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輝
摘要:魏晉南北朝時盛行的清談對《文心雕龍》的話語方式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以《體性》、《才略》二篇對歷代作家評論為例,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闡述問題與評論作家時,汲取了清談當中品評人物的一些方法,如直接評論、間接比較、大量使用喻詞等;第二,受玄學清談中對人物風、神、才氣和生命姿態品評的啟發,將有關人的生命姿態、精神風貌的詞語用來作為文學批評的術語。這一方面是因為魏晉玄學清談中的人物品評就像一座橋梁,將人的生命姿態與藝術作品形式特征聯系到一起,另一方面是《文心雕龍》融合了時代賦予的新思維新理念。
關鍵詞:清談:文心雕龍:話語方式
文章編號:978-7-80736-771-0(2019)01-148-02
《文心雕龍》作為一部論說體文學理論專著,自成體系、唯務折衷,話語方式充滿了文學性,在中國文論史上獨樹一幟,并對儒家文論話語的形成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武漢大學李建中先生比較關注《文心雕龍》的話語方式問題,在其《文心雕龍講演錄》一書中,設專門章節(第三講)詳細闡釋,并指出《文心雕龍》的話語方式問題,“還有一些細微之處由于時間的關系沒有講到,就留給同學們在課下去慢慢地體會”(P101),基于李先生的論斷,筆者認為,清談作為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一種社會思潮,其獨特的話語方式是對《文心雕龍》產生了直接影響的,故本文在李建中先生研究《文心雕龍》話語方式成果的基礎上,將魏晉清談對《文心雕龍》話語方式的影響作為切入點,以《體性》、《才略》兩篇為例,于“細微之處”論述魏晉清談人物品藻所用直接評論、間接比較、大量使用喻詞等方法對《文心雕龍》話語方式所產生的影響,以期對《文心雕龍》話語方式的研究稍有補益。
一、《文心雕龍》話語方式淺說
宇文所安認為《文心雕龍》所表達的觀點,不是已經成型和固定的,而是一個并不單一的思辨的過程,他說:
“在很多情況下,我們可以看到兩個角色在爭奪對于論點走向的控制。其中一個角色我們把他叫做‘劉勰,一個有著自己的信念、教育背景和常識的人物;另一個角色是駢體文的修辭,我將之稱為‘話語機器,它根據自己的規則和要求生產話語。雖然劉勰希望兩個角色能夠達到完美的和諧,雖然現代論者也總是把他們視為一體,如果我們把《文心雕龍》當作對話體來對待,那么,這個文本就會變得更加清晰。”
李建中先生對宇文所安的上述觀點有過較為精彩的闡發,他說:“宇文所安所說的《文心雕龍》兩個角色,一個是作為文學理論家的劉勰,他有自己的思想和思維方式,比如他的儒釋道思想:另一個角色就是駢體文的修辭,這個駢體文的修辭是一個話語機器,劉勰要按照他自己的思想來說話,可是這個話語機器要求劉勰按照機器固定的運轉來說話,所以常常發生沖突。”從而引發了對《文心雕龍》話語方式的闡釋與研究,并說:《文心雕龍》“惟務折衷”的思維方式和它這種以駢儷為主的話語方式之間也存在統一,它的話語方式其實是文學的話語方式,充滿了文學性。具體從漢語的對句、對偶、駢儷講到《文心雕龍》的字詞篇章、《文心雕龍》的聲律和用典及主要修辭手法等方面對《文心雕龍》的話語方式進行闡釋,最終得出結論:“《文心雕龍》作為一部駢文,作為具有文學性的理論著作,它的話語方式最主要的就包含了我們所講的對句、聲律、用事、比興和隱秀。”
二、魏晉清談概說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十分重要的時代,“這是先秦之后第二度的百家爭鳴的時代,理論思維非常活躍”,這一時期各種學說同時并興,而玄學的出現和發展是這一時期思想史上的頭等大事,以玄理為內容的清談風靡一時。學界普遍認為“清談”是由東漢的太學清議和鄉黨清議開啟的。錢穆說:“東漢之季,士厭于經生章句之學,四方學者,薈萃京師,漸開游談之風。”
東漢桓、靈二帝統治時期,太學里的學生對外戚、宦官交替專權引發社會動蕩不安感到不滿,積極從經學博士繁瑣而不切時務的章句之學中跳脫出來轉而對社會問題放言高論形成太學清議。同時察舉取士制度下的讀書人的聲譽主要來自于鄉黨評議,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關乎被評者的前途,能夠產生實際影響,一些人物一經品題便由一種稱為“中正”的官員加以采訪整理以后逐層上報得以脫穎而出。無論太學清議還是鄉黨清議都較關注政治問題,漸次形成一種對人物、政事進行品詮之風,由是,一方面出于對章句訓詁的反作用,另一方面品評政事、人物風氣不斷推進,清談慢慢流行開來,“至于魏世,遂有‘清談之目。及正始之際,而蔚成風尚。何晏、王弼為時宗師,竹林諸賢,聞聲繼起。”曹魏正始年間,由何晏、王弼的推動,加上曹魏政權崇尚法家,主張“唯才是舉”,使得才氣超越名節而受到追崇,也導致清議在內容上發生轉變,從最早的評議政治得失、人物品行高下,轉到評估人物的才能大小,再轉為玄虛之談,也就是清談了。
“蓋凡一時代之學術風尚,必有其一種特殊之精神,與他一時代迥然不同者”,清談作為一代學術風尚,對《文心雕龍》的話語方式產生了深遠影響,在魏晉人物品藻的基礎上,從鐘嶸開始,對詩歌的鑒賞就喜歡用“”,開創了詩歌品評的先河。
三、魏晉清談對《文心雕龍》話語方式的影響——以《體性》、《才略》為例
清議品評人物時通常采用直接評論,間接比較、大量使用喻詞的方法。《文心雕龍》在闡述問題與評論作家時多受上述三種品評人物的方法的影響。
(一)清談品評人物方法對《體性》、《才略》話語方式的影響
1、直接評論
《文心雕龍·體性》篇縱論文章風格與作者個性的關系時說:
是以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云沉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斡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叔夜俊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
這里劉勰連續評論賈誼、司馬相如、揚雄、劉向、班固等十二位作家,分別用“俊發”、“傲誕”、“沉寂”、“簡易”、“雅懿”等直接形容他們的內蘊和氣質,他們的作品在風格上就表現出“文潔而體清”、“理侈而辭溢”、“志隱而味深”、“趣昭而事博”、“裁密而思靡”等與作者資質、才氣相匹配的特質,從個人氣蘊的準確表述到作品風格的一一對應,論述直接明了,一語中的,深受清談人物品評直接評論方式的影響。劉勰對以上所舉文人特點的比較,是由魏晉清談人物評論的話語方式演變而來的,只是把評論的對象變成作家的氣質和風格罷了,人物品藻的比較方法在文學評論方面的滲透。
2、間接比較:
《文心雕龍·才略》主要是指出歷代作家在創作上的成就以及評論作家創作的優缺點,文中多處對評論對象進行間接比較。如班彪、班固父子,劉歆、劉向父子之間的比較:“二班兩劉,奕葉繼采;舊說以為固文優彪,歆學精向,然《王命》清辨,《新序》該練,堵璧產于昆岡,亦難得而逾本矣。”此處首先是班氏父子與劉氏父子之間進行比較,通過比較認為班彪、班固父子于劉向、劉歆父子是“奕葉繼采”的關系,即兩代文采先后相繼:其次是班彪、班固之間,劉向、劉歆之間的比較,得出“璿璧產于昆岡,亦難得而逾本矣”的結論,將班固、劉向比喻成美玉,而班彪、劉歆則是出產美玉的昆岡。雖然劉勰“‘璿璧產于昆岡,亦難得而逾本矣的論斷則有失公允。從總體上看來,班固的文學和史學成都要高于其父,‘固文優彪之‘舊說是比較準確的。”但通過上述比較,班氏父子與對劉氏父子的繼承關系、班固與班彪及劉歆與劉向文章、才學的高下一目了然。
又如傅毅、崔駟、崔瑗、崔寔、杜篤、賈逵之間的比較:“傅毅崔駟,光采比肩,瑗寔踵武,能世厥風者矣。杜篤賈逵,亦有聲于文,跡其為才,崔傅之末流也。”通過比較認為傅毅、崔駟之間“光采比肩”,二者文才像是肩挨著肩,而崔瑗、崔寔則跟著趕上“能世厥風者矣”,兩家的文風能世代相繼。至于杜篤、賈逵,雖然“亦有聲于文”,在文章上也有些名望,但“跡其為才”,考究他們的文才,卻是“崔傅之末流也”,應該排再如曹丕、曹植,陸機、陸云兄弟之間的比較:“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祥而力緩,故不競于先鳴。……陸機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人巧,而不制繁。士龍朗練,以識檢亂,故能布采鮮凈,敏于短篇。”
3、大量使用喻詞
人物品藻之大量使用喻詞,對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批評的形象化特點的形成也有積極的影響,在《文心雕龍》的各篇中,比喻性的論述也是隨處可見:“宋代逸才,辭翰鱗萃,世近易明,無勞甄序。”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殊聲而合響,異翮而同飛。
(二)清談品評人物術語到文學批評術語的轉換
玄學清談有一個重要議題就是對人物風、神、才氣和生命姿態的品評這種對人的生命姿態、精神風貌的感受體驗也啟發了魏晉南朝士人對藝術形式所具有生命特征的把握和領會。魏晉以后,從曹丕《典論·論文》開始.許多表現人的生命特征的詞語被頻繁用來作為藝術批評的術語。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的“風骨”、“氣韻”等概念,正是把玄學清談中對人物生命姿態品評的術語移植于對藝術形式美的體驗與把握的典型范例。
結語:
魏晉南北朝時盛行的玄學清談作為一種社會思潮對這一時期的文學批評產生了深刻影響.而魏晉玄學清談中的人物品評就像一座橋梁.將人的生命姿態與藝術作品形式特征聯系到一起。很顯然,劉勰和鐘嶸在闡述問題與評論作家時,汲取了清議當中品評人物的這些方法.又融合了時代賦予的新思維新理念.從而使得他們的著作成為我國古典文藝批評領域中的扛鼎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