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周海媚

門口那盞路燈亮了起來。

我盯著它許久，往事像迎風生長的藤蔓輕易地覆蓋了我的視覺和聽覺。

這兒很閉塞，常見老牛慢慢地吃草咀嚼歲月，仿佛時間已凝固了。只有小路上日子覆蓋著日子，腳印覆蓋著腳印，只有風能穿過環繞的青山，為這方圓數十里唯一不通公路的小村送來新鮮的空氣。

我坐在田埂上，看著稻田里忙碌的人們。陽光落進他們眼里，幻化成溫柔的光。打谷機嘩嘩作響，稻谷的清香迎風飄來，田間的人們高聲談笑。我知道，今年的收成很好。我立起身伸出手，折下一根稻子。從一粒稻米身上，我聽到一條河的流淌聲，聽到青山在冬眠，又聽到陽光在催它上路，聽到云在飄，風在吹，雨水和泥土在竊竊私語。由此我知道，糧食不但進入我們的血肉，也養育了我們的靈魂。且不說河水日夜川流不息、潤澤萬物，也不說青山綠水令人沉醉，生機勃勃，就看這成片的稻田如一張巨大的地毯，靜臥天地間，恩惠萬家，已是足夠讓人心安。

這一年，家家都有好收成，金燦燦的稻谷、白花花的大米，讓人笑彎了眼。

這一年，家家的稻米吃不完，人們想將它賣出去換點錢，可望著山間那條狹窄的路，眉頭又擰成了“川”字。

這一年，稻米飄香，霉味熏天。

這一年，村里的年輕人背上行囊，去了青山外的遠方。

這一年，成片的田野成了荒地。

這一年，村里只剩下狗吠聲和老人的咳嗽聲。

往日有多熱鬧，如今就有多冷清。我打著傘，立在路旁，看著樹皮滿是裂紋的樹干，它被雨淋成黑色，從葉上流下的水，繼續洗濯著樹皮。我偏過頭，看著滿是雜草的田地，村人質樸的笑容仍在眼前，可是往日時光已不復存在。爺爺坐在門口，渾濁的眼里隱隱透出一些光亮，又迅速暗淡下去。他握著煙斗的手微微顫抖，沉悶的聲音驟然響起：“世間萬物靠著我們腳下的土地生存，到頭來，它竟荒掉了。”我靜靜坐著，有些眩暈。雨滴拍打在地上，土地回復以悶響。它在訴說著什么？是不甘心，還是吶喊？

時間像是走了很久，過往種種慢慢駛過。又一年春季，萬物重生。

我望著門口的那盞燈，眼眶濕潤。前年，村里一位年輕人回來，修了這盞太陽能路燈，還告訴村人他要帶著大家致富。我看著門口的那盞路燈，夜晚時它發出的光，照亮了那一片天地，恍惚覺得，這是黑暗里的一束光，是希望。果然，越來越多的人回到村里。那一年，機器的轟鳴聲響徹了村莊，政府帶頭修路，這一修，竟修出了村里人的康莊大道。

荒廢的田地重煥生機，綠油油的稻子隨風搖擺，山坡上的茶樹生機勃勃，微風拂過，盡是茶葉清香。寫生的人絡繹不絕，農家樂發展得如火如荼，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意。那一年，村里有幾戶人家的家門上釘上了紅牌，村支書告訴他們：“這個是精準扶貧的憑證，國家政策哩！”言罷，又語重心長地說：“輸血不如造血，國家政策好，咱也不能給國家丟臉，踏踏實實干！”村里人點點頭，面色紅潤。

“幺妹兒，可沒想到咱這地方也有這么一天！”爺爺笑得眉眼彎彎地對我說。

看著村里如今的景象，比如從村中間貫穿而過的鄉村公路，林立的樓房，飄香的瓜果，人們滿目欣喜之色。斷斷續續的微風夾雜著土地特有的清香掠過衣角和發梢，我知道，這是新生的味道。

村子里越發熱鬧了。新上任的大學生村官幫著村人開了一個網店，幫著村人賣農產品，他說“這是互聯網+……”。我看著家鄉發生著一幕幕的改變，昔日的泥濘小路變成寬闊的柏油路，平房變成洋樓，家家戶戶都脫了貧。唯一不變的，是青山，是綠水。

“鄉親們，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因著這好山好水，傍著這腳下的土地，才有我們村的今天。我們要發展，但不能忘記初心。我們要振興，要建設美麗鄉村。這條路很長，但我們齊心協力，跟著黨的政策走，一定能穩健地走下去！”

村支書的話在耳邊回響，村里的發展從未停止，青山猶存，綠水仍在，土地仍容納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