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紫閣(2002.4-),女,漢族,河南洛陽人。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
雪國,是川端康成筆下故事的發生地點。雪國在哪里?文中清晰地說明,主人公島村是從東京乘火車來的,卻又沒有交代它的具體位置。無限的逼近現實,卻又在現實中創建虛幻。這個故事開始的地點就已充滿了亦真亦假的恍惚感。
“恍惚”和“虛幻”。這兩個詞,是我對《雪國》最直觀的感受。川端康成的描寫十分細膩,近乎完美地把握住了東方人的心理特點。
首先是在島村心理活動的刻畫上。初遇葉子時,島村旅途單調,關注了她和行男的一舉一動。而他清楚地意識到“他是把她作為單獨的一個人來看的,憑她那種舉止就推斷她可能是個姑娘。也許是他用過分好奇的目光盯住這個姑娘,自己增添了不少的感傷。”無需追根究底,或許是出于對他人人生的一種觀望,也或許是拐彎抹角的自嘲,對一個旅途寂寞的東方人來說,一切景皆可傷。
駒子在重逢島村時,她表現得十分真摯和驚喜:“在被爐前,她把他的手松開時,一下子連脖根都漲紅了。為了掩飾這點,她慌里慌張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說:‘你是說它還記得我嗎?”一個東方姑娘再逢情人的欣喜溢出了紙張。
當駒子在島村面前自信地展示三弦琴的技藝時,川端康成重啟一段寫道:“島村突然被她的氣勢壓倒了?!碑斦鸷车谋硌萁Y束時,他又嘲弄似地寫道:“《勸進帳》曲終之后,島村才松了一口氣,心想:唉,這個女人在迷戀著我呢。這又是多么的可悲啊?!?/p>
“可悲”和“徒勞”。如果說“恍惚”和“虛幻”是雪國的表象,那么“可悲”和“徒勞”深藏在故事中的情緒。
在島村第三次去雪國赴約時,他在內心承認了駒子的不完美,卻又想到:“盡管如此,她之所以能把島村從老遠吸引到這兒來,乃是因為她身上蘊藏著令人深深同情的東西。”同情,是因為能共情。駒子在別人看來,是一個家世貧寒、命途多舛的人。因母親是藝伎,她小時候被賣到東京學習舞蹈,后來師傅的兒子與她有了口頭上的婚約。可她正值妙齡時,卻又為了未婚夫的惡疾去當藝伎。但駒子澄清,她不是為了任何人去當藝伎,她總是逞強地說:“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島村知曉她是為生計所迫。
未婚夫被另外的女人搶走,而生活又不得不一人支撐。而她明明是一個堅強又純真的女人。從十六歲開始從未間斷的讀書筆記,每日對著雪國的峽谷苦練三弦琴,以及她對城市事物的憧憬,她近乎迷失地愛上了島村……這一切都是真實而堅定的。島村總是悄悄地心里嘆一句徒勞,但卻被她莫名的魅力折服。
徒勞是島村給予這個深深迷戀他的女子最簡單卻最貼切的評價,也許是無可奈何,也許是一種自嘲的羨慕。川端康成用這樣一句話來描述——“島村正在虛無縹緲之中,駒子走了過來,就像帶來了熱和光。”
而葉子說:“駒姐是個好人,可是挺可憐的,請你好好待她?!?/p>
川端康成借用島村的眼睛,從頭至尾在看一個叫做駒子的女子,可是他卻奇跡般的顯現出三個人的可悲。
一個坐食祖產,無所事事;一個明明徒勞,卻不懈堅持;一個得而復失、心若瘋癲。對于駒子,情愛是一種救贖,可她偏偏所遇皆非人。對于葉子,她得到本不屬于自己的一份短壽愛情,最終深陷泥淖。對于島村,他仿佛什么都是旁觀,什么都未入心,他所感動所享有的,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幻夢。
在兩次不同的心情和時間下,我閱讀了這篇小說。可得到的都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哀和迷惘。
蠶房最后燒起來的時候,知曉消息的駒子為什么會表現異常,葉子為什么會放棄逃生?已經不重要了。當駒子瘋了一般上去抱住葉子的遺體大喊大叫時,我終于知道,死去的并不只有葉子一個人。這場紛亂又虛幻的情感糾葛,結束了兩個靈魂,卻喚醒了一個靈魂。雪國凄冷黑夜的妖冶火光中,若隱若現著生死間的凝滯、至美至哀的交融,島村靜靜觀望著一切。
就像雪國靜靜觀望著一切,觀望著那些如飛蛾撲火般的卑微生命最終如雪花般稍縱即逝。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而四年之約已經結束,島村與雪國的因緣已經了結。
可以說這是一篇在東方境界中達到臻美的小說。將哀和美盡到極致。值得一提的是,全篇的人物心理描寫,都是在描寫島村,這也是因為小說的視角設計,可以說是十分具有特色,同時也凸顯了島村一種漠然旁觀、玩世不恭的形象。
在敘事方面,川端康成又嫻熟地運用自然回憶插敘,適當調整敘事順序,邏輯性較強,避免了抒情和人物表現過多而出現邏輯缺失的問題。另外也相當注重細節,有些地方點到為止,思維成熟。情節詳略得當,可讀性較強。
當然,川端康成在《雪國》中最完美的下筆之處莫過于情景交融,更無需提各種象征手法信手拈來。印象最深的一幕就是島村閑來無聊,觀察秋涼時昆蟲悶死的模樣?!坝捎诩竟澽D換而非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靜靜的死去,可是走近仔細看,只見它們抽搐著腿腳和觸角,痛苦地拼命掙扎著。這八疊大的榻榻米作為它們死亡的地方,未免顯得太寬廣了?!崩ハx在寬大的榻榻米上掙扎著逃離死亡的厄運,而人們也在偌大的世界中掙扎生存。命運就像突襲的秋涼,當發覺時早已無處可逃。
整篇故事,絲毫沒有刻意烘托什么主旨的意味,仿佛我們只是進入島村這個角色,用他的眼睛看了一場悲歡離合。但川端康成先生又是明智的,他借用島村的眼睛和心靈,卻用第三人稱寫所有的人物,也讓我們跳出島村的固定角色,也來評判一番他。
川端康成書寫的這個故事,其著意之處正是在我們對每一個人物的悲哀體味后得出的至美境界。悲哀和凄美總是最能挑動心緒的情感。細細查看這些情感來源之處,只見書中滿目皆是“徒勞”。聯系作者創作的時間,我們也能從中體驗到故事的“人生虛無”上升到一種對戰爭的消極態度。
這個故事對我最深的感受是——也許有時大美無需壯烈的人生,高遠的理想;大哀也不必是國恨家仇,凄慘悲壯。人世間的藝術未必要用戲劇化體現,藝術可能就存在于一次不經意的恍惚中。虛無未必毫無意義,而真實不一定是現實。
《雪國》值得精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