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彤
長期以來,定居和移動一直被看作線性過程的兩個端點。大地灣文化一直被劃入定居社會[1]的“大口袋”中,但它包含多個地方類型和大量的典型遺址,這些遺址的定居程度是一致的,還是存在差異?如果存在差異的話,差異的程度如何?本文首先明確所使用的定居的概念以及判斷定居程度的方法,其次以白家村遺址和大地灣一期遺存兩個大地灣文化的典型遺址為例,從房屋建筑投入、廢棄物類型、陶器器型、動物骨骼以及墓地等方面對二者的定居程度進行分析。這一初步分析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白家村遺址與大地灣一期遺存的定居程度和過程,為探討大地灣文化以及整個中國新石器時代由移動向定居的發展過程積累個案。
目前,國內缺乏對定居定義的討論,國外對定居的定義也各不相同。黑格斯和維塔·菲茲(Higgs and Vita-Finzi)將定居定義為“一群人常年生活在同一地點”[2];賴斯·格勒(Rice Glen)[3]、羅伯特·凱利(Robert Kelly)[4]、拉弗蒂·杰里特(Rafferty Janet)[5]等認為定居“是一種聚落系統,其中至少有部分人口常年居住在同一地點”;還有學者認為定居是一個過程,“人群減少了他們的流動性,使他們保持全年固定的居住狀態”[6]。本文采用邁克爾·哈格雷夫(Michael L.Hargrave)[7]的觀點:定居存在部分人口全年居住在同一地點這個特點,定居和移動是相關的,不應該被認為是單向連續體上的兩個極端,而應該將其看作一個過程。
定居程度的高低取決于多方面的因素,首先是建筑方面人力物力的投入,投入得多少與人群居住的時間呈正比,如大型建筑物、精細加工的墻和地面均顯示了人們居住的長期性;是否存在儲藏窖穴,儲藏窖穴的出現表明人們開始改變食物匱乏季節的生存策略,人們由移動至其他資源豐富區轉變為在食物豐富期儲存食物以度過食物短缺時期,本質上表明人們由移動向定居的轉變;是否存在精心設計的聚落空間布局,如墓地、住所等,墓地的存在表明社會的定居程度高;考古堆積的厚度和密度,隨著人群生活時間的延長,遺址堆積的厚度也會增加;馴化動植物的出現頻率,特別是豬和谷物的存在,表明人群的定居程度高;是否存在功能特殊的器物,不再只考慮便攜性,多樣化的器型更適合定居的生活方式[8]。另外,廢棄物的存在形式也是分析定居程度的重要指標。施斐爾(Michael B.Schiffer)將廢棄物分為原生(primary)廢棄物、次生(secondary)廢棄物和棄置(de facto)廢棄物[9]。原生廢棄物是因為其使用壽命終結或將要終結形成的,它們仍然保留在使用時的位置,其與狩獵采集者以及人群的短期居留行為相關;次生廢棄物是不再有用的東西,被人有意丟棄在某處,而非它們原來被使用的地方,次生廢棄物的存在往往表明人們長期生活的意圖;棄置廢棄物是指仍然可用的器物,在其主人離開時被留在它們原先被使用的房屋內或活動區內[8]134-137,棄置廢棄物的存在體現的是流動的生活方式。
白家村遺址位于渭河下游的西安市臨潼區境內,坐落在臨潼東界渭河北岸的一級階地上,南邊不遠即是河漫灘和渭河。由于瀕臨渭河,常常受到洪水的直接沖刷,遺址南部邊緣遭到嚴重破壞。遺址所在的關中平原南倚秦嶺,北界崗巒起伏的北山,西起隴山之東的寶雞峽,東至黃河西岸的潼關港口鎮,地理位置優越[10]1-2。
大地灣遺址位于甘肅省秦安縣城東北45公里處的五營鄉邵店村東南,遺存主要分布在清水河南岸的二、三級階地以及與其相接的緩坡山地上。遺址所在的黃土高原地貌特征為典型的黃土梁峁、溝壑和河谷地形。在距今8500年至5000年期間,這一地區既有茂密的森林,又有肥沃的草原,動植物種類繁多,生態環境良好[11]1-4。
白家村遺址先后進行過三個階段的發掘,在遺址不同地點進行,依據發掘坑位的分布,可以分為三個區,分別為Ⅰ區、Ⅱ區和Ⅲ區。Ⅰ區發掘面積516平方米,發現灰坑22個,墓葬22座,沒有發現房屋遺址;Ⅱ區發掘面積為100平方米,發現灰坑12個,房址1座,沒有發現墓葬;Ⅲ區共揭露750平方米,灰坑15個,房址1座,墓葬14座,燒土遺跡1處。白家村遺址大地灣文化的遺存可以分為兩個時期,分別為早期和晚期。早期文化遺存包括房址和灰坑,房址2座,灰坑10個,全部分布在Ⅰ區和Ⅱ區,Ⅲ區僅見一個早期灰坑。
從房屋建筑投入來看,先民在居住建筑上存在人力物力的投入,但是這種投入并不多。門道、地面、穴壁以及門前的活動路面經過修整,但多是人為踩踏形成的,未見燒烤或者夯打等進一步的處理和修建。F2柱洞的洞口、洞壁與洞底也未見任何加工痕跡和鋪墊物,F1甚至沒有發現灶和柱洞等設施[10]11-14,其中不排除存在破壞和保存的原因。
從廢棄物的形態來看,白家村遺址的遺物按照其出土背景可以分為三類,灶坑內的灰燼和燒骨碎塊,F2灶坑偏北邊緣存在的一個直立三足深腹罐,罐上扣的三足缽以及F2穴壁東北角的小土龕,龕內疊置的3件陶器均屬于原生廢棄物,它們都是因為使用壽命終結或將要終結而形成的,且仍然在原來使用時的位置。房址內存在一定的原生廢棄物,表明人們還沒有形成家庭衛生行為以適應長期居住生活的要求,居住者的某些行為仍舊與流動的狩獵采集者的行為類似[8]134-137。房址附近的灰坑中出土的人工制品可以被視為次生廢棄物,是不再有用的東西,屬于有意丟棄在此處而非位于它們原來被使用的地方。遺址灰坑內的填土多為灰黑色,填土中包含陶片較多,除陶器外還有零碎的獸骨和碎蚌片,屬于人們拋棄的垃圾[10]14-15。顯然,這些灰坑廢棄后是作為聚落的垃圾坑來使用的,其內多填充的是聚落先民的生活垃圾,與居民長期居住的意圖有關[12]。
定居程度還反映在陶器器型上。單一的陶器類型以及三足器的缺乏往往表明流動生活的存在,考慮到流動性,人們制作陶器時會更加考慮其便攜性,往往一器多用。而陶器有足,在流動生活中攜帶十分不便,其更適應穩定的生活方式。白家村遺址陶器的典型器型有圜底缽、三足缽、圈足碗、小口鼓腹罐、三足罐,還有少量的鼓腹甕和小陶器。其中圜底缽的數量最多,其次為三足缽。較多的三足器,表明人們制作陶器不再只考慮便攜性,更注重其實用性和多樣性,同時也表明該時期先民的流動性減小,定居程度加深。但陶器類型比較少,仍舊以圜底缽數量最多,表明遺址先民還存在一定程度的流動因素。
從動物骨骼情況看,確定種屬的727件骨骼中,豬、水牛、狗、雞等家養動物占59.84%,這也反映了當時先民已經存在定居的生活方式。
白家村早期遺存既有反映流動因素的原生廢棄物,又有表明定居因素的次生廢棄物;在陶器方面,既有反映流動因素的簡單器型,又有體現定居因素的三足器。這些混合現象可能反映了白家村先民由流動向定居轉化的早期階段的情形,表明流動人口正在不斷適應新的定居生活方式,這也體現了當時社會狀況的復雜。
白家村晚期的陶器類型與早期的基本相同,仍舊以圜底缽、三足缽、圈足碗、小口鼓腹罐、三足罐等為主,但是在晚期的三足缽中見到一些比較大的器型,直徑有的可達40厘米以上,三足比早期的也略顯高大[10](圖1、圖2)。早期三足矮短利于流動,到晚期三足變高大,顯然反映了流動因素的不斷減少。白家村早期遺存并未發現墓葬,直到晚期才發現34座墓葬。假如不考慮發現、保存等因素,白家村早期墓葬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群的流動程度。晚期墓葬數量的增加反映了白家村遺址從早期到晚期人群的定居程度在不斷增強,逐漸發展為完全定居。

圖1 白家村早期三足缽[10]30
大地灣遺址一共分為五期,一期為大地灣文化,文化層較薄,分布范圍為8000平方米,由于仰韶時代的破壞,僅在部分探方中見有一期文化堆積,多數探方中一期文化堆積已經被破壞,僅存部分遺跡和遺物,這給全面考察一期文化的整體村落布局造成了困難。根據現有的資料,大致可以看出,大地灣一期遺存居住區與墓葬區分界不明顯,共清理出一期文化的房址4座,灰坑17個,墓葬15座[11]21-26。
大地灣一期遺存的房址與臨潼白家村遺址發現的兩座房址的結構幾乎完全相同。所清理的4座房址均為圓形半地穴式,穴口直徑2.5~2.6米,穴底直徑略大于穴口,房屋結構簡單,營建方式也比較簡陋。居住面和墻壁略經修整,在房基一側有一斜坡狀旋轉式門道,門道底部由于長期踩踏而形成硬面。大地灣遺址一期遺存的建筑投入較大,顯然大于白家村遺址。房屋面積整體大于白家村的,且均有環繞房址一周的柱洞,柱洞的洞壁顯然經過夯打處理,而且房屋內也沒有原生廢棄物。
灰坑發現17個,從其包含物來看,出土遺物多為陶片,偶見石片、石器等,應屬于有意丟棄在此處的次生廢棄物。次生廢棄物的發現表明人群具有長期在此居住生活的意圖,人們更加注重居住地的衛生,體現了定居程度的不斷加深。

圖2 白家村晚期三足缽[10]68
陶器類型豐富,可分為炊器、盛儲器和水器三類。炊器有罐形鼎、盆形鼎、缽形鼎,盛儲器有圜底盆、圜底缽、筒狀深腹罐、圈足碗、圜底碗,水器有壺、杯等。器物類型大大增加,與流動社會一器多用的情況迥然不同。而且三足器的數量多,器型高大,顯然是定居社會的產物,定居的生活方式使這些陶器的精致化成為可能。
大地灣一期遺存還發現了15座墓葬,墓葬是人群定居程度的有力證明,墓葬的發現說明人群在此生存并且死亡,體現了居住的長期性。但15座墓葬呈散點式分布在臺地中部和西北部,并不集中,東西兩端的墓葬相距近百米,南北兩端的墓葬相距也有30米,此時是否有集中的公共墓地尚有疑問,體現了聚落的原始性[11]60-72,很可能是剛開始完全定居。
普萊斯(Price T.D.)和布朗(Brown J.A.)將定居產生的原因分為兩類,即吸引力(pull)和推動力(push)[13]。定居地周圍存在充足的資源,并且資源的季節性變化小,沒有必要繼續移動尋找周圍的資源信息;定居大大減少移動付出,尤其是減少了兒童、老人和衰弱的人的付出和消耗,也使資源獲得更有效率,定居變得十分具有吸引力。另外,由于人口增長、氣候變化、領土縮小,可采集的資源變少,狩獵、采集者可能面臨著強烈的生存壓力[5]。
白家村遺址和大地灣一期遺存都是大地灣文化的典型遺存,兩者均已存在定居的生活方式。那么,導致白家村遺址和大地灣一期遺存產生定居的原因是什么?大地灣遺址所在的甘肅葫蘆河流域[14]和白家村遺址所在的關中平原[15],在距今9000年到7300年間,氣候均溫暖濕潤,植被茂盛,生態環境優美,再加上兩者均鄰近渭河,取水方便,捕魚便利,資源十分豐富。資源豐富程度的地域性差異大大減小,為尋找資源更豐富地區的移動不再是人類生存的必須策略,定居成為更適合人類生存的新選擇。但是,并不能忽視其他因素對定居的推動作用,如貿易關系,對鄰近人群價值觀的認同,對社團內和社團之間控制的渴望等[16]。
由于地域差異,位于渭河下游陜西地區的白家村遺址和位于上游甘肅東部地區的大地灣一期遺存的定居程度存在差異。在流動和定居的連續發展過程中,大地灣一期遺存可以被放置在定居這一端的終點,其定居程度高于白家村遺址;而白家村遺址早期可能還存在一定程度的流動因素,到了晚期也已經完全進入定居社會。
白家村遺址、大地灣一期遺存的年代位于新石器時代由移動向定居轉變的重要時期。關于大地灣文化,學術界普遍認為其已經進入定居社會,但大地灣文化的所有遺址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由于受到地域、環境等各種因素的影響,其定居程度存在差異。初步分析認為,白家村遺址與大地灣一期遺存都已經出現定居的生活方式,但二者之間的定居程度存在差異,大地灣一期遺存要高于白家村遺址,但是這種差異并不大。溫暖濕潤的氣候條件、資源豐富程度的地域差異減小是產生定居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