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一浮幼年時便接受了正統的儒學教育,青年時短暫留美,歸國后隱居西湖專于治學。本文以《馬一浮交往錄》為基礎,聚焦于馬一浮走出書齋至浙大開辦國學講座、主持復性書院這段時期結交的以文史方面學者為中心的交游群體。旨在通過對馬先生的書信、語錄及其他學人的日記等資料的梳理,體現他們的交往、論學過程。
關鍵詞:馬一浮;交游
作者簡介:張雨晴(1993-),女,漢族,河南三門峽人,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思想文化史。
[中圖分類號]:K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1--03
馬一浮讀書廣而博,豐子愷曾在《桐廬負暄》一文中有這樣一段描述:“無論什么問題,關于世間或出世間的,馬先生都有最高遠最源本的見解。他引證古人的話,無論什么書,都背誦出原文來……弘一法師有天對我說:‘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個人,生出來就讀書;而且每天讀兩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書之厚?。?,而且讀了就會背誦,讀到馬先生的年紀,所讀的還不及馬先生之多。當時我想象不到這境地,視為神話。后來漸漸明白;近來更相信弘一法師的話絕非夸張。”這段話或許令人感到難以置信,卻展現了馬先生讀書之多,讀書之廣。加之馬先生深厚的佛學造詣及短暫的西學背景,他的學問貫通交融,非常人所及。先生在浙大開設講座之前,便有“杭州的瑰寶”這一美名,但先生既不著書立說又未在大學任教,鮮少有人能真正領略先生的才學及風采。其人其學能為更多人所知是由于開國學講座、任書院主講等實踐活動,從而接觸高校文史方面學者的契機下才形諸筆墨的。
一、馬一浮與高校文史教授的交往
從《馬一浮交往錄》一書中所載的交往名錄來看,與馬一浮有所往還的文史方面學者群體主要是浙大、武大等高校的學者,尤以浙大教授為甚。
其一,馬一浮在浙大講學期間,結識了同在浙大任教的柳詒徵、張其昀、賀昌群等史地系教授以及中文系教授錢基博(潛廬)和繆鉞(彥威)等。到浙大開講座,是先生第一次在現代意義上的大學任教,這給了浙大的學者一個可以直接接觸先生的契機。先生在此與他們一同論學,據竺可楨的日記所述,馬一浮在泰和浙江大學曾參加柳詒徵“非常時期讀史要略”史學講座,馬先生開講時亦有教授到場,離開浙大后馬先生仍與幾位教授保持著聯系。1939年馬先生籌辦復性書院時,致書梅光迪、張其昀,聘二位先生為書院籌備委員,信末提到自己亦時常想念竺可楨等人。張其昀和張蔭麟等學者主編《思想與時代》月刊時,曾請馬先生為該刊封面題字并請先生撰稿。賀昌群更是從浙大辭職追隨馬先生入川,大力支持復性書院籌辦工作,1940年因與先生辦學方針不合離開書院。賀昌群還曾向先生求教“當以何書為津逮”[1],先生回信分別列舉玄學門、義學門書目,并做了詳細的介紹供其研習。繆鉞時任中文系教授,喜愛作詩,馬先生曾于《題繆彥威<杜牧之年譜>》一詩的跋語中與其討論古詩。先生逝世后,繆鉞于1987年撰《我所收藏的馬一浮詩詞》一文為悼,文中稱贊先生的胸懷學問:“馬先生精通宋儒理學與佛學,他講學融合儒釋,自成體系。他的為人,和藹曠達,有魏晉風度,詩詞書法,風格甚高?!盵2]由此可見,這幾位浙大的學者同馬先生相與往來、談詩論道的交流互動反饋出他們對先生是持信服態度的。需要注意的是,馬先生并非現代大學教育體制下的教授,讀書治學不專于某個門類,但這幾位學者與先生相識論學,不僅未打破此前的“杭州瑰寶”之印象,還讓他們近距離地感受了馬先生博大圓融的學識。
其二,1939年馬一浮開始在樂山烏尤寺復性書院講學,與嘉定武漢大學一江之隔。根據《馬一浮交往錄》記錄,在此期間馬先生與武大幾位教授程千帆、吳子馨(其昌)、方壯猷、吳廷璆等相識。程千帆在《讀蠲戲齋詩雜記》一文中給予馬先生極高的評價:“先生之學,博通內外,貫綜古今,遍究宋明諸儒之所得,而歸其本于孔子仁恕之道。以知性始,以盡性終?!庇捎隈R先生主持書院而并未牽涉武漢大學,因而與樂山武大的學者顯然沒有同浙大的學者那般親近,僅是偶有拜訪而已。先生1941年應吳子馨所請為他撰寫了一篇同鄉會序[3],羅常培游歷蜀地行至樂山時,曾與吳子馨、謝文炳、普施澤等一同去復性書院拜訪馬先生,因馬先生正在山下烏尤壩休息未能見面。居樂山期間,馬先生與蒙文通亦有來往,蒙文通介紹一位學生到復性書院讀書,因該生長于詞章而書院主講經術義理未予錄取。20世紀40年代蒙文通任四川圖書館館長時,曾贈予馬先生該館《圖書集刊》創刊號,馬先生亦托謝無量代借石印《春秋胡氏傳》供書院繕寫。
與武大相關的另一事是錢穆先生1941年到嘉定的武大講學時,受到馬一浮之邀請至書院講學。復性書院辦學之初便明確以六經為主要教學內容,為“使得近當世顯學,稍被聞熏之益?!盵4]先生竟破例同意錢穆以中國歷史中的政治問題為題進行演講。據錢穆所述:“余告一浮,聞復性書院講學,禁不談政治。倘余去,擬擇政治為題,不知能蒙見許否。一浮問,先生講政治大義云何,愿先聞一二。余告以國人竟詬中國傳統政治,自秦漢以來二千年,皆帝皇專制。余竊欲辯其誣。一浮大喜曰:自梁任公以來,未聞此論。敬愿破例,參末座恭聆鴻議。遂約定?!蓖高^這次破例的事件,不難發現馬先生治學雖具有歸隱的個人取向,不愿受功名利祿的牽絆,但他并非閉門造車之人,仍然對有爭議的學術問題保持一定的關注。錢穆講演完畢后與馬一浮共用午餐,于席間暢談,對馬先生留下了“衣冠整肅,望之儼然。而言談間,則名士風流,有六朝人氣息?!盵5]的印象。
其三,從學于馬一浮的文史學家當屬金景芳(曉邨或曉村)和王駕吾(煥鑣)。金景芳于復性書院讀書期間,投入極大精力研讀《春秋》三傳,因而馬一浮對他的示語著重于探討《春秋》相關內容?!稜栄排_答問續編》卷三收《示金曉邨》三十八則示語中談論《春秋》的有十余則,這些示語中,馬先生多次向金景芳講解治經的門法,如治經時以文本或以義理為重的兩種路徑各有得失“以經證經在依文。依文亦有得有失,得在比傳,失在穿鑿。自何、范以至劉、廖皆是也。以義理為主,則有時可略文而求義,依義而不依文,此亦有得有失,得在玄解,失在近專。” 又如“亦自說得有義理。《春秋》譏不告朔,皆諸侯之事。今以天子頒朔當‘王省惟歲,以諸侯告朔當‘卿士惟月,義均可通。惟‘師尹惟日與朔政無關耳。說經只要有義理,固不必盡同。此說甚喜其有思致。”[6]馬先生的這些示語,顯示出他認為治經時義理重于考據,這也源于他深邃博大的學術格局,先生本重義理,援佛入儒的體悟愈發深化了他的理學思想。在馬一浮的指導下,金景芳利用半年時間完成了《春秋釋要》,馬一浮為該書題辭,肯定了金景芳“其于先儒之說,取舍頗為不茍”的治學成果,題辭后半部分又點出一以貫通治經的門徑:“治經之法,亦各因其所好以自為方,異執相非,從來為甚。不觀其異,亦何由以會其同?《春秋》之義,即圣人之心也。得其心,斯得其義而不疑于其言。言之微隱而難明,義之乖異而或失者,皆未有以得圣人之心耳?!盵7]金景芳離開復性書院后,雖與馬一浮聯系不多,但“對于金景芳,馬一浮不僅是經師,更是人師”,馬一浮的言傳身教不間斷地影響著金景芳的學術生涯,至晚年還“不時地對學生們回憶起恩師馬一浮先生”[8]。
王駕吾與馬先生相識于杭州,他1936年至浙大任教時便向馬先生請益,先生在浙大講學時,除了參加講座他還屢屢到先生住處訪談,此后拜門從學。王駕吾與馬先生的師生緣分極深,據丁敬涵回憶,馬先生臨終前能常去探視且參加了先生逝世后一系列活動的學生只有他一人,馬先生對他則一直以平輩論交,信中提及他即是“駕吾兄”,請王至復性書院講學也是請為“講友”。先生逝世后,王駕吾于1980年撰《追悼本師馬蠲叟(一?。┫壬摹?,僅僅數百字,情真意切地道盡與先生“四紀悠悠”的緣分及先生“浩瀚如溟博”的學問,更將馬先生在浙大的講座比作昔日的鵝湖之會:“繼鵝湖之講肄兮,歷泰和與宜州?!盵9]做出如此之高的評價,足見其心中對馬先生的敬仰。
二、復性書院遷杭后與其他文史方面學者交往
除講學時期結識的浙大、武大文史教授外,與馬一浮交往的史學專家或相關工作者還有葉左文(渭清)、金毓黻、顧頡剛、尹石公、蘇淵雷、孫仲闿、吳孟復、余紹宋、宋云彬、張宗祥等,多為復性書院遷杭后至新中國成立后先生在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參見馬承源主編:《上海文物博物館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7年,第370頁:1949年9月17日經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批準正式成立,初名上海市古代文物管理委員會,屬上海市人民政府高等教育處,由市政府聘請李亞農、徐森玉、吳仲超、柳詒徵、沈尹默、尹石公、胡惠春、沈邁士、吳景洲、張閬聲(宗祥)等10人為委員(1950年、1951年又先后增聘馬一浮、汪東、顧頡剛和曾昭燏為委員或兼職委員),主任委員為李亞農,副主任委員為徐森玉,會址設在林森中路1688號(今淮海中路1708號)。1950年1月經呈準市政府改名為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隸屬上海市人民政府;1953年8月經市政府同意改稱上海市人民政府文物管理委員會,會址遷至天平路40號。1955年4月遵照上海市人民委員會指示,改名為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浙江文史研究館等處任職時的同事,先生與他們有互通詩文。
其中尤以葉左文與馬一浮情誼最深,且二人早已相識,至1953年浙江文史研究館成立,二人又成為同事,馬先生任館長而葉左文為館員。葉左文的弟弟葉熙光在《史學家葉左文先生事略》一文中所述:“左文十七歲中舉人后,被清朝政府派往廣州任職。此時,他仍一心撲在治學上,拜名儒陳介石先生為師,并與馬敘倫結為至交。數月后,辭職回故里,經陳先生介紹,又拜杭州馬一浮先生為師?!比~左文尊馬先生為師,實際上二人年紀相仿,彼此扶持,更時常切磋學術問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葉左文赴北平圖書館工作后,在此校《宋史》、參與編印《宋會要》,也得到了馬先生的支持:“宋一代文才最盛,而脫脫以蒙古人任總裁,纂述勝國事跡,謬誤抑揚,均所不免,以故《宋史》成書最為蕪雜。又宋人文集現存者多,取資不難,館中又藏有元版初印本,最為精善也?!盵10]此后葉左文一直專注于宋史研究,其心血中途雖付諸一炬,日后重新開始寫作,終未能完成《宋史注》。馬葉二人“相交六十余年,他們互相尊重,互相關心,但在學術問題上有不同見解,必相與‘陳遺經,道古訓爭論務明,是一對論學諍友”[11]。葉左文?!端问贰窌r,馬先生指出他“偏重史實”的弊端,提出“治史,當識其大者”[12]的建議,而馬先生任教浙大時將講稿寄給葉左文,二人就治經之法亦有激烈的爭論。
金毓黻(字靜庵,我國著名歷史學家、文學家、金石學家、考古學家,是東北史學研究的重要開拓者。)與馬一浮先生從未有過直接的正面交往,二人以入讀復性書院的王白尹(金毓黻的及門弟子)、金景芳為紐帶,借詩文以神交。然而金毓黻與馬一浮二人始終未得一晤,1948年2月末金毓黻隨交通部團體游杭州時,專門到復性書院去,卻并未如愿與馬一浮相見:“日午,余離團,詣通志館訪王白尹,又詣復性書院訪馬湛翁,皆不值。”[13]金毓黻于日記中初次論及馬一浮是1941年11月金景芳自樂山至三臺東北大學任文書組主任,與金毓黻相見,因金景芳此前在復性書院從馬先生讀書,故談及馬一浮其學與教人途徑:
馬湛甕喜談名理而不甚教人讀書,此亦賢者之過。世謂宋儒從禪宗入,故高談身心性命,而又諱言所自出。愚謂程朱諸氏未嘗諱言讀佛典,惟自以由佛典之比證,而窺見古圣賢之精髓,以為圣人之道即在是,漢儒未能悟此,故不能究其言詳……往聞賀君昌群言,湛甕善談,聽之極有風趣,不可以常情度,以此推之,則湛甕治學教人之途徑可以窺見大略。以小邨從湛甕游,故論及之。[14]
在曉村處閱馬湛甕刻刊《爾雅臺答問續編》五卷,為答書院諸生問難而作,亦札記中之批語也??计潴w式,一如宋人語錄,不離禪宗意味。且措辭太簡,使人半明半昧,以此為勝意所在,真令人索解無從矣。[15]
金毓黻在對馬一浮不甚了解之時,認為馬一浮善談名理而在教書方面稍有欠缺,教學及答疑時禪宗意味濃厚,令人困惑難解,以宋學為表實為禪學,比之宋學更近于魏晉名理之學。而馬先生自身的學問儒佛兼通,承宋儒之路亦深諳佛學,教書育人上亦有其獨到之處。恰如復性書院學規所言“主敬、窮理、博文、篤行”,四端為先生教學的精髓,意在完善學生的人格,正合了宋儒所說的身心性命之學。而當金毓黻讀罷金景芳所示馬先生詩文:《甲申濠上褉集示諸友》、《蠲戲齋詩自序》及《馬湛翁至金小邨箋》,認為正因其深厚的玄學造詣,才有如此精妙的詩文。稱贊馬先生的詩文“風味絕佳,且有極深湛之名理”,“恐世無第二手”[16],并和其詩交由王白尹、金景芳二人轉致馬先生。此后又從王白尹處讀馬一浮《失題》、《觀豐子愷畫展》詩二首,稱“二詩風神絕俗,前首尤勝,此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也。”[17]
顧頡剛(字銘堅,我國著名歷史學家、民俗學家,古史辨學派的開創者。)的日記中馬一浮這個名字僅出現過七次,且集中于1950-1960這個時段內。這一時期,顧頡剛和馬一浮同在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任職,據《顧頡剛日記》所示,馬一浮與顧頡剛只在工作場所遇到過幾次,或于政協開會時碰過面,可見二人關系并不親密,只是普通的同事關系。值得一提的是,顧頡剛于1957年2月28日抄錄了一則《文匯報》的簡報,是龍榆生所作《古籍的標點與校勘》一文。龍榆生在這篇文章里提到:“為了《山谷詞》用了許多禪宗的話,我還寫信去問過博聞強記的錢鍾書教授和馬一浮、陳寅恪兩位大師。我覺得這就是對人民、對我們的祖先、也就是對自己負責。”[18]這則評價反映了龍榆生對馬一浮佛學造詣的肯定,而龍榆生這句話中亦對這三位學者做出了細微的區分,將馬一浮定位在與陳寅恪等同的大師級地位上。馬一浮學佛卻未皈依佛門,能稱之為大師,體現了在龍榆生乃至以其為代表的一些學者眼中,馬先生必然是位博聞多識的國學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