伴們時常拿這件事來取笑,他們平時都很注重鍛煉身體,幾乎把自己鍛煉得可以參加馬拉松似的,變得身輕如燕。
他們哪里又曾知道,我喝了酒上山下山,始終是抱著一種虛心學習的態度,這固然是我性格中的一個特點——即聽不得說又到大山里的植物開花的時候了。倘若依著他們事后的說法,站在一處大約二三十度的陡坡上,看見喝了酒的我,身體因虛弱顯得笨拙,就像一頭肥胖的笨熊一樣,走不了幾步上山的路,就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他們是誰?
一個是叫茂生的攝影家。還有一個是身材像外國女人的植物專家,漂亮而博學的明。以及結伴而來的一大群人,甚至在密林中的那片空曠的草坪上,還遇見了正在過護士節的一二十個青春靚麗的女護士。
攝影家茂生是一位認識三十來年的朋友,目前專門從事與在森林中的活動有關的專業攝影。他還是省攝影家協會的會員。
明呢,她在林業部門工作,業余喜歡研究當地植物的生長習性及花卉的分類等。還有幾位年輕的身材高挑的女士。
先說時間最近的這次喝酒。
那是在一處毗鄰縣城的鄉下,當地一個人丁興旺的家族的院子。茂生作為專門的攝影師,還有另外一位攝影師,這個攝影師甘愿充當著茂生的攝影助手,比如將前來集體合影的家族中的眾人指揮著排列成三角形的隊伍,讓每張高矮身高不同站立的人都能露出臉,透過遮擋在前面的腦袋,以便將所有的人定格在數碼相機的畫面上。
這次喝酒,便與此事有關。
完成了此項工作,植物研究愛好者明說,“白河溝的毛杓蘭正在開花。”這種因從未在現場親眼見到毛杓蘭正在開花,不亞于某種勾引似的誘惑,弄得人心里癢癢的,尤其是在當下,能夠令人聽說就提起興趣的事情并不多。
那還猶豫什么,去白河吧。
這也就構成了立馬出發去現場的理由,也是最具誘惑力的理由。而次要的理由是他們不大說出口來,但彼此卻又心照不宣。女人們的理由就是通過爬山減肥,男人卻是鍛煉身體。在這點上,就像大家對一種形成固定模式的生活,因習慣而產生麻木的感覺之后,大家都覺得平時人與人之間變得冷漠,再也不像從前彼此關心時,對實現去重返森林中的一種幻想的滿足。
人們常常忽略這些次要的理由,甚至覺得那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而如果你要是當真叫女人減肥,男人去鍛煉身體時,他們常常總是以沒時間、忙,作為借口推辭。只有人性之中似乎還保存著那么一點野性和野趣的東西,至少讓我不會拒絕重返和回歸大自然的盛情邀請。但我并不知道,我所在生活圈子中的他們會不會也這么想。
我又想起上次喝得有些過量后下山時,走在半道森林中下起了雨,雨水將偶爾抬頭就能看見的綠色樹葉淋得水靈閃亮,腳底道路顯得濕滑。而且,我因怕摔跤把腳步放慢了下來,就聽見了樹枝深處林蛙在鳴叫,伴隨著“沙沙”的雨點聲音,與林蛙的鼓噪也響成了一片。
而上次雖說沒喝過量,但由于是初夏,天氣原本變得炎熱——由于接連幾天的持續降雨之后,氣溫下降得厲害,夸張的人居然翻出了羽絨服穿上,并且抱怨道:“這哪里是過夏天,感覺是過冬天一樣。”
青藏高原東南邊緣這片岷山的山區天氣變化就是這樣,早晚溫差特別大,尤其是在五月初落雨的季節。但當太陽一旦出來,氣溫卻會驟然升高,恨不得馬上換上最薄的衣褲。果然,在我和他們第三次去了白河返回所在地的縣城時,就看見了大街上年輕的姑娘們,已經換上吊帶裙子,露出雪白的大腿,顯得是多么得青春靚麗。
白河其實是一條河流,但沿途溝壑內不斷匯入而來的大小溪流我們都習慣地籠統叫它白河。每一道溝壑的深處都有著一座村莊,而這每一道的溝壑,從飛機的窗口朝下看,就像大地之上的皺褶,在這皺褶的皺紋表面記錄著久遠的疼痛與滄桑。這些溝壑之所以不死,仍然能夠煥發出生命的活力,就在于每一條像老人面部的皺紋般的溝壑深處,總是有條沒有干涸的溪流,或者是小河。最近幾年,到了五月,在海拔接近四千米的地方,還能看見積著雪的群山。
白河就是由這許多大大小小的溪流加入而構成的一條最終由嘉陵江匯入了長江,然后又匯入了大海的上游地帶的河流。
因此,白河既是一條河流,又是一個地名。甚至,還是我先后三次前往的一個自然保護區的名字。白河自然保護區設立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迄今幾乎跟我的歲數差不多,設立自然保護區的事由是保護在這片岷山山脈中段的大山里生活著的金絲猴。其官方正式名稱叫——白河金絲猴自然保護區。如果說金絲猴是最具說服力的理由,那么,那些茂盛的植被則是次要的理由,而人們注重的是能夠帶來直接財富的東西,包括金絲猴這種天生敏感而膽小的野生動物。
財富其實具有隱蔽性,誰能說植物的財富價值就一定比金絲猴低呢?
而能夠生存著金絲猴的地方,必是森林及木本、草本植物茂盛的地方。
金絲猴屬靈長類動物,跟大熊貓一樣,都是屬于一級保護動物。這里的金絲猴生得一張藍色的面孔,金黃色的毛發,喜歡在密林的樹梢之上生活。每到五月,正值初夏,由于森林間的植物也差不多枝繁葉茂了起來,金絲猴幾乎都會跑進高半山的密林深處。所以,這條河谷一帶在五月份是看不見金絲猴的身影的。
越往深處走,這條位于溝壑內的白河兩邊的山巒便越狹長,透過已經枝葉茂盛的樹葉間隙,就能看見谷底的白河流水奔騰咆哮。我突然反應了過來,白河峽谷就像英文的“V”字,而不是“U”。河谷底部一帶沒有“U”那么寬闊,只有像“V”那么狹窄,非常形象,連地形也是如此,構成這個V字的底端就是白河在晝夜地奔流,左右兩岸就是七八十度陡坡以上的高山,幾乎沒有水平方向緩沖的過渡地帶,森林植被也就呈那樣直截了當的垂直狀態分布著,山腳下的植物正在飽吸著水分,一些多年生長的草本植物,比如橐吾正在拼命地生長,但還沒到開花的時候。
河谷兩岸滿是肉眼看不穿的森林,白河水面的霧氣彌漫時,就使得河谷底端顯得潮濕,這種潮濕的環境就是許多植物生長不可或缺的自然氣候條件。
明一路走,一路不時回頭向我介紹著關于植物的基本常識。
通過明的介紹,我知道大葉百合是生長在河谷一帶有著一定坡度的陰濕地方,那里積著經年枯萎的樹葉腐爛之后累積的腐質層,顯得陰暗而潮濕。穿過密林的陽光一般極難照耀在那些區域,這為大葉百合的生長創造了客觀必要條件。
植物的生長,尤其是開花的時間并不能精確,這是因為年生不同,只能用五月中旬前后一周左右的時間來界定,不像人過生日,可以精確到幾月幾號。因此,去白河觀野生花卉,客觀上是帶有撞大運的意味。我頭兩次進白河,就一直未能看見毛杓蘭開花,而且,想在野外看見植物開花,一年僅有一次機會,這是因為過了最佳的那一周,許多的花卉就會凋謝了。
毛杓蘭我錯過了兩次的機會,也就意味著需要等待不止兩年長的時間。為了看到一種只能想象的花而需要耐心地等待兩年以上的時間,我以為除了生活在當地的人有這個條件外,要么就是有錢和有閑的人,缺一不可。
最為關鍵的是他一定還要是位植物愛好者。
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
我要承認,自己因為喜歡植物開花時所呈現的那種天然艷麗的顏色,就像不加任何人工修飾的美色的誘惑,甚至超過了美色誘惑似的,因為那是任何人工手段幾乎不可能仿造出來的色彩。這種色彩是大自然億萬年進化演變而形成的。而人工合成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節約時間,能夠快速地帶來財富。恰恰是時間最能體現出植物花卉的生命價值,只有時間彌久,才能無愧是無價之寶。
即便能夠還原,那也是仿造的,而不是天然生成的。至少在我的內心就會大打折扣。
毛杓蘭又極易跟西藏杓蘭弄混淆,這種花的顏色與形狀幾乎和西藏杓蘭差不多,就像許多的植物,稍不注意就要弄混淆一樣。像綠花杓蘭跟黃花杓蘭,如果錯過了最佳的花期,綠花杓蘭花瓣枯萎時,卻又極像黃花杓蘭正在開花的樣子。所以,僅是蘭科類的植物,在這片方圓不到十公里的范圍就有如此豐富的分布,想一想,這是任何一位植物學家一想起便會興奮不已的事情。
而這也正是喬治和金這兩位年過半百的美國佬為什么不遠萬里,不辭辛勞也要深入中國大陸青藏高原東南邊緣深處的腹地,去野外看金絲猴時捎帶觀賞野生植物的動機所在。
我雖說不是植物學家,但我喜歡植物,尤其喜歡野生的植物。
二
喬治和金他們正是沖著金絲猴而來的。
喬治是位年過五十的老頭,跟著他一起而來的是金。金要稍為年輕一些,五十挨邊了。倆人都穿著墨藍色牛仔褲,花格襯衫,沖鋒衣外套,腳穿高幫登山靴。喬治個頭高,身材瘦,像根電線桿子似的,金個頭矮小而結實一些,但他倆個頭都超過了一米八,喬治差不多是接近兩米的身高,金的體型則顯得稍胖一點。
喬治和金爬山的速度,像當年我這樣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都追趕不上。那是我陪同他倆第一次進白河,不為別的,就只為觀察野外金絲猴的生存狀態。
喬治和金有時會停下腳步,甚至整個身體趴在有一定斜度的坡間,拍攝著野生的植物花卉,他倆像同性戀般腦袋挨著腦袋興奮地交流著。那是在等待金絲猴下山的間隙,在一塊突兀聳立的巖石背后,喬治在臨上山之前告訴我:千萬別穿紅色的衣服。金絲猴對紅顏色天生敏感膽小,老遠就能發現,金絲猴會以為是發生了森林火災哩。而且,迄今為止,動物學專家從未能在野外發現過金絲猴的尸體,并且,老頭開玩笑地說,誰要是能拍攝到野外金絲猴的尸體,那他一定會榮獲普利策大獎的。
喬治是靈長類動物專家,金是管理研究靈長類動物研究室的負責人。金是個風趣的人,不像喬治有著學者的呆板。金有時會摹仿大猩猩走路,臉部學著大猩猩的樣子做出夸張的表情。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聽靈長類動物專家說起關于金絲猴的有關知識,也是第一次知道植物王國里的內容是如此地豐富,又無不跟人的生活息息相關。
問題就在于我幾乎就是天天生活在這些植物所在的地方,方圓不到二十公里的區域范圍,居然在此之前從來就沒有想過,去觀看植物開花。從來不知道植物的世界是個異彩紛呈的世界,想到這些,我就特別地沮喪,就好像身處一個聚寶盆,卻總是想著生活在別處的吸引力。
因為白河金絲猴自然保護區距離我所在的縣城僅有不到十公里的路程。
而這些不遠萬里而來的白人,居然能夠為看見幾株在這塊突兀的巖壁草叢正在盛開的獨蒜蘭而激動不已。紫紅色的獨蒜蘭,生長在寄生于巖石的綠色苔蘚叢間,盡管其花期短暫,但那迷人的色彩使人驚嘆著大自然造物主的神奇。
看見那種紫紅的顏色,居然令人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難以形容的幸福感。
我想,對于喬治和金而言也莫過于此。這種意外的發現與收獲,讓這兩個白人臉上呈現出從內心流露出的喜悅。是的,是那種帶著幸福的喜悅和滿足。我想,一個人自然流露的喜悅和幸福的神情那是不分種族的。
在這片青藏高原東南邊緣一隅,尋找幸福的感覺是如此地神奇。居然不是來自別的什么,而是來自眼簾之中的植物花卉。不像人與人構成的生活圈子,總是要花費不少的精力和心思,還不一定能達到目的。我就在想,對于植物花卉的喜歡,又是沒有性別之分的。只不過傳統的中國文人愛將花卉時常比作女人,透著難以言說的猥瑣和曖昧,比如形容女人的膚色是嬌若桃花。而事實上,男人對于花卉的喜愛程度卻一點不亞于女人,女人愛花,熱愛生活往往就體現在自己家的陽臺內盆中栽種的花。
在我看來,森林之所以是能夠誕生幻想之地,抑或就是不同的花卉和色彩給人所帶來的視覺沖擊而產生的一種想像力。比如,許多的童話故事發生的背景地,都跟森林抑或海洋有關。
而事實上植物的生命力令人嘆服。沒有哪一種生命比植物活得更加地長久,相反,植物對生命的呵護卻總是在默默無語之中。除了花開時的芬芳,植物不斷地制造著氧氣,提供著新鮮的空氣、馥郁香氣。就像大葉百合盛開的時候,尋著百合的花香,就能發現其生長的地方。
聞香識花卉,因而具有難以消弭的誘惑。
欲望和征服,不僅是那種滿足時的虛榮心,更是一種人性中的善惡美丑,在一念之間的體現。
走在五月中旬的山路間,植物的葉子正在生長,前兩次之所以沒發現蘭科植物,既在于其它植物的枝葉太茂盛而遮擋住了,又在于錯過了像毛杓蘭、綠花杓蘭等蘭科植物的花期,但卻迎來了大葉百合的花期。
大自然就是這么地公平公道。不可能僅是一兩次的機會,就能將所有植物的花枝招展讓人欣賞畢盡,就像跟女人約會,一次就把事情搞掂。
喬治和金那次終于如愿以償觀看到金絲猴。說來卻讓人難以置信,喬治和金之所以能夠順利地見到金絲猴,跟當地一位精通“挾山”的老人有關。金絲猴仿佛事先得到了通知,在我們這一行眾人隱蔽好了之后,蒼海森林就跟大自然的舞臺似的,只等到金絲猴來出場表演了。
隔著一道大約五十來米的溝梁,仿佛那是人與動物之間的一道界線,金絲猴是絕不會邁步跨過界線,而人只要稍有跨過的意圖,領頭那只金絲猴就會發出警告的聲音,金絲猴群立即就會幾縱幾躍,消失在密林深處。
一大群的金絲猴在猴王的率領下,先是派出兩只尖兵似的公猴,一前一后,相距不到幾米之遠,而且,位置是一高一低,高處的那只公猴在最前面負責對遠處的觀察瞭望,而低處的那只身材適中的金絲猴則負責觀察樹底下,比如我和喬治他們潛伏在草叢,或者危險的敵人和其它動物,進行認真的觀察。因此,當遠遠地發現金絲猴出現在高半山那棵筆直而高大的針葉樹巔時,我、喬治及金,還有茂生等若干人,紛紛躲藏了起來。因為一旦最前面的那兩只金絲猴發現有危險,就要發出尖叫的聲音,落在后邊有一段距離的猴群聽到了報警聲,就會迅速地改變行進路線。
到了跟金絲猴比耐心的時候,這道溝梁的形狀也像“V”字,只不過我們在溝梁的南邊,金絲猴群在溝梁的北面。猴王生得高大而雄壯,幾只時值妙齡的母猴跟隨其左右,就像帝王出巡時,在他的身邊總是少不了有幾位年輕貌美的妃子左右伴隨。其中有只落在稍后邊一點的母猴拖兒帶女的,背上背著一只幼猴,懷中抱著一只正在噙著乳房的幼猴,幼猴發出的聲音就像嬰兒餓了哭泣的聲音一樣。這種情形讓我想到了人類的早年,原始社會的構成形態,人從樹上下來,站立,方能稱其為真正的人。
大約百來只的金絲猴浩浩蕩蕩地由左至右向山下移動,靈巧地攀越著樹枝,采摘著樹梢尖嫩綠的幼芽。
喬治和金趴在草叢,像是伏擊般,用手中的鏡頭點射著。聽到照相機發出的快門聲音,群猴立即加快了通行的速度,機警地睜大著眼睛,眼神中流露出驚恐而憂郁的神色。那是對來自人類的本能恐懼,來自對更強大的野生動物的恐懼。我覺得這些金絲猴就跟最終沒能進化成人的同類一樣,都是有著情感的生命個體,也會表現出喜樂悲哀,只不過猴類發出的聲音是另外一套的語言系統,非普通之人能聽得懂猴語的。
整個的猴群行動顯得小心翼翼,仿佛動物本能地直覺,流露出一種集體的敏感和膽小,其中有幾只調皮的小猴子,像往常一樣大大咧咧,立即就受到成年猴子的呵斥和警告,仿佛因為知道危險臨近而膽顫心驚,不敢在我們的視線范圍之內過多地停留一樣。
抑或是這次野外觀察金絲猴,讓我想到了人離開了森林,進化成為了現代人,創造了現代文明之后,絕大多數的人其實是遺忘了什么,誰會想到重返森林,去尋找尚未開化狀態的蒙昧呢。
金還是一位詩人。
在這點上,金終于和我找到了共同點。我也是一位詩人。
金站在下坪地的草叢當眾朗誦了一首他在尼泊爾珠穆朗瑪峰另外一側的山腳下,夏爾巴人居住的村莊創作的一首現代詩。那是他和喬治打算租用一架直升飛機,飛到海拔五六千米的高度去觀察雪豹之前等待飛機時,靈感來了而創作的一首現代詩。
喬和金
在帳蓬里不耐煩地等待
帳蓬之外
在下雨
……
我應金之邀,寫了一首中國古體詩。
白河林間行
蔥郁花木馨
有朋海上來
共觀山精靈
金是性情中人,在他強烈地要求之下,我將這首打油詩味道十足的中國詩歌,用一支喬治用過的簽字筆書寫在金隨手撕掉的一張筆記本紙張上,金興高采烈地說,這是一位中國詩人送給他的最好禮物。
奇怪的是,當我陪著喬治、金下山時,這些山之精靈——金絲猴仿佛得到解脫了似的,為我們搞了歡送儀式,在高高的樹梢之上,那些地方只有太陽出來時才能照耀到的地方,一路歡叫著相送。
起哄一般,群猴發出怪叫,類似喝倒彩,有點像一場比賽輸了球,球迷們發出的喝倒彩聲音。
這是差不多十幾年前的事,也是我去白河唯一沒喝酒的那次。
三
老田的父親老老田據說是位通猴語的能人。可惜,這套跟金絲猴打交道的本事沒能傳下來。沒傳下來的原因就是老老田一直尋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傳承人,老老田清楚,學會一門本事不容易,而一旦學會了本事,拿去害人,就得不償失了。
我陪同喬治和金,表面上之所以能夠順利觀察到金絲猴,還得多虧了老田,老田在一周之前,就翻山越嶺尋找到了金絲猴,在樹底下一路預先丟下了食物,誘惑著金絲猴群出動下山。
見到老田的時候,是在一個叫下坪地的地方,老田正在伺弄院壩內紛飛的中蜂。蜂箱整齊地碼放在屋外的周邊長滿茼蒿的空地上,老田端著一只大號的瓷盅,勾兌好了糖水,準備去喂中蜂。
老田常年居住在大山深處,那是距離木橋大約有七公里的地方,不通公路,完全是森林間的小道,就像螺絲旋轉一般,彎彎曲曲,扭緊一格,海拔就上升一些,七轉八拐,才能抵達下坪地。
這一路上,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樹。
是生長于白河谷底兩岸陡峭的山坡間的大樹,由于有了這些大樹的庇佑,才使得陡峭顯得不那么危險似的,因為如果腳板一滑,這些密集的大樹以及四處貼地爬行的樹根就像天然的防護欄和守護神一樣,可以起到保護的作用,這至少使人有了安全感。不會像是在裸露的陡峭山坡,什么都沒有遮攔一樣。抑或正是這些大樹,像這垂直的大山皮膚毛發似的掩蓋著具有本質意味的裸體似的,一種直截了當的干脆與丑陋。
老田喂完了中蜂,忙著來不及招呼我。從保護站那排平房子屋內取出一吊臘肉,放在鍋中煮著,轉身就近采摘了一大把的野生茼蒿,茼蒿炒臘肉,就是一道妙不可言的佳肴。
面對著有肉的日子,木桌子上的臘肉炒茼蒿閃著油光的色澤,老田取出了一搪瓷盅的酒。
“喝點,驅驅潮氣,走了那么遠的山路,解一解乏。”
我曾在一部由香港人拍攝的記錄片《四川奇趣錄》中看過老田的父親老老田的形象,個子不高,身材瘦小,眉毛濃黑,生著一雙像金絲猴似的機警眼眶凹陷的眼睛。老田的模樣很像老老田,只不過老田的目光與他的父親相比較要顯得柔和得多,不像他父親的眼神中透著一股犀利的冰冷味道。
我注意到這只搪瓷盅的腰身,還印著什么先進生產者的紅油漆小字。老田向我解釋著,“這還是俄大(大,是當地方言,就是父親的意思)那年子得先進的獎勵。”我幾小杯酒下肚后,才知道老田的酒烈性。沒隔多久,恍惚之中就將老田錯當成了那個懂金絲猴語的老老田。迷糊之中,我漸漸地產生了短暫的幻覺,在四周都是森林的環境,人是容易產生幻覺的。仿佛時空在倒流,類似電影回放。隨著這種回放的錯覺,人是可以時空穿越的。這種感覺是如此的奇妙——我卻不受這時的時間限制,還有處于沉默少言的年紀,按理我應該隨著倒流的時光回到少年和嬰兒時期一樣。但,老老田卻隨著時光的倒流像電影中的人物變得鮮活了起來。
他站在一處高坡上,沖著東南方向最高的那座終年積雪的山峰叫了一聲,不一會兒,密林中的金絲猴像是聽見了召喚一般跳躍著出現了。
老老田說著含混不清的猴子能懂的語言,像是具有某種神奇力量附體的巫師一般,幾只金絲猴非常聽話地跑到了他的身邊,老老田手中拿著玉米,金絲猴像幼兒似的掙著搶著要他手中的玉米……
“猴子這生靈,最會摹仿了。也學著像人一樣喝酒。喝不了幾口,就醉了。我父親在時,也不捉來耍,就是看猴子調皮,好耍得很。”
茂生那天其實也在場,包括喬治和金來白河看金絲猴那次也在場。茂生既是小說中的次要人物,也是老老田的敘事主角。
茂生參加工作之后跟的師傅就是老老田,老老田不僅通猴語,而且,還懂巫術。尤其是精通“挾山”術。
老老田原本是想將那套通山神的巫術本領傳授給茂生的,但茂生膽子小,生怕學了巫術,會帶給自己什么厄運。
老老田解放前是一個袍哥的背槍馬弁,麻利地使得一手德國二十響毛瑟槍。解放后,老老田進了白河落戶,那時老老田身強力壯,經常愛獨自一個人上山打獵。但老老田對茂生說過,如果大清早要上山時遇見了女人,那么,在那一天老老田就不會上山去打獵了。如果接連許多天沒打到獵物,老老田就要使用自己的巫術——“挾山”。
這種巫術據當地人說那是從魯班書中學來的,相當于奇門遁甲之類。
茂生說,老老田是這樣來“挾山”的。在林邊尋找一塊空地,扎上帳蓬,將帳篷的四周圍欄遮擋著,不許任何人前來偷窺打擾。老老田在帳蓬內將一尊山神的塑像供上,又在帳篷的門外釘上一根木楔子,在這根木楔子上端纏著女人的頭發,邊釘著木楔子,嘴中邊念著咒語,類似唐僧向孫悟空念緊箍咒一樣,不一會兒,在帳蓬的周圍就會刮起一陣旋轉的風,天色驟變,風中夾雜著沙石,將帳篷和老老田類似科幻片般圍在中間,仿佛時間都不存在了一般,山神被咒得受不了時,就會現身,通過一問一答許諾,答應保證讓老老田再上山時打到獵物……
在我看來,“挾山”所折射的是那時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具有很強的象征意味,人會優越地認為,在大自然包括在大自然中所生活的動物面前,人理所應當是強者,是主宰。可以擁有恣肆的絕對權力,而無需心存敬畏。
得到了山神的承諾之后,老老田收起了法術,天氣也恢復,變得晴空萬里。果然,在第二天上山就打到了獵物。
“吹牛,鬼才相信哩。”我懷疑地沖茂生叫道。
“是真的,那塊(個)兒騙你。”茂生煞有介事地用本地方言認真說道,“老老田會巫術,他見我人老實,相處時間久了,就想傳給俄。”
“那你親眼見過老老田做法挾山嗎?”
“這倒莫見過。師傅說,不能有外人在,如果有外人,就不靈了。”
“那還是吹牛。”
“故事嘛,當不得真,虧你還是個文人哩,連這個都不懂。”茂生懟了我一句,我連忙認錯,生怕他害氣不講了。
“師傅臨終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我就守在他床邊,師傅已經骨瘦如柴,彌留時說這幾天老是夢見被他打的黑熊、巖羊、青鹿前來索命,被挾山的神對師傅說,你殺了那么多的生,現在到了該還它們的時候了。說完,師傅就閉上了眼睛,可惜那套猴語,還有‘挾山術,也就都失傳了。”
老老田這一生娶了兩個媳婦,可惜都沒生育,老田實際上是老老田抱養的兒子,難怪他們的眼神不一樣。老老田這一生無后,想到養老問題,只能以抱養的方式讓老田給自己當兒子。所以,茂生說到這時仿佛心有余悸地嘆道,“幸虧俄(我)沒學,要不然俄像他,這輩子就慘了……”
茂生比我年紀稍長了一些,他說完舉起那只五百毫米的長鏡頭,瞇著一只眼睛,模樣和神態動作頗像羅伯特·詹姆斯·沃勒《廊橋遺夢》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中的男主角。男人的陽剛之美,就在他工作時的投入狀態。
說著有趣的話題,酒自然就多喝了幾杯。然而,像這種愉快的時間卻是過得很快,轉眼就到應該下山的時間。老田看了看天色,也不挽留,“唔,云過來了,走得快,你們出了山口,就來雨了。”
茂生從小在山里長大,走路快,眨眼之間,身影就消失在密林深處。
而我跟老田道別之后,就進了密林,走在林間的小道上,腳步就跟灌了鉛似的沉重。心想,幸好是下山,順手撿拾起一根木棍當拐杖,只聽見頭頂之上的樹葉被雨點打得“沙沙”響。
走著走著,腦袋輕飄了起來,我知道那是酒勁上來了的緣故,大約走了個把小時,雨越下越大了。索性站在大樹底下,看見幽暗的林中,雨水像斷了線似的從樹梢、樹枝和樹葉上簌簌地流淌了下來。
隨著雨水越來越密集,樹下其實也躲不成雨,只能聽任雨水淋濕著。很快,雨水就濕透了衣服,涼快的雨水,令人產生陣陣的寒意,腳底的小路也變得泥濘而濕滑了起來,遇到下坡時,不慎滑了一跤,來不及拍打去泥巴,繼續迷糊地沿著曲曲折折的山道,順著河流的方向下山。
忽然,鼻子被飄入的一陣奇怪的花香弄得癢癢的,在這個奇草異木的植物王國,這陣花香比香水自然、輕淡一些,但卻是經久不散,仿佛清醒著人的百骸似的,既不濃烈,又不若有若無,而是一種恰到好處的花香。不像有些植物的花香,嗅到令人眩暈,嗅到令人躲避不及。
這就是大葉百合花攝人心脾的香味。
抬眼尋找,果然,就在一股淙淙的山泉水的旁邊,看見了幾株正在盛開的大葉百合。花瓣邊沿是白色的,花蕊內部卻是紫色的,出落得那么水靈,那么超凡脫俗,清新自然,安靜地佇立在左上方的山坡間。
上山時,我在茂盛的橐吾寬大的葉片內,發現了一只林蛙,顏色幾乎與它周圍植物的顏色一模一樣。那是因為下雨使得林蛙變得安靜起來,它以為伏在葉片之上,別人就發現不了。我沒敢驚動這只林蛙,而是繼續踉蹌地趕路。
我回味著看見大葉百合時的心情,幾乎沒有絲毫的污染,要說污染那也是我呼出的帶著酒氣味道的污染。
事實上,當我看見大葉百合時,差不多已經下到了山谷底,茂生仿佛是要證明什么一樣,總是將我甩下大約一華里路程遠的距離,以此來證明他寶刀不老。到了谷底,我心里就踏實起來,不遠處的那座木橋,是一座直接使用幾根圓木并列,釘上大鐵釘固定的橋,橋身沒有護欄。圓木與圓木之間豁牙漏縫的。在被雨水的淋濕之后,圓木變得濕滑,過木橋時,透過橋面的縫隙,就能看見湍急奔流的白河水。翻著浪花,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因此,木橋也像一道界線似的,代表著即將走出山林或者是走進了山林。
四
我記得那天是端午節。是歷史上楚國一個大詩人投江的祭日。
從下坪地走在下山的途中,我發現了大葉百合,就像這位大詩人的靈魂綻放一般挺拔在幾棵杜鵑樹的附近。心里就想,不深入這片青藏高原東南之隅,哪來與如此奇妙的花香相遇的緣份。
而喝了酒上山,就在為一直沒看見毛杓蘭開花而牽掛,我已經為此牽掛了兩年了。聽到明說這幾天正是毛杓蘭開花的日子,就又拖著沉重的身體上山。
這是我第三次進白河。
過去,只知道去像白河這樣的自然環境中看花是件辛苦卻快樂的事情,但是,畢竟這牽扯到一些專業性常識,比如海拔高度,空氣溫度,濕度,天氣狀態,月份,植物花期,具體環境等。
發現毛杓蘭海拔大約是在一千七百米左右的地方,那里生長著的低矮植物是在一片沖擊堆積帶,由于裸露的溝壑內有條溪流,溪流旁邊雜灌植物豐富,這為毛杓蘭和蝦脊蘭的生長客觀上創造了條件。
而在這片草坪一側的白河源源不斷地提供著潮氣,讓這些植物可以大量地充分吸收著水分。沒有了水源,一切的植物便無從談起。
大片的蕨類腐質層,又為毛杓蘭、蝦脊蘭的生長提供著養分,像毛杓蘭是非常奇異地生長的植物,需要陽光,但卻躲藏在橐吾大片的葉子底下,喜陰。這也是平時難以發現的原因,只有植物方面的專業人員才可能知道毛杓蘭的這種生長習性,如果沒有明的指點,就算知道附近有毛杓蘭生長,也未必能夠發現。
蝦脊蘭不同,喜歡陽光,而且花期比毛杓蘭長,高調地綻放,不像毛杓蘭喜陰,就跟藏在時間的背后似的,低調,不愿意拋頭露面。
明是在跟那幫過護士節的女護士在林間草坪相遇小憩之后,我追上了她,和她邊走邊說,她繼續向我介紹著,上周,她跟自己家的先生一塊特意來觀賞時的情形。
明的先生天生有一種像這片岷山浸染過的氣質,他體格非常棒,上山持久力強。這令我非常佩服,背著幾十斤重的攝影包,始終能夠保持勻速爬山。不像茂生為了顯示自己寶刀不老,仿佛跟什么人賭氣似的速度時快時慢。
明的先生性格沉穩而厚重,仿佛自己是一座山。他是個一旦話匣子打開就開始滔滔不絕的人,因此,平日里他那只話匣子是處于關閉的狀態。但這要看在什么場合,對什么人。明的先生跟茂生身材差不多,仿佛從事攝影的人都有一副令人羨慕的身材似的。明的先生是個分場合說話的男人,比如在森林中尋找拍攝鏡頭工作時,他的話就極少。而若是在縣城茶樓里坐著,那么,就能聽到他像打機關似的聲音。尤其在這個數碼技術發達的時代,當涉及到明的先生喜歡的數碼技術后期處理方面的問題,他也不管聽眾是否能夠聽得懂,呱呱地只顧自己說著嘴巴痛快。
休假過護士節的護士們,個個年輕,穿著裙子或者展示身材的休閑運動裝,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圍坐在綠茵茵的草坪內,并沒有完全放松下來,而是聚眾,不愿意四處分散開來,生怕森林中有什么危險似的。即便是人到了野外,談論的還是單位的人,或者家長里短什么的,缺乏一種業余狀態的輕松與幽默。不像我跟明還開起了玩笑,“在大樹遮擋的這片草坪,真是個約會的好地方。”明聽了咯咯地笑起來,附和著,“想不到你都這把年紀了,居然還有浪漫的想法呢。”
其實,浪漫也是不分年紀的。誰規定浪漫就只是年輕人的專利。像一個個坐在草坪間圈收著大腿的年輕護士,一副正經的樣子。
難道不正經就對了。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明大腦思維反應敏捷,說話常常透著難以辯駁的力量。她平時喜歡照顧人,尤其對自己家的先生,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著。明的控制欲很強,經常拖著自己家的先生陪同她去森林,所以,她熟悉包括白河在內這片岷山的溝壑山野,什么季節,幾月份,什么植物花卉開花了。
護士長是位中年女人,她看見突然來了幾位資深的攝影師,便笑吟吟地邀請茂生和明的先生給年輕的護士們拍照片。
這讓這些年齡二十歲出頭,如花似玉的年輕姑娘們顯得興奮,明提議讓她們在草坪間圍坐成半圓圈的形狀,每個人就像花開似的張揚著笑臉,幾個身材高挑的女人,也加入進來正好填補了兩邊邊角的空白和缺陷,草坪的中間仿佛突然盛開著一朵朵叫女人的花似的,集體發出“茄子——”的歡叫聲音。
明又來了主意,叫她們起立,站成一排突然跳躍雙腳離地騰空而起,第一次時間把握的不夠,在她們跳躍之間,明笑著說道,“你們肚皮都露出來了,到底年輕,細皮嫩肉的,咯咯。”
明的先生對攝影要求高,他在幾次抓拍均不太理想時,有些泄氣地叫喊道,“你們自己喊一、二、三就行了,要不是就早了,要不是就遲了,要不是還有一部分人沒跳躍起來。明看著心里著急,跑過去站在鏡頭對面的護士人墻當中,指揮著她們說,“聽我的,一、二、三——”
“這回對了。”
倒是茂生一直沒吱聲,而是俯臥在草坪間,將鏡頭對著年輕的姑娘們燦爛的笑臉,明的先生姿勢也跟茂生差不多,看見他倆的這種姿勢,又令我想起了喬治和金,只不過這次面對的是年輕的姑娘們,而另外一次卻是面對著金絲猴的龐大家族們。
我第三次去白河,因為明之前來過,所以,她才有把握說毛杓蘭此時正在開花。
我有過喝了酒下山的教訓,就顯得有些猶豫去不去白河?
明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勸我說道,“這么多的美女陪你一道去,再說,今天的天氣又這么好,去白河看毛杓蘭是件多么幸福愉快的事呢。”
不經勸,我動搖了。
我和他們驅車一道離開那個大家族的大院,直奔白河而來。在車內我再次想起陪同喬治和金去看金絲猴的情形,那是十多年前,白河金絲猴自然保護區內的公路還是機耕道,不像現在直到那座木橋的附近,都是寬敞的柏油公路。
自從喬治和金離開之后,就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姑且,將與這兩個白人相處的時光保留在記憶深處吧。
然而,就在白河密林距離那座木橋旁邊,雖酒勁在發作,但因為發現綠花杓蘭而興奮,酒也醒得無影無蹤,多虧了明的指點,發現綠花杓蘭的過程就顯得一點都不困難復雜。
綠花杓蘭稍不注意,還以為其花瓣也是綠色的葉子呢。世間居然有開著綠色花瓣的植物,能夠在野外相遇,的確是令人興奮不已的事情。
在下午四點過,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再次看見了大葉百合。它們三五株挨著一起,其中有兩三株正在蓓蕾的狀態,上次看見大葉百合是在端午節,也就是說,白河大山深處的大葉百合是要等到端午節的前后才能完全開放。
這為我的寫作,不僅拓展了題材,而且,也讓人在大自然中的行走有了一份念想。
我仿佛又嗅到了大葉百合的香味。
抑或是從不算久遠的記憶之中打撈起了關于大葉百合的花香印記。不同的海拔,前后不超過一周先后綻放,據說大葉百合每株稈上開放幾朵花,就意味著其生長了幾年,這真是一年花一朵啊。
為了開一朵花,同時,還要保證往年的花朵如期開放,這就是大葉百合的生命特質。
在這個互聯網的時代,人人都仿佛成為了自媒體。
白河的大葉百合雖說是要再等待一些時間才能開放,但就在白河金絲猴自然保護區的大山背后,卻是著名的王朗大熊貓自然保護區,因為海拔相對要低一些,在那邊岷山的東邊生長的大葉百合卻開花了。
在微信朋友圈中我看見了綻放的大葉百合,花的筋絡是紫色的,而花瓣的邊沿依然是熟悉的白色,圣潔的白色,這得感謝網絡時代的快捷。
然而,內心卻是充滿著矛盾。植物的變化是緩慢的,變化快的是人,是這個時代。在這個時代就幾乎沒有什么一塵不變的東西。
當懷念變得漸行漸遠的時候,任何一場氣候的變化,很可能就會釀成一場生態危險,生態災難,就像印象中的山巔積雪,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變越少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甚至在植物面前其實是很渺小的。
我離開白河這片溝壑的時候,居然產生了對大葉百合的一份懷想。我記住了大葉百合的具體位置,我只是喜歡,喜歡嗅到那種用文字難以形容的花香,仿佛能夠觸及靈魂一般。并且,期待著今年端午前后,與山野之中有次私密的約會似的。
我,茂生,喬治,金,還有明,明的丈夫,以及幾個在小說中并沒有具體名字的漂亮女人,老田,還有老老田,對了,還有那群仍然生活在岷山深處活躍的金絲猴,如同時間編織的經緯線,雖說看不見,但卻是能夠感受得到的,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交織出立體而層次分明的生活。
走過夏季的山野,每一次豐滿著自己人生如樹樣增加一圈的年輪。
我仿佛又看見一株超凡脫俗的大葉百合,佇立在淙淙流淌的溪流旁邊,林間的清風陣陣,空氣中帶著清新而甘甜的味道,大葉百合需要用一年的時間,就為著短暫的一年花一朵地綻放。
五
而我最懷念的還是第二次從下坪地喝了過量的酒下山時的情形。
沁人心脾的空氣,在當下還能夠掬起就喝彌足珍貴的山泉水,人行走在森林之中由不得自己的感慨。我忽然覺得人是應該向大自然學習,在太多的貪婪占有和對大自然的無休止地掠奪之后,人應該安靜下來,思考該如何跟大自然和睦相處。
最后出場的是小田。
小田背著磨損而顯得破舊的雙肩包,陪同著我上山。茂生仍舊像賭氣似的很快就鉆入林間,他背著鼓鼓囊囊的包——專業的黑色攝影包。扔下一句,“我先到前面,看有沒有好鏡頭。”便像個小伙子似的消失在密林的深處。
小田是老田的兒子,老老田名義上的孫子,四十多歲了。田家老少三代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生著一雙金絲猴般內凹的雙眼皮,尤其是在勞累之后,平時卻像單眼皮似的眼眸中閃爍著對命運抗爭之后,最終的屈從。
小田見茂生丟下了我,冒了一句讓我想了半天的話,“白老師把我搞忘記了么?”此時,我腳背的鞋面正悄然地爬過一只黑色的條形蟲子,我正想就近找根枝條撥弄掉,猛地就聽見小田的問話,有些一時想不起而發愣。
“我是你教過的學生,你難道搞忘記了?”小田臉上表情露出他熟悉我,而我卻忘記了他的詭秘。
我盯著小田,仔細打量著他,一身迷彩服的打扮,胡子拉碴的,歲月早已將他磨礪得像個成熟的男子漢。
如果我曾教過他,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還來不及將記憶中庫存的印象跟小田對上號,他又笑著一口氣說出幾個既是我曾經的學生,又是他的同學的姓名,我這才半信半疑開始相信小田也曾經是我當年所教過的第一批學生。
那時,我剛滿二十歲,大學畢業分配到了縣城那所唯一的中學當老師,所教的學生是高中一年級,十七八歲的臉上稚氣未脫的大山里的孩子。小田如果是這批學生之一,要么不是成績最好的學生,要么也不是平常表現最調皮的學生。一個老師如果記憶印象深刻,對學生事隔多年之后,依稀還有印象的,大都是這兩類的學生。
“哎呀,真是抱歉,我實在想不起了。”我撿拾起一根枯樹枝,邊將那只黑色的蟲子從鞋面撥弄掉,邊覺得愧疚,“原來懂猴語的人,就是你的爺爺啊。”
“就是,就是。”
小田聽著我的回答,流露出挺失望的神情,好在我補充了一句,提起了他的爺爺。方圓大家都知道的一位奇人。小田神奇的爺爺或許是令他足以自豪一生的人,他大度而不在意我的健忘,而是因我在言語之中流露出對他爺爺的關注,這多少令他感到了些欣慰。
他的五官眉毛跟老田有幾分相像,但他卻發福了,腆著牛腩肚,但爬起山來,速度一點也不慢,他這一路上都在照顧我,有時,他發現我掉遠了,就順手采摘幾枚野果,準確地說出,那是東方草莓,犒勞似的遞給我。
小田目前就在林業部門下面白河的保護站工作,正在跟隨著一所校地合作的大學研究生們在這片岷山地區進行植物調查。抑或是長時間的熏陶,小田對這一路上的植物,尤其是木本植物非常熟悉,像三尖杉,鐵杉,紅豆杉等脫口就來。
漸漸地我覺得能夠叫出植物名字的人,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就像一位記憶力極強的老師,能夠多年以后將所有教過學生的名字倒背如流似的。仿佛知道了名字,就如同親手打開了一扇心門。植物王國便顯得不再是那么地陌生和神秘,而是變得可以親近,親切了起來。就像是除了不會說話,跟多年未曾見面的老朋友,似乎還能夠喚醒人的內心最深處最底層早已被生活碳化的最原始記憶,似乎在提醒著我:森林才是人類最早的家。
對于我而言,重返森林就是回家。
當然,我也未能免俗,當小田指著那片正在盛開的大葉百合時,我居然產生了似曾相識的感覺,覺得亭亭玉立挺拔在淙淙流淌的小溪流旁邊的大葉百合,就像一位認識了多年的女子。
穿著暗綠色的連衣裙,露出雪白的跟大葉百合花瓣邊沿一樣顏色的肌膚,她站在那里,等待著我好多年一樣。
而在當時我并不知道這就是大葉百合,平時在人工植物園看見的百合沒那么高,莖稈也沒那么粗壯,而且顏色也沒那么鮮艷和純粹。要么,是桔黃色的百合,要么就是桔紅色和白色中帶著青色的百合。
茂生告訴我,在這塊岷山地區起碼生長有不下十種的百合。
大葉百合則是原生的品種,而現代花卉園林中的百合都是經過人工培育的亞種和變異種。
音樂響起,那是小田在播放著手機里的曲子——《致愛麗絲》。小田喜歡笑,他的臉雖說透著飽經滄桑的模樣,然而內心卻是快樂無憂。
“白老師,你還教過我們游泳呢,還記得不,在縣總工會外面的河邊。”
“咋不記得呢?為這件事,我還挨過校長的批評,說我膽子太大了。”
那時,我年輕做事不知道后果厲害,單純而率性。山里長大的孩子,都怕水。我就在一個星期天,組織我擔任班主任的高中一年級一班的同學,來到了河邊,我穿著游泳褲,先縱身躍入水中,幾個機關單位的男孩子膽子大,跟著也下水,狗刨式游泳。
而來自邊遠村寨里的同學,卻羞得本能地捂住了眼睛,尤其是女生們,沒有一個人有件正式的游泳衣,在機關單位長大的女孩子顯得既興奮而好奇,她們想出一個辦法,以河灣為界,男生在下游,女生在上游,不許過界。女生因沒有游泳衣,只好穿著胸罩和內褲顯得非常奇怪的“三點式”,有的男生打起了懶主意,擔心內褲被水打濕之后,一時又干不了,游泳結束時,不好穿件濕內褲,干脆來了個裸體……
我沒想到游泳事件的后果,就是家長們紛紛跑到學校提意見,說少男少女,光起個腚子,成何體統。校方和老師們對我也意見挺大,說我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萬一淹死個學生,如何得了……
回憶的是時間中的遙遠,講起時卻都成了故事。
“我還忘記不了,就是班會,你不講大道理,給我們用錄音機放音樂,把班會課上成了音樂欣賞課,我學習不展勁,這些事卻忘記不了,我現在的音樂興趣愛好,還是你當年培養的哩。現在我們這些學生說起來,都還佩服得不行。”
音樂在森林飄蕩,仿佛連樹梢之巔正在鳴叫的鳥兒暫時停止了清脆的叫聲。大葉百合隨著這音樂翩躚起舞,帶著不知道多少年來積攢的暗香,安靜地在白河保護區半山坡里,目睹著奔騰咆哮的河水流走。
在小田陪著我下山時,碰見了幾個村民,看見他們匆匆的身影,小田憤憤地說,“這些都是去挖重樓的,簡直不聽招呼,對植物生態破壞也大。”
“那政府就對這些人沒辦法?”
“政府哪里管得了。茫茫林海,到哪里找人。守株待兔,他們在山上一待就是好幾個月,唉——”
“那他們挖重樓干嘛?”
“還不都是錢鬧的,又賣不了幾個錢,掙到錢的,都是外面來收購的串串。”
值得非常慶幸的是,由于代價太大,這條峽谷間的白河沒被開發,沒建水電站。因此,只有這片峽谷仿佛還保留著最初原始的模樣,讓人感知著遙遠的年代,遙遠得比老老田尚未深入而來的年代之前,林間積滿著厚實而綿軟的落葉,天長日久,這些樹葉開始腐爛,與潮濕散發著泥腥氣息的泥土融為了一體,漸漸地成為了大地的組成部分。
后來,人們漸漸地淡忘了森林,淡忘了曾經養育過人類的原始森林,再次進了山——那是大規模地組織砍伐森林。現在,輪回似的每年又組織上山栽樹。從砍樹到栽樹,那可是付出了許多血的代價。
非常幸運,因為這里生活著金絲猴,于是,就劃為保護區。甚至,連樹木也僥幸逃脫了被砍伐的命運。
記得老田曾感慨道,“這還真得感謝金絲猴,要不是有了它們,早就砍伐光了。”
回憶里有著回憶,就像俄羅斯套娃,一只套著一只,最終象征著是要回歸到初始,不經歷教訓,不知道初始的珍貴。
金絲猴或許為沒有最終進化成人而眼神始終憂郁,金絲猴不像憨態可掬的大熊貓,無憂無慮,只要吃飽了,就仿佛沒有什么心事,懶洋洋地坐在樹上曬太陽。
人們常常說,精得像猴子一樣,笨得像熊貓一樣。
我在想,當沐浴著夕陽,站在高高的樹梢之巔的金絲猴,起哄喧囂時,要是老老田活著就好了。老老田是懂猴語的人,它們會說什么呢。也許金絲猴是在說,快點滾吧,我們看你們這些自負而愚蠢的人類,才像是沒進化好的猴子呢。
明聽著我的敘說,笑著提出了一個請求,“能不能把我寫進你的小說里呀,把我寫漂亮一點,包括身材外貌。”
小田究竟是不是我教過的學生?
我還是回憶不起,無法確認。離開學校之后,我也像為著成功的目的而奔波的年青人一樣,被一種看不見,但卻能夠感知的巨大慣性裹挾著沉浮,在經歷三十年的時光之后,內心才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我始終對小田的爺爺和父親有印象,而對小田卻沒有印象。這讓我想起一個叫威廉·福克納的美國作家曾經評價他自己的一句話:我現在不存在,我過去存在。
或許只有植物,是聯系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唯一見證。
就像一年只為一朵花開放而生生不息的大葉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