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程
1
母親說我父親病了,到臥室把我叫醒時,是凌晨兩點左右。天空干凈得看不到一顆星辰,只有一勾彎月斜掛在天邊。我從床上翻爬起來,摸著黑,隨便穿了雙鞋子,出了臥室。來到院子,見父親半蹲在衛生間,雙手杵地,好像是在嘔吐,又好像是因腹部絞痛而無法站立。他就那么蹲著,嘴巴張得老大,還不停地喘著粗氣,喘氣那樣子就像一頭年邁的水牛。母親驚慌失措地站在衛生間門口,想上前搭把手的她,卻手忙腳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透過衛生間昏暗的燈光,我隱約看見父親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正緩緩滑到下巴,又慢慢滴落。我不敢多想,快速掠過母親,走了進去,俯下身子伸手去扶父親。手指剛觸碰到他的衣服,指尖就傳來潮濕的感覺,發現父親的上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我嚇到了,有些六神無主,正欲問母親如何是好時,卻聽見母親急遂地說,快打120。我緩過神來,拿出手機撥打120。意料之外的是,電話那頭始終是忙音。眼見電話一直無法打通,我慌了,母親也慌了……我一下沒了主意,家里沒車,無法送父親去醫院。現在又是凌晨,叫人幫忙的話,電話也不一定打得通。
我哥嗎,松果他爸病了,你和我姐快把車開上來,送他去縣醫院。很慶幸,母親很快冷靜了下來并打通了姨父的電話。電話剛掛不久,姨父和姨母就把車開到了我家門口。姨母走進來,看著依舊蹲在衛生間的父親問,松果他爸怎么了?母親有些哽咽地說,本來睡得好好的……半夜他說……他說想吐、胸口疼,呼吸困難。我以為是他頭天晚上酒喝多了,還以為陪著他到廁所吐一吐就好。哪個曉得……哪個曉得一到廁所情況更嚴重。別傻站著了,趕快扶他上車。姨母說。
我和母親攙扶著父親上了姨父的車。汽車在路上疾馳。我透過車窗看了一眼,天空漆黑一片,依舊只有那一勾彎月,斜掛在空中。一路上,誰也沒開口說話,只聽得見發動機的“突突”聲和父親急促的喘息聲。一道亮光閃過,我回過頭,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父親和母親。看見父親因為痛苦,臉色紙一樣白,額頭上的褶子也顯得愈深了。坐在父親身旁的母親局促不安,擔憂得像繃緊了的弦。看著,看著,我忽而感到莫名的難受。
2
此次父親的病,來得讓人猝不及防。我們帶父親來到縣醫院已是凌晨兩點半。這會兒,因為是凌晨,急診的病人幾乎沒有,所以父親沒排隊,直接進了急診室。給父親看病的醫生十分耐心,先是詢問病情,接著又認真地用聽診器檢查,一會兒聽聽心臟,一會兒聽聽后背。然后測量了血壓和心率,又開了單子,讓父親做心電圖。我接過單子,問心電圖在幾樓做。醫生說,不用去什么地方,這里就可以。我看了一眼父親,又問醫生我爸什么情況。醫生掃視了我們一圈說,目前還不好說,要心電圖結果出來才大致知道,你們先去交費。
我和母親去收費室交費。去的路上,母親沉默不語,一幅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安慰她說,媽,我爸沒事,不用擔心,他就是酒喝多了,住一晚就好。母親卻念叨說,都叫他少喝點酒,少喝點酒,他偏不聽,現在難受來醫院怪誰,還不是怪他自己。母親不停地埋怨父親,語氣之中充塞著對父親的愛護與擔憂。
回到急診室,父親正躺在病床上,醫生剛好給他做完心電圖,正與姨父和姨母講我父親的情況。我和母親圍上去,聽見醫生說,現在還不能確定,先給他吸氧、輸液,緩解病情,一個小時后再做一次心電圖看看。醫生剛出門,母親就追上去問,那大致是什么病?醫生扶了扶那副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緩緩說,目前不確定,只是有急性心梗的癥狀,但現在心電圖變化不明顯,要多做幾次才能大致確定。
急性心梗?母親靜靜地陷在走廊里,她表情有些僵硬,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我沒有繼續問醫生,也不敢問。因為我們對心梗一點不陌生。幾年前,我一個叔叔,便因心梗去世。我不愿多想,安慰著母親說,媽,醫生都說了現在還不確定,不用太擔心,也許我爸現在的癥狀只是像心梗而已。母親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之中閃過一絲恐懼。我心里亂亂的,沉沉的。病房中,父親躺在床上,打著點滴,臉上帶著氧氣罩。看到他安然熟睡的樣子,我知道藥水起了作用。父親睡后,我看著父親,看著病房內明晃晃的電燈,知道這將是一個漫長而煎熬的夜晚。
我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也是一個被疾病纏繞的人。二十多年前,我父親因為體內有蛔蟲,導致營養不良、貧血。在那個醫療技術尚不發達的年代,母親帶著他跑遍縣內所有醫院也找不到病因,更談不上對癥治療。經再三奔波,最終才在州醫院確診并接受治療。父親曾說起,他那次得病,是年輕時在田里干活,喝山溝里的涼水引起的。
那時,農村落后,家里窮。在那個年代,為了改善家里貧窮的現狀,我父親就像一架永不停歇的機器,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除了吃飯睡覺,都在田里勞作。聽父親說,每天早晨,他早早起來,把牛牽出圈,喂些水后套上車,趕著牛車就往田里去。他出去就是一整天,吃的飯菜都是母親在家里煮好,送給他去。有時候,帶的水喝完了,自己又口渴難耐,見山溝里有清冽的水,就蹲在溝邊,掬一捧解渴。
至今,我還常常看見父親甩開膀子,在田里干活的樣子,卻不敢想象他喝溝水解渴的情形,但我依稀記得,我上四年級時,母親帶著父親到州醫院看病的那些日子。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父親穿著一雙人工皮鞋走在前面,走在后面的母親挎著一個布包,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門。他們出去看病就是一星期,只是母親隔三差五回來取錢,順帶看看我和哥哥。記憶中,那時患病的父親,總是面無血色、精神萎靡,陪父親看病的母親,總是匆匆回來,又匆匆離去。我卻不知道他們要去干什么,要去多久。
我走出病房,躲在醫院的一個角落抽煙。透過病房窗戶,我能看見母親鬢角那幾縷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白發。我不敢多看,把頭扭向一邊,重重地吸了一口煙,然后把煙頭掐滅,丟進垃圾桶。回到病房,母親坐在床頭,靜靜地看著病床上的父親,那眼神充滿了擔憂。
走廊里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我說,姨爹、姨媽,我爸現在打著點滴,他應該沒什么大事,你們也熬了大半晚上,先回去休息,我和我媽留下來照看。我母親推著姨母說,哥、姐,你們先回去,陪著一起熬夜也不是辦法,有事的話我打你們電話。姨母跟我們點點頭,走出門。
凌晨四點的醫院,安靜得讓人害怕。一只手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松果……我聽到父親的聲音,才發現自己伏在父親的病床邊睡著了。父親睜大雙眼,看了看病房,又看了看我,最后把目光投在了母親的臉龐上。我看著窗外,感覺月亮更彎,夜更黑了。
3
縣醫院的結果出來了,懷疑是心梗,但不確定,建議我們去州五院做冠脈造影檢查進一步確認。母親嚇得差點哭了出來,淚水在眼里打轉,好半天她才平復了心緒。我坐在父親床邊,心中突然掠過一陣驚悸。
帶父親到州五院,還是費了好大的勁。父親在我們家是出了名的倔脾氣,倔起來的話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母親也常說他的脾氣比牛還倔。那天早上,從縣醫院出來,母親騙父親說,他的身體沒什么大毛病,但要帶他再去州五院做一個全面的檢查,要是哪里有毛病可以及時治療,沒毛病的話家里人也放心。可父親不聽,他說,你都說了我身體沒毛病,還去州五院干啥,去就是浪費錢。邊說還邊往家的方向走。
母親奔上去,拉住他的胳膊說,你這倔脾氣啥時候能改改,我這不是為你好,換了別人,我才懶得管。父親急忙推開母親的手道,別拉拉扯扯的,大街上人多,你不嫌害臊我還嫌呢!說了不去就不去。母親拉著他的胳膊不放說,都老夫老妻了,你還害臊,傳出去丟不丟人。父親正要回嘴,我就說,爸媽你們別爭了,我姨爹他們來了。
見姨父和姨母朝我們這邊走來,母親立馬放開了拉著父親胳膊的手,那情形就像剛談戀愛的小情侶在街上遇到熟人一樣。姨父和姨母來到我們面前。姨母說,松果他爸,你的情況,剛剛松果打電話跟我們說了,這次你就別倔了,聽我們一次,到州五院做個全面檢查,這也是為你好。父親正欲說話,還未開口,姨父就說,去州五院檢查檢查也好,縣里的醫療條件沒州里好,錢可以再苦,身體是自己的。我也火急火燎地說,爸你就聽我們的吧!
父親總算答應了。母親喘了一口氣。父親照例走在前面,母親走在后面。有時候,我懷疑他們并不是習慣性的一個在前,一個在后,而是母親想在后面時刻看著我多病的父親,就像小時候,他們在背后看著我學走路一樣。
路過一個路口,一對年邁的夫妻,相互攙扶著,在人行道上緩緩前行。汽車掠過他們,他們攙扶得更緊了。我追上母親的腳步和她走在一排,指著那對走在人行道上的老夫妻說,媽,你和我爸以后肯定會像他們一樣吧?我嫁給你爸時20歲,生你時23歲,現在都快50了,你說會不會像他們那樣。我望著他們消失的背影而感慨。
母親的眼神從那對年邁的夫妻身上慢慢移開,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接著說,我和你爸結婚后,第一年你哥哥出生,第三年你出生,而你曾被打為右派的爺爺,卻因病死了。你爺爺的早逝,讓只有小學文化的你爸早早就擔負起了養家糊口的責任。當時,缺衣少糧,生活艱苦,我們一家五口人就擠在你爺爺和你爸蓋的三大開間,一樓一底的瓦房內。三大間瓦房,沒有裝修,地是泥巴地,沒有沙發,更沒有電視。有的只是你那不管事的奶奶以及嗷嗷待哺的你兩兄弟。聽母親說完,我看了她一眼,安慰著說,媽,這些我都知道,那時家里的境況,我現在都還有印象。
母親聽了,微笑著說,當時你那么小,居然還記得。她又繼續說,你和你哥出生以后,我和你爸肩頭的擔子更重了。那時,我和你爸不敢想以后,不敢想未來,只顧著當下,顧著怎么擺脫窮苦的現狀,把日子越過越好。于是,我們不停地干活,不停地種莊稼,家里的自留田不夠種,就去承包土地。幾年下來,水稻、豆子、棉花、甘蔗、烤煙、大蒜等莊稼種了一茬又一茬。我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通過不停地勞作,消除對未來的迷茫,從而找到更好的發展方向。我聽了,直視著母親說,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
母親并不理會我,只是繼續說,每當到離家遠的田里勞作時,你爸一大早就趕著牛車去田里,我則留在家中煮飯。每天,我起來,梳洗完畢,就忙著挑水淘米,引火做飯。那時候,吃得簡單,幾個洋芋切成片,放進鍋里炒,或者用水煮,慢慢地咕嘟。等咕嘟得差不多了,往里放些鹽,再放些腌菜,做成洋芋腌菜湯,外加一道煮白菜或煮青菜。我煮好飯,自己吃過,就拿出一個白瓷缽頭,往缽頭里舀兩三勺飯,再舀些炒菜和湯菜,夾些腌豆腐,然后用一個小碗倒扣在缽頭上,裝進塑料袋和茶壺一起放進背簍,背著茶壺飯菜,提著熱水壺給在田里干活的你爸送去。我的飯送到了,你爸丟下手頭的活計,小跑到我跟前,幫我把背簍從背上卸下來,然后坐在田埂上,取出飯菜食用。我在你爸吃飯的時候,挽起褲腳和袖口,下到田里干活。說這些的時候,母親臉上掛了淡淡的笑容。
那些艱苦的歲月都過去了,我爸不會有事的,一切只會越來越好。我對母親說。清晨的陽光紛紛灑落下來,母親看著前面的父親說,希望你爸這次真的沒事吧!我順著母親的眼神,看著走在前面的父親,背影消瘦了,腰一晃一晃的。母親嘆了一口氣。我扶著她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4
你們膽子也太大了,懷疑是心梗還敢讓他這樣坐車來,州五院的醫生說。不要讓他一直站著,先找個地方讓他坐好,然后去辦理住院手續,立馬住院。醫生看過我父親在縣醫院做的心電圖后叮囑著。
正午的陽光照在住院部病房的玻璃上,明晃晃的光亮,讓人睜不開眼。母親扶著父親走在前面,父親的腰仍然一晃一晃的,昏暗陰冷的走廊里,他的背影顯得越發消瘦。這么多年來,生活的負擔,歲月的刻刀,已改變了他年輕的模樣。
父親被安排在雙人病房。自從來到州五院,父親的病再一次被懷疑是心梗后,母親的臉皮耷拉,眼睛紅腫。見父親冠脈造影檢查還未做就被安排住院,就嘴角一歪,忍不住在走廊里嗚嗚哭起來。她哭述父親這些年的不容易,姨母從包里抽了好幾張紙巾遞給她都沒止住。最后,姨母煩了說,你哭也沒用,他這些年辛苦都是為了這個家。要是讓他看見你哭,他會以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癥。姨母的話瞬間將母親的哭聲止住。整個走廊里,只聽得見行人的腳步聲。
我扶著剛從悲傷中抽身出來母親走去病房,還未進去,就被醫生攔在了門口。他看了我和母親一眼說,直系親屬需要到辦公室簽一份病人的病危通知書,你們誰和我去辦公室簽一下。他說這話的時候,不急不緩,沒有一點情緒波動,好似在完成醫院的某一項規定,又好像是習以為常。母親像是遭了雷擊,癱倒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抽泣起來。我腦海里一片空白,感覺整個天空都要塌陷下來。樓道里有很多人走過,卻沒人關注我們。
許是醫生被母親的樣子嚇到了,趕忙解釋說,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這是醫院需走的必要流程,只是去簽一下字而已。母親慢慢地抬起頭,她抹著眼淚,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露出從未有過的迷茫。他們這樣,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姨母拉著母親的手說,母親卻哭開了。我似乎也聽明白了,只是依舊有些恍惚。太陽躲進云層后吹來的冷風,將我從悲傷中拉了回來,可仍有一股涼意沿著我的脊梁骨,由上到下滲透進去。
去醫生辦公室簽完字回病房的路本不遠,可我和母親還是走了好大一會兒,感覺像剛抽了血,走路有點飄。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簽的字,只記得原本打算簽字的母親,在要簽字的那一刻,手中的筆突然掉在了桌面上,她還像失了魂似的呆呆看著我。我被她看得驚恐不安,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用顫抖的雙手拿起筆,猶豫了一會后,在母親的注視下,顫顫巍巍地簽了字。字剛簽完,我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頭重腳輕,心里也堵得慌,連醫生后面說了什么我都沒聽見。
回到病房,里面很安靜。父親躺在病床上,打著點滴。他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眼珠轉來轉去,不知在想什么。在父親還未做冠脈造影檢查前,為了保險起見,醫生還是把父親當作一個心梗病人來對待,因此在病房給父親做了幾項基礎檢查后,就給他掛了吊瓶。姨母坐在一旁的空床上,不時盯著父親,不時盯著點滴瓶,還不時掖一掖蓋在父親身上的被子。姨父送我們到醫院,辦理完入院手續后就回去了。聽姨母講,家里的活計丟不開,他要回去照管。
媽,晚上我來照看我爸吧,你好好休息一晚,昨晚忙活了一宿,今天也沒好好睡過囫圇覺。我對母親說。姨母也說,就按松果說的辦,陪夜是個體力活,讓年輕人來做。母親說,還是我來照顧他吧,我更懂他。聽母親這么一說,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突然開口道,你們誰都不用來陪夜,先告訴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為什么才來就被安排住院,你們不告訴我,我立馬回賓川……父親還想說,母親打斷他的話嗔怪道,到底什么病只有明天檢查了才知道,醫生這么快就安排你住院是為了方便檢查。聽母親說話的口氣,我知道她是生氣了,可她不是生父親的氣,只是擔憂父親。看著生氣的母親,父親沒敢接著問,而是板著臉,茫然地望著窗外。我也沒有再提陪夜的事,因為知道說了也沒用。
你先休息一會,我和松果去買點生活用品。姨母拍了拍母親的肩膀。母親察覺到父親臉色的變化后,沒有開口解釋,而是拉了拉父親身上的被子,然后坐到一旁的空床上。等我們買好生活用品回到病房,她已經斜靠在床上睡著了。我正欲叫醒母親,姨母擺手阻止我叫喚。她指了指床上的被子,我拉開蓋給母親。母親半邊身子躺在床上,腦袋側向父親的病床,頭發有些凌亂,鬢角那幾縷白發在燈光下幽幽閃爍。一只手掌朝上自然地放著,掌心里分布著幾個被磨得錚亮的老繭。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五個手指的指甲蓋里塞滿了黑泥。父親也睡著了,伴著他的呼吸,胸部的被子一起一伏。我望向窗外,心浸在漆黑的夜色里,泛起一種說不出的傷感。
夜色更黑了。護士拎著一瓶點滴走了進來,掛在床頭的輸液架上,替換掉那瓶即將輸完的點滴。走的時候又放了一包藥在床頭柜上,叮囑我們等我父親醒來讓他服下,并說別讓他下地走路,大小便也不行,喂他吃藥的時候扶他起來。
護士剛走不久,父親就醒了。他微微睜開雙眼,適應了病房內的光亮后,左看看,右看看,當看到熟睡在一旁的母親時,流露出了愧疚的眼神。你媽在打瞌睡?他問。我點了點頭。父親想下床活動,但被我阻止了,見母親在睡覺,他也不好對我發脾氣,只是瞪了我一眼。我將病床搖高,讓父親呈半臥的姿態坐在床上,姨母倒了一杯溫水連同藥遞給父親。他把藥放進嘴里,剛喝水就被水嗆到。咳嗽聲在病房里響起,母親像彈簧一樣,猛地從床上彈起來,看向父親焦急地問,怎么了?怎么了?聽我們說他只是喝水嗆到時,整個人就像蔫了的茄子,一邊用手拍打著胸部,一邊癱坐在床上。剛坐下,母親又立馬站了起來,走到父親面前,俯下身子,輕輕拍打他的后背,那動作很輕很溫柔,但我分明看見母親的眼睛紅腫著。
此刻,誰也沒有說話,只有母親拍打父親后背響起的“砰砰”聲在病房里蕩漾。
5
母親打電話給我,是早上七點半。天突然暗了下來,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母親來電話說,父親昨晚睡得很好,他今早要做冠脈造影檢查,叫我們早點到醫院,還叫我到醫院門口的時候,順帶買些稀飯給父親當早點。我和姨母從住處趕到病房后,我將稀飯遞給母親。
母親一邊看父親吃稀飯,一邊對我和姨母說,剛剛醫生來查房的時候說,松果他爸做冠脈造影檢查的時間安排在九點,叫我們家屬陪著去。我想起昨晚護士交代不能讓我父親下地走路的事情問,醫生有說怎么去嗎?母親說,會有專門的護士用推床推著去。
九點還不到,一個護士就推著一張推床走進病房,確定了我父親的身份后說,來兩個家屬把病人平移到推床上。父親一聽就要自己從床上下來,護士看見后大聲問,醫生沒跟你們說現在病人的情況不能下地走路嗎?母親正要回答,我怕她說漏嘴就搶先說,昨天醫生和我們說過了,只是我們看我爸不像一個病人,就沒太放在心上。你們知不知道,心梗病人下地走路,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生命危險。護士呵斥道。母親被嚇到了,立馬走到床邊,扶著已經坐直了的父親慢慢躺下。我呢喃著,現在只是懷疑,又沒確診。護士沒理我,倒是母親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心梗?什么心梗?是我得了心梗嗎?躺下后的父親開始一點也沒被護士的話嚇到,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我們疑惑地問。問完后他的眼神有些慌亂,臉色也不好看,顯然已反應過來剛剛護士那句話的意思。因為還沒確診,我們一時不知如何解釋就都沒吱聲。姐、松果你們過來搭把手,我們一起把松果他爸平移到推床上。母親打破氣氛說。一連試了好多次都沒成功后,父親用無奈的眼神看著我們反復說,我又沒病,讓我自己來。他聲音越說越小,說到最后竟然沒聲了,也不敢亂動。最后,還是在護士的協助下,我們才順利將父親平移到推床上。
母親覺得一直瞞著父親不是辦法就安慰著說,現在只是懷疑,只有待會檢查了才能確定是不是心梗,你也別亂想,興許根本就沒事,只是醫生弄錯了,再說不是我們不讓你自己來,是人家醫生不讓。母親的話音剛落下,父親就被護士推進了檢查室。隨后,母親獨自走到走廊盡頭站了下來,我以為她在看窗外的景色,當我靠近時發現她雙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老天爺,我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不是心梗,老天爺,我求求你!看著她的樣子,我鼻子一酸,眼淚險些要掉下來。
冠脈造影檢查結束后,我們推著父親回病房等待檢查結果。病房內,母親坐立不安地走來走去,兩手似乎被燙著似的使勁搓著。我說,媽,別再走動了,坐下休息一會兒。她看也不看我,只是揮了揮手。姨母走過去,將她扶了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她又站了起來。父親躺在病床上,心神有些恍惚,我倒了杯水遞給他,他也不接,不知是在生我們的氣,還是擔心檢查結果。我把水杯放下后,發現姨母已經走到了窗邊,惴惴不安地靠著窗戶。看見他們的樣子,本就心慌意亂的我,變得更加忐忑起來。此刻,誰也沒說話,病房里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伴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醫生叫去他辦公室拿檢查結果的時間悄然而至。我與母親正欲起身出門時,門咯吱一聲開了,我們都有些緊張地望過去,心就像拉滿的弓弦,誰也不敢吐口大氣,生怕一張嘴,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就會掉出來。發現不是醫生來告知檢查結果,而是護士拎著吊瓶進來時,我們都暗暗松了一口氣,母親還用手拍了拍胸口,只是我發現父親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了下來。我知道,父親在擔心檢查結果,他也想醫生當著他的面將檢查結果告知他,而不是由我們轉達,因為他清楚我們不會對他講實話。
天更陰沉了。護士離開后,我和母親再次來到醫生辦公室,姨母留下來照看父親。醫生正在辦公室里埋頭寫東西。你們來了,這邊坐。醫生抬頭道。我們坐下后,他看著我們說,現在病人情況很穩定,各方面指標都正常,但從冠脈造影檢查的結果來看,病人的確是心梗,他心梗位置的血管已經堵塞了百分之六十,目前正在給他溶栓和補液。他的日常飲食吃清淡點,最好低鹽、低脂、少量多餐,還有盡量讓病人保持穩定的情緒。我的心猛一咯噔,腦袋轟地一聲像要炸了開來,母親則陷在椅子上,臉色有些慘白,像是遭受了什么重擊,但她很快就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著急地問,那后續的治療方案是什么?醫生說,照病人目前血管堵塞的情況來看,需要做支架手術。母親從椅子上站起來,吞咽著口水,蠕動著嘴唇,結結巴巴地說,還……要做手術,可不……可以保守治療?我用期待的眼神等著醫生回答,心突突地跳,手心里全是汗。醫生搖了搖頭,非常嚴肅地說,血管堵塞面積太大,只能做手術。
聽到必須要做手術,我發現母親腿軟得幾乎站不住,好幾次差點摔倒,說話都有些不利索。我站起來一邊去扶母親,一邊故作鎮定地問,這手術風險大嗎?術后有沒有什么影響?醫生微笑著說,心臟支架手術屬于微創手術,就是在病人血管堵塞的地方,將一根網狀金屬管,通過手臂血管穿刺置入血管堵塞的地方,撐開狹窄的血管壁,使病變血管恢復暢通。術后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路,后期護理得好,不會有什么問題。母親似懂非懂地聽著,她還想繼續問醫生,又不知從哪問起,只得一臉茫然地看向我,她的眼神混雜著疑惑與疲憊。我明白醫生的話,卻又不知怎樣解釋,才能讓母親理解,于是快速拿出手機,在屏幕上劃了幾下,搜索出支架手術的相關內容,遞給母親看……她看完,眼神變得恍惚,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似在擔心什么,她沒有講,我也沒敢問。
回病房的路上,我收拾著情緒,走在身旁的母親深吸著鼻子,好久才說道,術后真沒什么問題?我記得,你那個叔叔就是在做了支架手術半年后去世的。她說得很平靜,但我卻感覺后脊背發涼。母親停下腳步說,當時他在村里散步,突然倒下去就死了。媽……我回過頭去。母親深陷在回憶和現實之中,凹陷的眼窩在燈光下格外惹眼。
父親躺在床上睜著眼。我和他打招呼,他眨了眨眼皮,然后焦心地問,醫生怎么說?我到底是不是心梗?還不待我們回答,他又說,你們還想瞞我到什么時候。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們原本還打算先瞞著父親,等找個合適的機會又與他講,現在見他似乎是已經知道的樣子,我和母親都面面相覷。姨母向我們擺了擺手,又指了指另一張病床。這間雙人病房,原本只住了我父親一個病人,現在卻見另一張床上擺了幾個包,很明顯有另一個心梗病人在我們去找醫生的時候住了進來。母親回過神來,眼巴巴地望著父親,不知說什么。
這時,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被人扶著走了進來。剛躺上床,他就對父親說,大兄弟,像我剛剛跟你說的,心梗不是什么大病,你看我前前后后都裝了三個支架,還不是好好的,要不是我好一口酒,現在也不會再次來醫院。我站在老頭旁邊,看見躺在病床上的他鼻子有點歪,鼻孔微微朝上,他睜著雙眼,渾濁的眼睛里沒有光。
母親看了那躺在床上的老頭一眼,眼神之中充滿了質問和不滿。看見母親不善的眼神,老頭笑了笑說,還是大兄弟你幸福,生病住院了,大大小小都圍著你轉,哪像我,除了老伴一直陪著,兒子都是我做手術時才回來,這次手術他回不回來都還不好說。說完他就閉上了眼睛。母親沒和他計較,只是掖了掖父親身上的被子,氣沖沖地看著父親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前只是懷疑,確診的結果,剛剛醫生才告訴我們,你也別聽他胡說,他都活了那么大歲數,說話還一點不分時候。聽到母親說話的口氣,父親不由得搖了搖頭。母親白了父親一眼,隨后從床頭柜上拿了一個蘋果,準備削給父親吃。
知道自己病情后的父親,并沒有我想的那般脆弱,在經過我們以及那老頭的開導后,他雖然還有一絲緊張和害怕,可很快就放松了心情,表現得很坦然,只是不知他的內心是否真如他表面上看起來那般平靜。盡管母親依舊惶惶不安,但也漸漸鎮靜了下來。看著他們的樣子,我暗暗松了一口氣。我沒有多想,只是把病床旁的折疊床打開,躺在上面玩手機。耳邊傳來老頭的鼾聲,其中混雜著母親和姨母說話的聲音。乍一聽,好像是在說父親的病情,再一聽,又好像在說以前的陳年舊事。他們說話的聲音很輕,我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窗簾拂動了一下,雨就跟在后面。我站起來去關窗戶。透過玻璃,看著紛紛墜落的雨點,我恍惚看見時光正在我不經意間悄悄溜走。是的,父母老了,真的老了。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隱隱作痛,鼻子不由地發酸,嗓子也哽咽了一下。
6
這場雨斷斷續續地下個不停,到第二天傍晚時,雨中還夾雜著雪花。當第三天早晨起來的時候,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從賓川來州五院那天,走得匆忙,母親收好的厚衣服忘了拿,她冷得扛不住,不知從哪找了一條被子,裹在身上,坐在父親床頭。我盯著母親,精神恍惚,仿佛這一切早在多年前就已注定了。我突然憶起兒時母親因病住院期間,姨母領我去縣醫院看她,父親也裹了一床被子,守著母親。
父親在州五院住院的消息傳開后,這幾日陸續有親戚來醫院看望他。因此原本冷清的病房,這幾天變得格外熱鬧。大約是熟人多的緣故,父親的精神也比剛住進醫院的頭兩天好了很多,因心梗而生的那絲緊張和害怕也漸漸淡了,還十分配合治療。母親恢復了往日的自若后,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顧父親這件事情上來,只是她那陷得愈深的眼窩,讓她看上去越發憔悴。
見我們來,母親放下裹在身上的被子,提著水壺去水房打水為父親洗臉。父親躺在床上,閉著眼,看樣子還沒睡醒。水打回來后,母親正要叫醒父親時,父親也剛好醒來,兩眼相對的瞬間,母親微微一笑,當父親看見母親那布滿血絲的雙眼時,卻扭過頭,偷偷抹眼淚。母親見了,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取下掛在一旁的毛巾,放進盆里,待毛巾濕完后,又從盆里取出來,用手擰干,在手里展開,回轉身來,為父親擦臉。擦臉的時候,父親笑了,笑得像個小孩,那是住院以來,我第一次看見父親露出笑容。
媽,你回賓川拿幾件厚衣服吧,今晚我來守夜。看見母親為父親擦臉的樣子,想到她連日來的辛苦,我有些哽咽地對母親說。爸,今晚我來陪你好不好?我把頭扭向父親說。父親看了看滿臉疲憊的母親,又看了看我,終于重重地點了點頭。松果他媽,你回去吧,回去拿幾件厚衣服,別著涼了。父親心疼地說。姨母也說,聽他們的話,回去拿衣服,順帶好好休息一晚,這些天,你也怪辛苦的,醫院有我和松果在不用擔心。母親看了父親和姨母一眼,又看了看我,沒有拒絕。
母親拎著包走出病房。父親喊了一聲,說路上悠著點。母親停住腳步,回轉身來,扶住門框立了一會兒,又折返回來,走到我面前說,照顧好你爸。臨走的時候,她實在不放心我,又跟姨母叮囑了一番。她輕輕帶上門。走廊里響起她匆匆的腳步聲。
母親走后,雪停了,但沒過多久又下起了小雨。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病房里又響起老頭的鼾聲。老頭睡得很沉、很香,父親卻睜著眼,眼神有些恍惚,像在擔憂冒雨雪回家的母親,又像在擔心自己的病。
你爸越來越犟了,母親說。之前,我不是讓你舅聯系昆明的醫院嘛,他昨晚來電話,說已聯系好昆醫附二院,只要上去,立馬就安排住院和手術。你也知道,那天我們跟你爸說讓他轉院去昆明做手術這事他是同意的,可是不知為什么,昨晚我跟他說醫院聯系好了,他居然說不去了,問他原因他也不說。昨晚我也讓你哥給你爸打了電話,讓他說服你爸去昆明做手術。可是昨晚,你哥和我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聽。你爸的倔脾氣,你也知道,趁我不在,你們找機會問問他為什么突然就不去了,也多勸勸他,他應該會聽你們的。母親在電話那頭說。
媽,你別著急,等我問問我爸不轉院的原因。我接著說,媽,不是昆華醫院嗎?怎么成了昆醫附二院?我不敢打電話問舅舅,只能在電話里問母親。父親確診當天,除了陪護父親外,我們就把精力放在了父親的支架手術去哪做這一問題上,畢竟涉及到心血管疾病,我們不敢大意,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給父親做最好的手術。當時,我們選了好幾家省外醫院,但都因父親的現狀不宜長途奔波而放棄,最后選定了昆明的昆華醫院。醫院選定后,父親聽了很高興,母親也第一時間給在昆明工作的舅舅打了電話,希望通過他的關系聯系昆華醫院。可不知什么原因舅舅卻聯系了昆醫附二院。
你舅說,昆華醫院現在床位緊,而且昆醫附二院在支架手術這方面不比昆華醫院差。媽,要不你再根究一下我舅,叫他再聯系一下昆華醫院。母親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下去,她說,相信你舅,他說昆醫附二院不差,那就不差。母親如此堅定的語氣,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前她打電話讓我舅聯系昆華醫院時,幾乎是以哀求和命令的口吻啊。可是……我還想說,母親卻打斷我的話說,今晚照顧好你爸,抽時間好好勸勸他去昆明做手術,我明天打早就趕過去。說完母親就掛了電話。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把母親在電話里說的話和姨母大致講了一遍,然后讓她回住處休息,我來守夜。姨母聽了,想說什么,卻話到嘴邊沒說出口。這幾日,姨母雖不曾守夜,但一直幫著母親忙前忙后,把照看我父親當作目前最重要的事,倒是我鉆了空子,除了陪在病床旁,什么也不必做。
姨母走后,我倒了一杯水遞給父親時,表情凝重地問,爸,你怎么突然間又不轉院了。父親接過水杯喝了一口說,你媽叫你問的?我說,即使我媽不叫我問,知道你突然不轉院了我也會問。父親看了一眼旁邊病床上的老頭說,之前是怕你們擔心,才答應你們轉院,哪個曉得你們會當真。我聽了啞口無言。想了想又問,難道你就真不想轉院?父親想也不想地說,不想,我覺得州五院的醫療條件還是很不錯的。說的時候我居然從他眼里看不到絲毫的害怕和畏懼,我想大概是這幾日他向那老頭了解到一些心梗和支架手術相關情況的緣故。說完父親就把水杯遞還給我,然后閉上了眼睛。看見父親不想多說一句話的樣子,我知道多說無益,就沒再勸他。
入夜后,輸完液,吃了藥的父親在老頭的鼾聲中漸漸睡去。我拉開折疊床,鋪上行李,埋頭睡下。但老頭的鼾聲猶如蚊子一般在耳邊嗡嗡亂叫,讓我無法入睡。我翻騰了好久才睡著。混沌中,有只手在拍打我,一下拍到我的肩膀,一下又拍到我的頭。我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又感覺不對,意識到可能是父親,我立馬驚醒了。我爬起來,揉了揉眼,看見果然是父親在怕打我。我湊近父親的耳朵問,爸,怎么了?是要小解么?父親嗯了一聲。
母親臨走時還叮囑說,你爸晚上會小解,叫我晚上睡淺點。當時我還不以為然地說知道了。沒成想,還是睡得太死。父親肯定是喊了好幾聲沒把我叫醒,才想到用手拍打我這法子。我從床下拿出夜壺,幫助父親小解。當父親小解完,我提起夜壺的時候,手不小心晃了一下,夜壺里的尿液也潑灑了出來。哎呀……哎呀……父親叫嚷著。我手忙腳亂地抽了幾張紙,放在被尿液浸濕的地方。可是,被子還是被浸濕了好大一塊。父親瞪了我一眼說,笨手笨腳的,要是你媽在絕對不會這樣。我搖頭苦笑。出去叫來護士,換了一條干凈的被子。
我躺下接著睡,卻再也睡不著。除了想著如何說服父親去昆明做手術,腦海里還閃現出近幾日的事,我的父親,一個看似正常,卻因心梗不能隨便走動,吃喝都得在床上,就連大小便都不能起床。而我的母親總是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還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甚至在半夜里醒來,弓著身子,提夜壺幫父親小解。那些父親躺在病床上什么也做不了的畫面和母親照顧父親日常飲食起居的畫面,不停地在我腦海里回現閃爍,不停敲擊著我,硬生生從我心版上敲下幾塊碎片,然后融進我的血液,使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很悶很難受。
7
天空浮著陰云,冷風從窗戶溜了進來,姨母不由地打了個哆嗦。日光燈閃了一下,又明堂堂地晃著。一大早,醫生慢悠悠地走了進來,他的白大褂白得像窗外山頂上的積雪。他來到我們面前,對父親簡單檢查了一番后,又詢問了我父親昨天的飲食和大小便情況。走的時候,把我和姨母叫了出去,告訴我們準備后天給父親動手術。
我說,我們想把我爸轉到昆明的醫院做手術。姨母試探性地問,醫生你看這事?醫生吃了一驚,有那么一瞬間,我懷疑他好像忘記了我們的存在,只是下意識地點點頭。然后他似乎又意識到什么,有些氣憤地說,你們這是瞎胡鬧,病人血管堵塞面積那么大,現在下地走路,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無法挽回的情況,更何況是去昆明,要是病人在半路上出了狀況誰負責,是你們家屬?還是我們醫院?我和姨母嚇了一跳。
回到病房,我像泄了氣的皮球,癟癟的。姨母看到我的樣子,扯了扯我的衣服,示意我打起精神,別讓父親看到。我急忙拐進衛生間,抹了把臉,調整好狀態,又走了出來。出來后,看見父親閉著眼睛,不知是在睡覺,還是閉目養神。
此刻,母親挎著一個大包走了進來。我喊了她一聲,她似乎沒聽見。在家休息了一夜的她氣色并沒有多好,眼也紅腫著,好像是剛哭過。她放下包,圍著父親的病床轉了一圈。我說,我爸睡著了。母親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并指了指門口,示意我們出去。
母親不安地說,剛剛在走廊碰見醫生,他叫住我說現在松果他爸的情況不適合轉院去昆明做手術。說的時候,聲音有些哆嗦。我點點頭說,在你來之前,我們跟醫生提過要讓我爸去昆明做手術這事,他不建議去。我們還想著等你來跟你商量,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和你說了。
我說完,母親抹著眼淚道,怎么辦?怎么辦?姐,你知道的,我爹患胰腺炎那年,就因為在縣醫院做的手術不好,才導致后來幾次轉院,最后人還是不在了。還有……還有……我表弟,同樣是心梗,我聽說他就是因為支架手術做得不完美,才突然去世的。現在又是……又是……他。我實在不……放心……不放心他在州五院做手術……但是剛剛聽醫生那么一說,又不敢輕易將他轉去昆明的醫院。母親淚流滿面,聲音卻在喉嚨口哽住了。
說完母親就癱坐在地上。媽……我驚叫道,上去緊緊托住她的肩膀,生怕她倒下去。姨母也快速地彎下腰,伸手拉住母親的手。將母親扶起來后,姨母突然問,手怎么這么燙,是不是發燒了?母親沒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病房。她的臉紅著,眼里全是淚水。
我們走進病房,母親不讓我和姨母扶她,她生怕父親看見后擔心。母親走到床邊后,父親說,你怎么就來了?怎么不在家多待幾天?在家休息幾天也好,這幾天照顧我,你也很辛苦。他頓了頓又說,算了算了,來都來了。父親還想說什么,但看見母親無精打采的樣子,就緊張地問,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搶著道,我媽發燒了。聽說母親發燒,我眼見父親想從床上起來,就走上去扶著母親說,爸,你好好躺著,別亂動,我這就帶我媽去門診。那趕快帶你媽去,不用擔心我這邊。父親焦急地說。
在醫院打了點滴后,母親的燒才慢慢退下去。精神略有好轉,母親就圍著父親忙了起來。母親說,病了一天,也不能照顧你爸,還要讓你和你姨媽照看我們……媽你不要說了。我的心里像有什么東西涌上來,但母親卻不停地說。父親看著圍著自己轉的母親問,都發燒了,你怎么還不好好休息?母親說,我的病已經好了,你不用擔心我,安心養病。聽母親說完,父親那深邃的眸子里涌出兩行淚來。
又下雨了。趁著父親在睡覺,母親把我和姨母叫到走廊說,松果,這兩天,我和你姨媽都問了幾次你爸不想轉院的原因,可他就是不說,那你問的時候他怎么說?我無奈地說,他就說不想轉院。母親有些失落地搖了搖頭,然后說,我考慮清楚了,松果他爸的手術,還是要去昆明的醫院做,不管他愿不愿意。此刻的母親,眼神變得無比堅定,臉上甚至帶著一種無畏,彷佛是連日來的擔驚受怕,促使她做了這個決定,又抑或是她早已有了主意,只是一直下不了決心。
媽,確定是昆醫附二院,要不再給我舅打個電話。但是母親揮手道,不用了,這樣的結果,想來是最好的。我愣了一下,囁嚅著,這方面好像昆華醫院才最好。母親努了努嘴說,你舅已經盡了最大努力。聽母親那么一說,我瞬間就釋然了,只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還隱隱擔憂。轉院去昆明的路上會不會出狀況,到底會不會……母親喃喃自語。她有些不安起來。聽到母親呢喃,我原本的擔憂更深了,不由地抽出一支煙,在幾根手指間轉了一圈,放進嘴巴,想了想,又重新塞回去。
煙才塞回去,就聽見姨母說,我們還是等松果他爸同意了再作決定不遲,他這病,如果他不想去,我們也不可能強迫他去。聽姨母說完,母親的神情突然變得猶豫不定,精神也好似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我一下沒了脾氣。
8
母親和姨母留在走廊繼續商量如何說服我父親。我回到病房,徑直走向病床。父親的精神依然很好,只是住院這幾天不能下床,吃得也少,大多靠輸液,所以身體有些虛。見我走向他,他有些嘶啞地問,松果你媽他們呢?我騙他說,我媽她們開藥去了,一會就回來。
我正思索著到底該不該讓父親去昆明做手術時,旁邊病床上的老頭突然說,大兄弟,昨天醫生說我今天下午四點動手術,醫生有沒有說你是什么時候?父親沒有回答,而是眼巴巴地望著我,想從我口中得到答案。爸,醫生剛剛和我們說了,你的手術安排在后天。我撓了頭撓頭說。父親一聽竟說,怎么不是明天,是的話也可以早點出院。
父親不僅不緊張反而還渴望盡快做手術的話語,我聽了心亂如麻,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外公做手術前幾天也是這樣和我們說的。只是那次手術不是很成功,術后外公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繼續惡化,最終還是去世了。想到外公,看著眼前的父親,又想到父親轉院途中可能會發生的狀況,我就手腳冰涼,全身冒冷汗,突然有些不敢讓父親轉院去昆明了,也不想勸他轉院了。可如果父親的手術做得不完美,術后恢復得不好,又是我不愿看到,甚至是我無法承受的。
我內心正在痛苦地掙扎。怎么了松果,不就一個手術嘛,我都不擔心,你擔心啥。父親看著我失神的樣子十分輕松地說。爸,沒什么,第一次經歷這種事,難免緊張。我支支吾吾地說。有啥好擔心的,這手術我都做了三次,到現在都沒感覺了。老頭說得不以為然。病房里安靜了一會,父親突然問,做手術的時候有什么感覺?老頭擺出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吊足了我和父親的胃口才緩緩地道,沒感覺,打了麻醉能有什么感覺,不過微創手術一般不會發生什么事故。松果,聽到這位爺爺說的話了嗎,沒什么好擔心的。父親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用平和的語氣說。聽他這話的口氣,好像要動手術的是我,不是他。我完全猜不透父親目前的心理狀況,只是心里亂亂的。
大兄弟,之前聽你家人說,她們打算讓你去昆明的醫院動手術。老頭突然打破沉默說。他說話的聲音很大,把我從胡思亂想中驚了回來。這……都是他們太過擔心。說這話的時候,父親猶豫了一會。依我看,能去昆明做就去昆明,也許你覺得在哪做手術都一樣,可是在你家人眼里,沒能讓你做他們認為最完美的支架手術,會是他們的一個心結。說完這話,老頭的眼神就暗淡了下去,不知他這話是說給我父親聽,還是自己聽。老頭繼續說,去昆明做手術是為你好,也是為你家人好,所以能去就去吧。老頭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像看救星一樣看著他,希望他的話能說動我父親,但心里又有些糾結。
老頭說完就閉上眼睛睡起覺來,父親則陷在病床上一言不發,我心里越來越亂。不知過了多久,父親試探性地問,松果,你覺得呢?爸,我以前自然希望你去昆明做手術,但是現在……我沒有繼續說。但是什么?父親抬頭道。但是醫生說,心梗病人轉院途中風險很大,不建議你轉院,所以我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讓你去昆明做手術。我壓低聲音說。咳咳……父親突然咳起來。沒等我端給他水,他吞咽著口水說,沒事,不小心嗆了一下。見父親沒事,我又說,爸,其實我現在也不確定到底要不要讓你轉院去昆明,但我知道,我媽為了能讓你去昆明做手術,付出了很多。
從廊里響起嘰歪嘰歪的聲音。父親聽后說,松果,你媽為我做的我都知道。我說,爸,你既然知道,那為什么之前你同意轉院,現在又不同意了,我不相信當初你答應轉院只是想讓我們開心。父親聽了,板著臉說,你知不知道去昆明動手術要花多少錢嗎?而且農村醫保在州外醫院報賬比例很低。我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心疼錢。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說,我住院這幾天已經夠折騰你媽了,看著你媽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心里也不好受,轉院的話又要折騰她,所以后來想了想,還是不轉院了。我說,要真是這樣的話,等我媽回來,我就這樣和她說。父親黑著臉,猶豫了一會,吞吞吐吐地說,其實當初答應你們轉院是真的,之前我也很想轉院去昆明的醫院做手術,但自從旁邊這位李大爺住進來,他和我聊了很多有關支架手術的事以后,就打消了轉院的念頭,因為我看著他在州五院做的三次支架手術都非常成功。
我說,要是萬一你在州五院做的支架手術不完美呢。父親小聲地說,哪有那么多萬一,要真有的話,李大爺都死三回了。我想對父親說我那個叔叔就是因為支架手術做得不完美才走那么早的,但我沒敢說出口,只是問道,那你現在到底還想不想轉院?父親毫不猶豫地說,以前是心里沒底,現在心里有底了,所以不轉院了。我聽了,心里更糾結,緩了緩,接著說,爸,你不考慮我的感受不要緊,至少要考慮我媽的想法和感受。父親說,我知道你媽這幾天因為我不轉院的事很著急,之前沒和你媽她們說原因,就是知道說了也沒用,也怕她們知道后又會想方設法地來說服我,特別是你媽,而且……這時,母親進來了,她的臉像一團灰云,混著疲憊與不安。算了算了,不說了。父親看著母親那憔悴的面容,愣了一會兒,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母親看見父親正欲說話,又戛然而止的樣子,沒有問父親想說什么,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走出病房到住院樓外抽煙,母親跟出來問,和你爸聊得怎么樣?他同意了么?我搖了搖頭。那他說不轉院的原因了嗎?我艱難地再次搖了搖頭。不是我有意欺騙母親,而是知道父親認定的事,很難被說服,而且我還無法說服自己讓父親轉院去昆明。母親正要轉身回病房,我叫住她吞吞吐吐地說,媽,要不……要不……不轉院了,我怕我爸他……我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母親的哽咽聲。望著哭泣的母親,我心煩意亂,不知所措。
9
夜色濃得化不開,冷風打在身上有點疼,母親的哭聲漸漸弱了下去,她沒有立即回病房,而是站在冷風中陷入一陣久長的沉思。她發現我在看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過了一會兒,她走到我身旁,然后側頭看著我說,松果,我……我和你講講我與你爸的故事吧!我驚訝地愣了一兩秒,然后點了點頭。以前我問過她和父親的故事,可她無論如何也不愿講,現在突然要和我講,讓我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母親兩頰紅紅的,像喝了酒似的,開始講她和我父親的故事……
父親與母親的相遇出于偶然。他倆同住一個村,兩家的房子也在同一條路上,相距不足百米,一家在路的這頭,一家在路的那頭。那時,父親家里窮,母親家境殷實,外公本看不上我父親,但互為鄰里,父親穿著一雙破軍鞋,一套破軍衣,頂著太陽,趕著馬車早出晚歸忙生計的形象,早就被外公看在眼里,覺得這小伙子不錯,踏實能干。所以,很多年前的一天,當我爺爺找了個媒婆上門提親時,外公并未反對。
媒婆走后,外公把母親叫到一旁,問她中不中意我父親。問的時候,母親紅著臉,自顧低頭,顧左右而言他。外公問得急了,她干脆頭一扭,跑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用被子捂著頭,喃喃自語。那個黝黑的,健碩的,常常見面的鄰家小伙,每每趕著馬車打母親家門口經過時,少女情懷的母親,還是會習慣性地躲在自家門后,透過門縫偷偷看父親,看的時候,心撲通撲通跳。后來,他們的婚事定了,婚禮如期舉行。
母親把她和父親從相遇到結婚的過程大致講了一遍之后,突然話鋒一轉,不急不緩地說,你大四那年,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下不了地,因為腰疾復發。我和他在果園里忙了一個星期,給果樹打藥施肥,我叫他腰桿疼做不動就別做了,請人來做,可他不放心,怕別人做不好。可倒好,做了一星期,他腰就疼得無法走路。當時,我說打你電話,叫你回來看看他,他怕影響你復習考研,不讓我打你電話,后來,他也不讓我和你兩兄弟講,怕你們擔心。說到這,她情緒有些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