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自己

圖／天航工作室

文／南瓜

1

林辛有一個秘密。

這聽上去好像沒什么大不了，誰沒有秘密呢？但對于還是初中生的林辛而言，它足夠驚奇。

某天放學(xué)后，她在自己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裝幀精美的本子。是一個日記本，封面上印著一大叢玫瑰花，那是她最喜歡的花。內(nèi)頁一片空白，還帶著紙張獨有的木屑氣味。

但這并不是林辛的所有物。

本子似乎不便宜，內(nèi)頁很厚實，側(cè)封用的是膠裝。她將本子從頭到尾翻了好幾遍，也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林辛對這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東西表現(xiàn)出了一種近乎誠惶誠恐的態(tài)度，她每天都想著會不會有人來要回本子。幾天過去了，這個本子像是本就歸她所有一般安靜地躺在她的包里。

在撿到本子兩周后，她第一次想著要在上面寫點什么。

那是個沒有陽光的日子，到了秋天，掠過樹叢的風(fēng)總帶著一點寒意，大概是有冷空氣要來了。林辛出門前忘記多帶一件外套，薄薄的校服襯衫擋不住從窗縫里漏進來的風(fēng)。

月考的試卷就躺在她的抽屜里，被她揉得發(fā)皺，上面用紅筆寫著的分數(shù)讓林辛有些發(fā)愁。

卷子要給家長簽字，這個分數(shù)對她的父母來說是遠遠不夠的，數(shù)落聲不會少，而且她實在是煩透了父母指手畫腳的樣子。

她回家后沒有把卷子拿出來，而是一直夾在了本子里。

睡前，她把本子抽了出來，本子因試卷而鼓起的那一頁讓林辛有些難受。

最后她在這一頁寫了一句話，按照她以前寫日記的經(jīng)驗來看，寫出來總比憋著好受許多。

如果世界上有圣誕老人的話，我希望他能把這些煩惱都偷偷收走，還有那張要簽字的試卷。

要是能有人聽聽她說話就好了，在入睡前林辛如此期盼著。

而她沒想到，這個筆記本好像真的聽到了她的心聲。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天色還早，但有一絲光從窗簾的縫隙里漏進房間。林辛起身，揉了揉眼睛，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昨晚她合上的本子被打開了，緋紅的封皮攤開在桌面上。

她清楚地記得她合上了本子才睡覺的。

林辛一骨碌爬起來，看了看臥室，又開門看了看客廳里的爸爸媽媽，他們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林辛心想，似乎也不是他們進了臥室，翻看了日記。

她跑到了書桌前，看到翻開的正是她昨天晚上寫了東西的那一頁，不一樣的是在同一頁更下一點的位置出現(xiàn)了新的筆跡。

筆跡很像自己的，但又有一些差別，筆鋒平整有力，像是有個大人模仿了自己的字。

世界上沒有圣誕老人，但是也沒有無法解決的問題，和爸媽解釋清楚，逃避是沒有用的。

她慌張地想著是不是有誰偷偷地寫上了這些話，但沒有人進來的痕跡，連風(fēng)也沒有。

2

最后她還是主動將試卷拿給了父母看，責(zé)備意外地沒有出現(xiàn)，爸爸看了兩眼卷子，也只叮囑她最近注意休息。

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她的心撲通撲通狂跳，她一邊慶幸自己相信了本子告訴她的話，一邊又在思忖是誰在上面寫了字。乍聽上去是一件挺詭異的事情，但林辛并沒有什么害怕的感覺。

如果我再寫些別的什么，還會有人來和我說話嗎？

走進教室后，林辛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那個本子，鄭重其事地寫下自己的疑問。

你能和我說話是嗎，那么你是誰?

我是會幫助你的人。

字跡是在半天后出現(xiàn)的，同樣是一句沒有什么價值的話。

我能和你做朋友嗎？

這次林辛馬上就看到了黑色的墨水慢慢從紙背后滲了出來，她翻到背面，但什么也沒有看到。

我們一直是朋友。

你害怕嗎？

林辛沒想那么多，現(xiàn)在她有一個能說話的本子了，她不用擔(dān)心以后在學(xué)校一天都沒人搭理她，也不用害怕爸媽加班時空無一人的家。她有了一個朋友，雖然這個朋友住在本子里，但能說上話就很不錯了。

當(dāng)然不會，我想有個朋友。

林辛寫下這句話的時候很干脆，她從小看書多，并不害怕那些妖魔鬼怪。

現(xiàn)在她有了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也寫不進日記里，但她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興奮，一連幾天她的嘴角都翹得高高的。

這些天，只要她一有空就會掏出本子寫點什么，有時候是生活瑣事，有時候是學(xué)習(xí)問題，對方通常只回復(fù)那么一兩句話，但是林辛總是很期待那層淺淺的墨跡浮現(xiàn)出來。

3

你叫什么名字？我總不能一直叫“你”。

你可以給我取個名字。

最后林辛叫她“小m”，雖然不知道對方的性別，但林辛的潛意識里覺得這個同她說話的人應(yīng)該是個女生，年齡比她大上不少。

這讓林辛不禁有些羨慕。在她的腦海中，小m應(yīng)該是一個成績很好的女生，性格很直爽，有一頭漂亮的長發(fā)，從來不會為成績或者沒有朋友而煩惱。

并沒有，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也沒有朋友，也會為成績煩惱。

但是也不是一直如此。

小m的字很快顯現(xiàn)出來，她的回答讓林辛有些愕然。

我不知道自己在畢業(yè)前能不能交上朋友，但是我爸爸媽媽都不太在意這件事情，他們覺得我只要好好學(xué)習(xí)就行了。

現(xiàn)在我只有你一個朋友。

有時候林辛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初中生，學(xué)校像是一個黑洞，她拼命地想要逃離，但又不得不在每天的清晨重回深淵。

林辛很感謝小m沒有問她為什么沒有朋友，作為一個剛剛轉(zhuǎn)學(xué)來的學(xué)生，她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和誰也說不上話。

而小m像是天生就知道她的苦惱一般，她會安慰林辛，會給她建議和幫助，還從來不問為什么。這讓林辛覺得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得到了尊重。

很快就不是了。

別害羞，你笑起來會很好看的，多笑笑說不定就有同學(xué)和你說話了。

如果她能出現(xiàn)就好了，有時林辛?xí)@樣想，但是她又害怕面對這個她想象中完美的朋友。

說不定她看不上我，林辛盯著擺在桌子上的鏡子，這兩天她的鼻頭上冒出了好些個紅色的痘痘，讓她的鼻子像是過敏似的通紅，她伸手用力搓了搓青春痘，鼻頭更紅了。

你長過青春痘嗎？它們太討厭了，我看上去像是個帶著紅鼻子的小丑。

當(dāng)然，在初中的時候我也像你一樣，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不會因為這個不能看天空和世界，也不會寫不完作業(yè)。如果有人因為青春痘不愿和你做朋友，那他也不是什么值得來往的對象。

林辛試著微微揚起嘴角，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后又馬上收斂笑容。

4

但林辛還是試著多去和同學(xué)們笑著說話了，也許小m真的無所不知，漸漸地，座位周圍的同學(xué)和她的交談時間多了起來，后桌的女生還會在她生病的時候?qū)⒆鳂I(yè)送到她的家里。

我在學(xué)校有朋友了！

林辛在寫下這話的時候，從窗邊看到來送作業(yè)的同學(xué)從街角離開的背影，桌面的鏡子上映出了林辛的臉，雖然還帶著生病時不健康的紅，但笑容卻一直沒有褪去。

所以說，笑是靈藥^_^。

小m罕見地在回話里加上一個笑臉表情，林辛能想象，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這個漂亮的姐姐臉上的笑意不比她的少。

所以你為什么會知道我能交上朋友呢？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我的煩惱，知道怎么去開解我，就好像生活在我的身邊一樣。

我是你的朋友，當(dāng)然會了解你。

有那么一瞬間，林辛覺得小m就生活在自己的身邊，像是看著自己長大的姐姐一樣。

你是不是我認識的人，我們能見面嗎？

很快就可以了。

林辛不知道小m說的很快是多久，但是她的生活的確開始有了更多的顏色。她開始在下課后參加課外小組，成績也不再忽高忽低，放學(xué)后有同學(xué)和她一起回家。

之前小m對她說的多笑笑仿佛打開了她身體里的一個開關(guān)，她雖然還在意鼻頭上的青春痘和臉上的雀斑，但好像這一切又沒有那么重要了。

林辛喜歡這個見不著面的朋友，雖然沒有聽過她的聲音，也沒有見過她的樣子，但她在林辛的心里就和每晚留在巷口的最后一盞街燈一樣，每一個從紙背浮現(xiàn)出來的字都是電線里飛奔的電荷，她枕著小m的晚安入睡，又帶著滿滿的愿景去迎接新的一天。

從下半學(xué)期開始，本子的頁數(shù)就不剩多少了，林辛開始試著把字寫小一點，行間距也細得連一條細線也擠不下。她沒有主動和小m談起這個話題，但冥冥之中，她能感覺到，在紙張用完前，她們是不可能見面的了。

想到這兒，林辛又覺得自己有些貪心，她并不想等“很快”或者“以后”，她想現(xiàn)在就能看到小m。

也許我能在考完試之后去看看你。

還有三個月中考就要到了，現(xiàn)在林辛不得不花更多的時間在學(xué)習(xí)上，但她還是會在睡前寫點話給小m。

以后你就能見到我了。

小m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簡潔。

林辛突然有些生氣，小m了解她，但自己始終只能隔著這層紙看著她，這不公平。

你住在哪呢？我不想你再做我的秘密朋友了，我想你做那種可以一起去游樂園，互相到家里過夜的朋友。

你根本就不想和我見面。

她寫得很用力，差點戳破了紙面。

但馬上，林辛又覺得自己只是在無理取鬧，如果她并沒有把自己當(dāng)作朋友，也不會在凌晨寫下大段的文字來安慰考試失利的她。

我們會見面的，別急。

小m似乎永遠都這么不疾不徐，林辛有些喪氣，成年人的從容讓她嫉妒和羨慕。

我永遠都是你的朋友。

5

離考試的日子就剩幾天了，她和小m的交流還在繼續(xù)。她們現(xiàn)在更多會說說日常的小事，比如樓下的貓媽媽生寶寶了，老師把卷子送錯班級了。小m似乎也認識這個老師，她還提了不少她從沒注意的細節(jié)。

也許她真的一直在默默地看著自己，林辛想到，哪怕是一個秘密又有什么要緊呢，她的人生里已經(jīng)有那么一束光照進來了。

小m像是一個藏在樹洞里的朋友，一股腦地接受我的困擾，但我從來沒有在什么事情上幫助你。

那林辛就好好保守我這個秘密，這是我唯一的愿望。

6

在最后的考試前，林辛在本子的最后一頁寫下了感謝，紙面的空間已經(jīng)容不下更多的對話了。林辛想，也許有那么一點的可能，讓小m知道我的心意。

這天和小m同她第一次說話的那天不同，是個大晴天，初夏的風(fēng)帶著颯爽，林辛在走出考場的那一刻也是如此的干脆。她將準考證收進了書包，那是她結(jié)束初中生涯的憑證，也會見證她更好的未來。

她興沖沖地回到家，想著要和小m分享這最后一場考試結(jié)束的喜悅。但當(dāng)她打開本子的最后一頁時，卻看到最后的位置已經(jīng)被勁瘦的字占滿了。

祝你畢業(yè)快樂，我的秘密朋友。

明天我們會跑得更快，手臂會伸得更遠，總有一個美好的清晨。

這兩句祝福很眼熟，因為在幾個小時前，她親手將他們寫在了作文的最后作為亮點。沒想到，它竟出現(xiàn)在了筆記本上。

在頁腳邊上還附著一小行數(shù)字。小m說，這是個驚喜數(shù)字，等到她畢業(yè)那天就能知道是什么了。

林辛知道，這是自己的畢業(yè)證編號，她幾周前在老師辦公室里看到了打印好的證書，她悄悄地翻看了自己的那一份，照片上的她還帶著沒有消去的青春痘，但是笑容和剛剛?cè)雽W(xué)的時候天差地別。

她知道為什么小m對自己的一切都如此的了解，也知道為什么小m只愿意做自己的秘密朋友了。

因為自己就是秘密朋友本身，也許是幾年之后，也許是在幾十年后的自己，但毫無疑問，那會是她期望自己成為的模樣。

也許在將來，她會在某個地方拿到這個印有玫瑰花的本子，看著紙上出現(xiàn)那句關(guān)于圣誕老人的話，然后寫下她看了無數(shù)遍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