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歌
1
“我覺得能吃臭豆腐的人,咬咬牙就能去吃屎!”三炮嚼著一嘴牛蹄筋,對我說,“蘇秦,再說人家曹芳菲也不是臭豆腐,你聽我的話沒錯,我安排你跟她見面,并不是讓你去色誘她,誰色誘誰還不一定呢。到時候你拿到的不只是賣身錢,說不定你倆真能火花一把!”
三炮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和他坐在一家全牛館悠閑地吃著牛筋面。已經是十一月了,寧波進入了雨季。
我輕聲答道:“行吧,我聽你的,見見就見見。”
三炮笑笑說:“對嘛!蘇秦,你多久沒碰女人了?”
我說:“一年多了吧。”
三炮說:“你小子還真能挨,離婚有兩年了吧?”
我說:“嗯,兩年零一個月。”
“哈哈哈!”三炮大笑。他的牙齒又大又白,咬在牛蹄筋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瞬間有汁液痛快地飛濺出來。
“見一見,咱不就為了把你這劇本拍成部好戲嘛。”三炮說著,把見面的事情,記在他隨身的小本子上,我忽然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2
我前妻吳茵茵上次回家過夜還是在十三個月以前。
那會她現在的老公到阿姆斯特丹出差,她說要回家找大學畢業證,準備辦技術移民的手續。她來的時候都快十一點了,一邊陪女兒玩,一邊翻箱倒柜地折騰了半個多小時,還是沒有找到畢業證。
吳茵茵說:“蘇秦,你是不是故意把它藏起來了?”
我說:“我才不稀罕藏。”
她說:“你說你是不是特別不希望我走?”
我說:“是,不能親眼看著你越活越抽抽,真是我生平一大憾事。”
吳茵茵故意揚起她的LV包,從里面抽出一條Hermes絲巾,拭去額上的汗水:“我怎么越活越抽抽了?蘇秦,你倒是說說你現在活得咋樣?”
哄睡了女兒已經十一點半,吳茵茵說:“蘇秦,你這兒沒中央空調太熱了,我得洗個澡再回去!”
她不由分說地開始脫衣服,甚至比以前在家的時候還要大膽,還要隨意。
當晚我們好了,吳茵茵叫得特別夸張。我起初想戴上套子,可是吳茵茵堅決不讓。
我說:“你老公經常出差挺危險的。”
吳茵茵說:“怎么危險了?”
我說:“外國艾滋病泛濫啊,尤其是荷蘭,同性戀的天堂。你也得小心點!”
吳茵茵怒嗔道:“怕死你現在就他媽的給我滾下來。”
可惜那晚我們的性生活無比和諧,當然我們兩個從開始在一起時,性生活就無比和諧,甚至在離婚之前,乃至在離婚一年之后。
完事后我點燃一支煙,吳茵茵搶過來插在自己嘴里。我本來想問她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她的手機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電話是她老公從大洋彼岸打來的,他說他剛剛跟朋友吃完晚飯,問她過得怎樣,想他了沒有?一個人寂寞嗎?
我前妻一邊抽煙,一邊氣定神閑地對著手機話筒講了好半天哀怨,最后她弓著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很有彈性,仿佛有人在空曠的房間里撒落了一筐乒乓球。
本來我很想問她,她老公到了快六十歲這個年紀,那方面是不是已經不行了,可是我忍住了,我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很賤。
那天晚上,月光從窗簾的縫隙滑進臥室,傾倒在她冰涼玉白的背上,我忽然覺得吳茵茵,我的前妻,性感得流油。
3
安排我去見曹芳菲的事情,三炮已經是第三次跟我講起了。
三炮是我在陪女兒去幼教中心時認識的朋友。女兒兩歲的時候,我的前妻給她在市中心的幼教館報了名。那時候吳茵茵的工作很忙,大多時候是我陪女兒去上課。送她進教室前,我先給她把好尿,上課后我在教室門口守上一陣,確定女兒進入狀態后,就去早教中心樓下的星巴克喝一杯拿鐵。
有一次在星巴克,我遇到了一個山羊胡子的“矬胖子”,矬胖子手里拿著和他“藝術氣質”極為不符的一本安德烈·巴贊的書。我沒忍住好奇,跟他攀談起來。
矬胖子告訴我他是一個影視圈的皮條客:幫編劇遴選劇本,幫制片人籌資,幫導演潛規則女演員,只要有好處,有利潤,他都不遺余力地放手一搏,用他的話說,他是圈里的一件皮條客套裝。矬胖子就是三炮。名字的來路不明,大約和他“三得利”的職業信條有關。
接觸了一段時間后,我把我業余時間寫的劇本拿給他看。他看完后,大為震驚,說我是他見過的為數不多的有著敏銳“情感神經”的編劇。他把我的劇本賣給了一個制片人,我獲利十七萬,當然出于對三炮的感恩,我給了他四萬塊的酬金,這個酬金數遠遠高于圈里的皮條價。
我們從此成了朋友,矬胖子三炮幾乎是我在劇本和小說創作方面無話不談的朋友。
曹芳菲是一個寧波本地富婆,老公創業發達之后開始頻繁在外面偷情,離婚的時候,送了她一個工廠和四套房子。曹芳菲不懂經營,每天忙著SPA、Shopping,忙著光子嫩膚和水晶美甲,把自己捯飭得像剛從籠屜端出來的蟹粉蒸包一樣光鮮照人,搞得工廠的領導們見她這個CEO跟見UFO一樣難。當然此時我還沒有見過她,對她百聞不如一見的美貌的想象,全仰仗三炮三寸不爛的口舌。
三炮介紹,曹芳菲是一枚文藝女青年,特別喜歡讀外國小說,看外國電影。她總琢磨著自己出資拍一部好萊塢式的愛情文藝片。于是有人介紹皮條客三炮同志跟她認識,幫她甄選劇本,運作電影的拍攝。
三炮把我最近的本子拿給了幾個導演,可惜沒一個讓導演們看上眼的。于是三炮想到了曹芳菲,如果她肯出資定制劇本,那我的劇本就不愁沒銷路、拍不成好片子了。
所以三炮說:“介紹你倆認識,方便各取所需。不過你們孤男寡女,要是能對上眼,擦槍走火那是最好。”
4
我的前妻吳茵茵是我談過的第三任女朋友。我的初戀在大學畢業后跟我分手,當時大家天各一方,彼此的相思抵不過歲月與距離的無情消磨。我和初戀和平分手,半年后有人介紹我認識了一個本地的小護士。
小護士哪里都挺好,就是潔癖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比如說,不刷牙就別想睡覺,不泡腳就別想上床,不洗澡就別想跟她好。
每次我們好之前她都不厭其煩地檢查,這里洗過嗎?那里干凈嗎?全部OK之后,才啟動親熱程序。偶爾她還會忽然神經質地疑心大起,對我說:“蘇秦,你確定下面洗干凈了嗎?”
我說:“洗了,確實洗過了!”
她職業病爆發,把我推倒在床,褪下短褲,像做包皮環切手術前確認刀口位置一樣,開始做精準的審查工作。
“不對,這個清洗液的茉莉花味兒我很熟悉,你肯定沒洗過!”
“洗過。”
“沒有!”
“會不會廠商忽然換了新香型?”
“胡扯,我肯定你沒洗過!”
我頓時興致全無,覺得眼下的性事索然寡味。器質性不舉從那個時候埋下了種子,此后迅速生根發芽,不管我如何集中精力,不管小護士如何努力,我們都無法實現對既定歡愉的期許。
我和小護士的愛情像一臺手術,手術前的準備無比精細,我洗干凈,爬上手術臺,平躺下來,千萬盞無影燈照耀著我,醫生操著手術刀向我微笑,然后我深度昏迷,然后我人事不省,然后我和小護士的愛情無疾而終地死在了手術臺上。
我和吳茵茵是在野營俱樂部正式認識的,這說明我和吳茵茵在結婚之前還算得上志趣相投。當然正式認識之前,我們曾經有過一次短暫的偶遇,這為我倆后來關系的突飛猛進埋下了伏筆。
吳茵茵第一次遇到我時,我正提著十個派克水筆禮盒大步流星地走在天一廣場的水街上。她穿著一條花花碎碎的長裙迎面走來,面容姣好。
“不好意思,先生,能用一下你的筆嗎?”
大凡男女之間的那點“意思”,常常是從“不好意思”開始,從“真沒意思”結束。我當時顯然沒有這個覺悟,何況眼前這個女孩還蠻漂亮,尤其陽光下,她臉頰兩側的細密絨毛發出讓人無法拒絕的熠熠金光。
我拆開一個禮盒,她抽出一支派克水筆,一邊接聽著電話,一邊迅速在手掌上記錄著什么。她側過身子,歪著腦袋夾住手機,嘴里不時發出好聽的“啊、啊、嗯、嗯”的附和聲,像在拉著一曲令人魂牽夢縈的梵婀玲,總之,我是完全陶醉在她的曲調中了。
直到她還了派克筆,道了謝,遠遠地消失在人群中,我仍舊原地不動地陶醉在她的曲調中。
5
“那天真是要謝謝你!單位通知我面試時間和地址,我腦子一片空白,完全記不住,就看見你拎著幾大盒子的派克筆走了過來,我一下子就覺得有救了!”
“是不是就像紫霞仙子看見至尊寶身披五彩圣衣、腳踏七色祥云那樣式兒的有救了?”
“哈哈哈!”吳茵茵爽快地笑了起來,露出一對小酒窩。這是一個女孩好酒量的標志,我一下警惕起來,問她:“我這么說,是不是有一點臭屁?”
“臭屁算不上,我覺得你拎著十盒派克筆大步走在街上特別的有文化,真的,特別有文化。”
來參加這種野營聚會的多是寧波本地的大齡青年,大家交友招親的目的性很強,因此野營俱樂部大半也變成了野合俱樂部。
當時吳茵茵從扎堆的屌絲男中一眼就認出了我,我說:“那天我正好幫單位去買退休支部活動的紀念品,算你運氣好,也是咱倆真有緣!”
同學總告誡我,我講話自我感覺超級良好。其實我知道這是沒有自信的表現,總之因為這個,我得罪了不少姑娘。可是那一天,我和吳茵茵坐在山坡上的夜色里喝完了二十四聽哈啤之后,她忽然親了一下我的臉頰。
七月四明山的南坡,月亮很大,夏蟲很雜。兩個酒氣熏天的男女,開始在草墊子上肆無忌憚地碾壓。酒精燃燒了我的雙手,我大膽地解開了她衣襟上的紐扣,接著伸手進去……在我的另一只手朝她的底褲進攻時,吳茵茵抬起柔軟的膝蓋,猛然一頂,迅疾用一記飛腳將我踹出兩米開外。
“這里還不行,我得問過我媽。”
后來,我才知道,我媳婦吳茵茵,大學時是練跳高的,竟然還是國家二級運動員。
6
在三炮的撮合下,我和曹芳菲終于見面了,她確實稱得上漂亮。這讓我覺得,就算是以后有機會“慷慨就義”,也并不顯得那么悲壯。我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三炮說,第一次見面,絕對不能說劇本的事情,先要贏得人家的好感和信任,就像小姐上床之前通常只展露風情而不出賣色相一樣。
曹芳菲說到了她喜歡的幾個外國作家,拿捏著一口文藝腔:“我真的很喜歡毛姆和耶茨喲。”
我揣著一腦袋疑惑問:“是嗎?”然后用得意的眼神打量著曹芳菲纖細的腰身說道,“我也挺喜歡這倆的。”
這口氣極為淡定平常,淡定得好似讓曹芳菲堅信,昨天我剛邀請了二老喝了下午茶并且打了八圈麻將。
我繼續開始臭屁:“不過,耶茨的文筆太過細膩了,著眼處都是精微毛刺,故事平淡稀松,沒懸念也不刺激。你知道嗎?耶茨的父親曾懷有成為一名男高音的抱負,最終卻只成為一名推銷員;他酗酒的母親夢想成為一名雕塑家,為了追求‘藝術的自由,在他幼年就跟他老爸離了婚。耶茨自己也嗜酒成癮,盡管以前得過肺炎,一天還要抽四包煙。他還有躁狂與抑郁交替的精神癥狀。”
這種議論名人八卦的大媽閑扯方式顯然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曹芳菲眼里開始泛出欽佩的精光。
我繼續慢悠悠地嘮叨:“相比之下,毛姆顯得更加文藝,不過他確實有一點兒娘炮,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四分之一的同性戀,四分之三的正常。他是個清醒的人,這種事情都能精準地用比例來劃分。每次他泡妞的時候,恐怕都會說,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每次娘炮的時候,他只要說,你是我生命的唯一就行啦。都是掏心掏肺的大實話,多么的真性情啊!”
曹芳菲被我的話嚇了一跳,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呵呵,蘇秦老師的閱讀量真是廣啊!”
“不敢當啊。我覺得咱們是愛好相投的人啊!”說這話時,我真替自己害臊。我特意用手捂住了自己發燙的臉頰,望向曹芳菲,裝出楚楚可憐的樣子,攤開雙手,像一朵盛放的奇葩。
“聽羅大國說,蘇秦老師自己也創作劇本和小說,什么時候能借我拜讀一下?”
“淡定,一定要保持淡定!”我對自己說,用盛開的手掌再次夾緊臉頰,擠出一句含含糊糊的話:“哎,三炮就愛胡吹!”
“下次見面的時候,蘇秦老師就帶過來吧!這事就這么定了!”
7
“這事就這么定了!”曹芳菲講話的語氣如此強硬,一下子就讓我想起我那斬釘截鐵、持家有方的丈母娘,不對,應該是前丈母娘!
我的前妻吳茵茵在山坡上踹飛我時曾告誡過我,有些地方可以碰,但是她們還在生長;有些地方絕不能碰,除非問過她的老娘。
交往了半年之后,我牽著吳茵茵的手信誓旦旦地對她說:“小茵,我要去你家,我要見你媽!我不想每次都在上半場草草了事……”
吳茵茵捂住了我的嘴巴,她說:“我媽是東北漠河人,祖上有高貴的東斯拉夫血統,不怕死你就來我家提親,我老媽的酒量極好,你做好喝死的準備。”
我前妻的老爸,也就是我的前岳父曾是上山下鄉的知青,當年陰差陽錯地從祖國的東海之濱一直插隊到東北旮旯,正如王二碰上了陳清揚,我的前岳父在彪悍的激素操控下精準無二地讓我的前丈母娘懷上了我的前妻吳茵茵。
我前丈母娘生活的漠河農場,距離俄羅斯僅兩里地,用我前丈母娘的話說,順風放個響屁,都能臭翻老毛子。我丈母娘就是這樣豪邁與健爽,當年我前岳父哭紅了眼睛向她道別:“對不起你們娘兒倆啊,我還是要回到我的家鄉!”
我前丈母娘氣定神閑地說道:“老頭,扯這犢子干哈?我都懷了你的娃了,刀山火海,我也跟你走一趟!”
于是,我的前丈母娘懷揣著我的前妻吳茵茵,跟隨著我的前老丈人跋山涉水千里奔襲回到了她細皮嫩肉的老頭子的家鄉。
有了前車之鑒,我的前丈母娘在我前妻吳茵茵到了青春萌動期時就危言聳聽地告訴過她,如果有對上眼的男人想要深入發展,必須要問過她這個老娘才行,一旦不小心懷揣了外面孬瓜的娃子,一輩子追悔莫及啊!
我長舒一口鳥氣:“就這點兒事啊!不就是彪悍的丈母娘嘛!我現在終于知道,你長得那么漂亮,為什么這么大齡了還沒個正式的男朋友了。”
吳茵茵狡黠一笑說道:“都做了我媽杯中鬼了。”
我說:“你媽酒量真的很好嗎?”
吳茵茵說:“你怕嗎?”
我說:“不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式登門的那一天,遠沒有想象中那么恐怖,我的前丈母娘嗓門很大,人很健談。我和我前丈母娘喝光了我前丈人炮制的三斤長白山人參酒后,又喝了七瓶啤酒,這個過程極為爽利,我的誠惶誠恐還沒來得及發作,就被我的前丈母娘摁在砧板上砍瓜切菜似的拿下來了。
我開始頻繁跑廁所,一只手掛在馬桶蓋上,一只手摳在嗓子眼上,那句牛皮哄哄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直在耳邊回蕩。后來,吳茵茵說,我那天的死相悲壯,就像根一頭搭在酒瓶上、一頭插在馬桶里的引流棒。
在感天動地的狂喝里,我終于打動了擁有東斯拉夫血統的前丈母娘,前老丈人拉著我的手熱淚盈眶:“對我姑娘好一點兒啊!別整天跟這瘋丫頭瞎擁呼,毛了三光的。”
我正胡想著:“毛了三光莫非是句俄羅斯語啥的?聽上去總讓人響起某些性感的部位。”
我前丈母娘忽然抄起大手,一掌打在我的后腦勺上,吼道:“別聽這老頭扯些沒用的,這事就這么定了。”說罷,把吳茵茵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8
要不是吳茵茵有國家二級運動員的底子,她那天肯定扛不動我。
我借著酒意,一點兒不害臊地跟她說:“到我家去,你媽同意了,現在你是我的人啦。”
到了我的住處,吳茵茵迅速進入了賢惠小媳婦的角色。她把我平躺在床上,褪掉鞋襪。然后她發現暖壺里已經沒有水了,就把水壺放在水槽里,打開水龍頭。我又難以自制地吐了起來,她幫我翻過身,在我背上捶打了幾下。
這時候,水壺里的自來水已經溢了出來,她忙跑過去,關掉水閥,引燃煤氣爐,將鋁壺放在爐架上,收拾停當后,輕拭著額上滲出的汗水。夕陽從玻璃窗反射到她的長發上,她的背影美極了。我殘存的意識迅速從酒精的沃土里生根發芽,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繼而搖搖晃晃地倒在沙發上,吳茵茵飄過來扶住了我滾燙的額頭,我則順勢攬住了她細嫩的腰肢。
她說:“你小心啊,腦袋要磕破的!”
我說:“扯這些干嗎。我要你!”
……
“出血了!”
“我愛你!”
“是你鼻子出血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嘴唇,一股黏稠的液體沾滿了我的手指。
我說:“這說明我一直為你守身如玉!”
吳茵茵說:“呸!這說明我爸買回來的人參是正宗的!”
擦干鼻血之后,我們繼續。我說過,我和吳茵茵的性生活一直無比的和諧,要不是擔心水壺被燒干,煤氣被引燃,擔心頭次相歡就以殉情為代價,我們會一直從開天辟地到地老天荒地愛下去。
可是,為什么我們現在竟然會分開?這樣想時,我的心里掠過了一陣深深的悲涼。
9
現在回想起來,我和吳茵茵著實共度了一段美好的人生時光。
新婚時,我在大學里教書,吳茵茵在船代公司做銷售,黏黏糊糊的日子,一直到女兒的降生,都像被粽葉包裹起來的一團濃香糯米粽子。
女兒的降生其實是人生幸福的升華。樟腦球、蜂窩煤可以升華,煮熟的粽子也可以。
女兒降生的前夕,吳茵茵跟我說:“如果寶寶出生后是個男孩,可不可以讓他姓吳?”
大白天的產房里,忽然閃過一道晴空霹靂。
我說:“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老媽的意思?”
吳茵茵說:“都有。我媽當年跟我爸誤打誤撞地生養了我,又趕上了計劃生育,我媽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給我老爸生個可以傳宗接代的。”
我說:“所以你就讓你兒子改姓你老爸的姓,算是給你老爸傳宗接代了?算是給你老媽人生圓夢了?算是給你老公斷子絕孫了?”
吳茵茵說:“你別那么酸行嗎?你再考慮考慮。”
我說:“想都別想!”
一直到孩子呱呱墜地,我的心一直都處在備戰的邊沿,隨時準備迎接一場家庭內部的世界大戰。寶寶終于從產室被推了出來,強大的哭喊,幾乎要震碎醫院的玻璃——我猜它一定是在極力反抗來到這個讓它受苦受難的世界。
是女孩,謝天謝地。
我以為一場“以父之名”的傳宗之戰就此消散,誰知道我的前丈母娘說,女孩的話名字里也要有一個“吳”字,暫擬作“蘇吳X”。
接著,我跟吳茵茵開始為我前丈母娘要求的“X”字想破天。
我對吳茵茵說,你姓啥不好,干嗎姓吳?人世間一切美好的詞匯加在你的姓氏后面就都走了樣。
吳茵茵說,你別閑扯了,虧你還是個大學老師,虧你還整天自詡有文采,給孩子起個像樣的名字都辦不到,你簡直枉為人父。
我說,那好吧,干脆將錯就錯,我們就用一個諧音的“無”字,女兒叫蘇無敵怎樣?
后來,我前丈母娘對這個名字大加贊許,她說“蘇吳嫡”這個名字傳承了她東北老家高貴的東斯拉夫血統。她著實開心了好一陣,直到有一天她無意中翻看了戶口本,上面清晰地印著讓她揪心的三個字“蘇無敵”。
這事在我前丈母娘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多年之后,她終于以暴制暴地教了蘇無敵一句傳神的東北臟話,才在心中長出一口氣。而這終于引發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家庭大戰,世界格局從此改寫。
不管怎么說,我當時美壞了,上天賜給了我一個寶貝閨女,她就是蘇無敵!
10
我對蘇無敵說:“等下爸爸帶你去見一個漂亮的阿姨,你要有禮貌,講規矩,要和阿姨友好相處。”
無敵不屑地白了我一眼,說道:“你是去相親吧,嫌我礙事就把我放在Double老師家,我才不想當你們的電燈泡。”
說這話的時候,無敵才四歲零三個月,可我一點兒也不吃驚,無敵的先覺先慧,以及在語言方面的靈慧天賦,使得她小小年紀就已經具備了強大殺傷力。看來名字真的不能亂取,無敵無敵,所向披靡,作為她的老爸,我經常被她一句話噎得背過氣去。
還得交代一句,Double老師是無敵幼兒園中班的老師,也是最喜歡、最關心、最照顧無敵的老師。有次她來家訪,我送了她兩張暢購卡,從此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而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之后,我裝作很隨意地送了她一本簽名版,她很開心,這之后,她告訴我她是菲茨杰拉德的粉絲,常常跟我聊起《人間天堂》和《了不起的蓋茨比》。從此我們的友誼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我辭職在家寫作之后,尤其是和吳茵茵離婚之后,時常會在寫作中陷入深思,偶爾忘記幼兒園下課的時間,把無敵一個人晾在班上,Double有時會把無敵接去她家,等我從深思中掙脫出來,再趕去Double家把無敵接回來。偶爾拿到稿費,我會請Double一起吃個晚飯,這樣,我們的友誼又得到了更進一步的升華。
我問無敵:“Double老師最近怎么樣?”
無敵反問:“你倆怎么老從我這兒打聽對方?你想知道她怎么樣,自己去問就行了。”
我忙追問:“怎么?Double老師問起老爸了嗎?”
無敵懶懶地回答:“這妮子最近魔怔了。”
我終于徹底無語了。
11
這是我和曹芳菲的第三次會面。前兩次在三炮的調教下,我精準地掌控了拋出劇本的時機。本來我以為曹芳菲這次約我是找我談劇本合作的事情,沒想到她說,她還是對我這個人更感興趣。
“蘇秦老師,您的大作我一定要耐心地仔細讀,可是,現在,任何過早發出的評論,我覺得都是對您及您的作品的不尊重。”
這簡直是完美的外交辭令。我輕聲地附和:“沒關系,你慢慢看。寫得不好,你看著玩。”
接著,我們又開始不著邊際地閑扯,這次扯的是偉大的師承。
曹芳菲說:“這個時代的文學沒有真正的大師,也沒有師承。”
我說:“曹總,您心中真正的大師是誰?”
曹芳菲悠悠地說:“馬爾克斯。”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三炮說過,如果一個妞在你面前訴說“孤獨”,這就意味著你可能已經被她選作她孤獨的終結者了。她已經拋出了橄欖枝,就看你敢不敢放鴿子。曹芳菲此刻的孤獨雖然藏在書名號里,誰知道她下一句會不會忽然說——其實我也好孤獨啊!
我接過話頭,馬上想到不久前在雜志上看到的一句話:“現在的人談起馬爾克斯,會說他是一個高山仰止的人物,然而在馬爾克斯心目中,海明威才是大師,而在海明威那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是真正的神。”
我接著嘮叨:“1976年,馬爾克斯四十九歲,九年之前,他出版了那本《百年孤獨》,此后的六年,他前往斯德哥爾摩,領受榮光無限的諾貝爾文學獎,從此譽滿全球,粉絲遍地。可就在那一年,他因為勸說略薩的老婆跟略薩離婚,而被大作家略薩同志削斷了鼻子,其實馬爾克斯的生活一點兒也不孤獨。”
“呵呵!”曹芳菲笑了起來,“那么,蘇秦老師心中的大師是誰呢?”
“亨利·米勒。”
“什么?”
“亨利·米勒,是美國文學史上的怪杰,一個流氓無產階級的行吟詩人。”
“哦。”
“還是不要多說米勒了,否則會大大影響了我在曹總心里的形象。”
“才不會呢——真想不出像您這樣有學識、有修養的人,怎么會有女人和您離婚。”
曹芳菲慢條斯理地嘆出一口氣,“哎!”散舒的氣息,仿佛摘自某首傷春釋懷的詩句。
哦,對了,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當初,三炮聽說我離婚的消息時說的也是這句。
12
“蘇秦,你這個傻瓜!辭職寫作的事已經辦得夠二的了,現在又離了婚,你簡直二到家了!”
當時我和三炮坐在奉化全牛館里吃著紅燒牛蹄筋,喝了三瓶啤酒后,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我最近離婚了!”
這話說得很輕、很隨意,漫不經心地說出來,就好像在談論今天這盤蹄筋的火候不夠,而不是我從此要孤家寡人死乞白賴地活到天荒地老。
“哥們兒你是真傻啊!”
三炮夾起一大塊牛蹄筋放進嘴里,不帶一絲火氣地數落著,我搞不清楚他究竟在說我還是在說那塊牛蹄筋。
“為啥呀?”
“吳茵茵出軌了!”
“出軌也是你逼的!瞧你現在這樣子,整個一黑眼綠毛龜,國家珍稀動物。”
“我晚上睡不好。”
“想孩子唄?”
“孩子跟了我,房子、車子都歸我了。”
“哎呦,你現在就一鉆石王老五唄?小茵不想要孩子啊?”
“不是,她想,她特想要孩子跟她一起住,她那邊經濟條件很好!”
“那為啥給你撇下呀。”
“因為那個男的有病,大三陽,怕傳染孩子。”
“媽的!都肝炎了,還出來禍害別人家庭,要不要我找幾個武替干死他?”
“算了,離都離了,我現在就想著怎樣賺錢養家照顧好無敵。”
“你本來一大學老師,艷妻嬌子,吃飽了撐的辭職寫那些破玩意!吃飽了撐的折騰得全家雞犬不寧!”
我起身離開,走向窗邊,望向天空,伸展雙臂,我說:“苦難是一個作家騰飛的翅膀!”
三炮忽然深沉地舉起酒杯,啜泣般喃喃自語道:“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哎!你真是傻透頂了。”
13
與曹芳菲喝完咖啡已經是晚上九點鐘,我搭公車去了Double家。
無敵已經在Double家洗好澡睡下,Double進臥室將她抱出來。無敵就把頭埋在Double的長發里,睡得很熟。
這個畫面好溫馨,我感動得險些滾出眼淚來。
Double轉身時淺淺一笑,閃出一排玉白的牙齒。
“無敵睡前有沒有喝奶的習慣?今天她沒喝,不知道半夜會不會醒過來!”
“還好,已經不怎么喝了!”
“喝杯咖啡再走吧!”
“不了,起了風,說不定會下雨,我怕無敵著涼!”
我從Double懷里接過熟睡中的無敵——似乎她身上還有一種好聞的香波味道,我說了聲“再見”,便輕輕地掩上了房門。
樓道里沒有燈,黑夜恣意地流淌。這時候,房門從我身后輕輕打開,一束光鉆了出來,將黑暗劈成兩截。
“要不要帶把傘?”
我轉身望向Double,她穿著素白的睡衣佇立在門外,被身后的白熾燈打磨得清新又朦朧,好像我在自己書頁里偶然翻出的一封情書。
“不了,謝了!”我輕快地合上書頁,繼續將情書塵封。
門關了起來,黑暗中,無敵迅速起身,伏在我的肩頭。
“干嗎不喝杯咖啡再走?我那裝睡都白瞎了!”
我問:“無敵,你想你媽嗎?”
無敵說:“干嗎要告訴你?”
我問:“要是爸爸再找一個人呢?”
無敵說:“那是你自己的事,甭問我!對了,老爸,我想吃個新奧爾良烤翅!”
我說:“好吧!”
無敵說:“那我趴這兒再睡會兒!”
樓道外面的風很大,廣玉蘭肥厚的樹葉嘩啦啦地,像有人在鼓掌喝彩似的。
我想起了亨利·米勒的話,他說:“每一個冰凍的心靈深處都有一兩滴愛,恰好足夠你去喂小鳥。”我覺得,此刻我懷里的這只小鳥,溫暖得快要把我融化了。
14
回到家,講完繪本故事后,無敵終于睡著了。
午夜也仿佛一個熟睡的嬰兒似的,寂靜得悄無聲息。臥室墻壁上高掛著石英鐘,時光仿佛從表盤的裂縫中探出觸角,滴答,滴答——只有秒針與我同在。
那條裂縫出生時我還和吳茵茵生活在一起,而蘇無敵只有兩歲零兩個月。
那一天我正式告訴吳茵茵我決定辭職在家寫作。這時我的第一本小說剛剛出版不久,已經認識了我命中的貴人三炮,三炮讓我把小說改編成劇本賣給了一家影視公司,拿到版稅的第二天,我正式向學校提出了辭職。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不是那種“老子熬了這么久,終于出頭了”的感覺,而是“這個世界糟透了,終于能按自己方式活下去了”。
這之前,我曾經寫了幾十篇的短篇小說,當然三三兩兩也有發表過,最終我下定決心要搞一個大工程,折騰一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出來。吳茵茵那時候正在坐月子,她建議我寫一篇“奶爸日志”式的小說,以男性的視角,寫伺候月子、照顧寶寶的故事和感悟。我嘗試著寫了起來,每寫一章,吳茵茵就轉貼在55BBS上,后來我的這篇娘炮文在55這個敗家網站上風生水起,點擊量破了百萬,終于有出版社跟我聯系,出版了全本小說。
這么算起來,在三炮成為我正式的貴人之前,吳茵茵才是我人生的航標。可惜,她只是送我出航,這之后,我的人生就完全迷失在滄浪水上了。
“我的辭職報告學院已經批示了。”
“你玩玩票也就算了,不務正業也算了,誰知道剛出了點兒成績就翹尾巴了,辭職回家全職寫作,你腦子是不是燒壞了啊?”
“我愿意!我他媽的受夠了!”
“我也受夠了!”
我和吳茵茵的爭吵聲把蘇無敵從切水果的游戲中吸引過來,她忽然扯著嗓子叫道:“別吵了!”
我和吳茵茵當時完全沒有意識到無敵這孩子的言語具有彪悍的火炮效應,摧枯拉朽就在彈指之間,吳茵茵用手指著我說:“你是不是不想過了?”
我說:“我真的受夠了,你愛咋地咋地吧!我就要辭職寫作了!”
蘇無敵驀然地望向我和吳茵茵,表情極為冷漠地說了一句:“別吵了!我操你奶奶的!”
然后她跳上床,把手中的手機扔向半空。手機精準地砸在石英鐘的表盤上,留下了一道永遠不能愈合的傷疤。
“我操你奶奶的!”
我一把將無敵扽到懷中,大聲地責問她:“誰教你的?”
這時候,我的前丈母娘慢悠悠地踱進臥室,操著一口高貴的東斯拉夫腔說道:“我教的,東北都這么教育人!”
15
回憶有時候像個高明的扒手,他絮絮叨叨地跟你講故事的同時,悄無聲息地偷走了你的睡眠。
已經過了兩點鐘,我還是睡意全無。這時候,手機忽然亮了,我不懷好意地覺得是吳茵茵的求助電話,在手機發出第一聲尖叫前按下了接聽鍵。
是三炮,他翹著肥大的舌頭說道:“呃,蘇秦,干嗎呢?”
“沒干嗎,編故事呢。”
“我這兒請象山影視城的一個劇組K歌呢,你有興趣參加一下嗎?”
半夜兩點鐘,我怎么放心把無敵一個人扔在家里?何況說是讓我去K歌,其實就是讓我去買一下單,這活兒三炮之前就讓我干過。可是三炮是我命里的貴人,我完全沒理由拒絕他。
上一次,無敵入托,要進市區的重點幼兒園,我請三炮幫忙搭路子,三炮說,對方開口要六萬,請客吃飯外加K歌估計還要一到兩萬。我那時離婚不久,稿酬基本都花在了房子上,就咬咬牙把車賣了。錢交給三炮,三炮找好關系,半夜讓我過去付了K歌的小費。都折騰得差不多的時候,吳茵茵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老公已經在市里最好的幼兒園給無敵安排好了,讓我甭瞎操心。
過后三炮居然把六萬塊錢還給了我,我說欠他一個人情。他說:“你也不容易,下次有機會再請我K一次就行。”最后他說:“真心感覺你活得窩囊的。”
“行,我馬上到!”
“夜色靈怡。快點兒啊,哥幾個都候著您呢!”
我的大腦高速運轉了一圈之后,還是決定要跑去買單。我穿好衣服,鎖好了門窗,抄起錢包,出門就跳上一輛的士。我只盼著無敵不要半夜忽然醒過來。
我急匆匆在半路的ATM取好了錢,司機問我是不是去醫院救急,我說:“是救急,但不去醫院,麻煩您以最快的速度開吧。”
烏煙瘴氣的包廂里,坐著幾個導演和助理,當然小姐也是少不了的。三炮本來想向導演隆重推薦我一下,我忙著趕回家去,錯過了搭路子的好機會,因此覺得又欠了三炮一個人情。
謝天謝地,無敵一直睡得很熟,回到家還不到三點鐘,我癱在床上,居然毫不費力地睡去,說到底,是三炮給我的失眠買了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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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無敵先起床做了早飯,麥片粥加煮雞蛋,我們父女倆的最愛。
三炮又打來電話,問了我和曹芳菲的進展。
“本來夜里想問問你,看你挺急的——到底咋樣啊?”
“她一直沒提劇本的好壞,是不是她原本就不想找人合作啊?”
“哪有啊。她對你有點兒意思沒?”
“沒有!”
“你呢?”
“也沒有。”
“這事兒要是能扯上點兒感情色彩就好辦了,我看你還是得主動犧牲點兒色相。”
“少來吧!”
“哎,真的啊!我在記事本上記下了啊,下回我再找一個姐們兒,咱們直接開房去談啊!”
“不用這么直接吧?”
“開一間帶麻將桌的套房,完事了,我跟我那姐們兒先走,我會攛掇曹芳菲把本子定下來,這事兒我門兒清,剩下的活你門兒清。我真記本上了啊,你準備著,時刻準備著啊。”
三炮說的記事本,其實是他隨身攜帶的工作日志,他總會把重要的待辦事項記錄在自己的小本子上,一旦上了本子,說明這事就要被提到日程上來了。
“老爸,是誰?”
“羅伯伯。”
“切,死胖子!”
“別這么說人家。”
“對了,老爸,昨天光想吃雞翅的事了,有個重要情報忘了向你匯報。”
“什么情報?”
“Double老師好像要去香港,有人邀請她去玩的!”
“你怎么知道?”
“昨天她在講電話,我聽到的!”
“是嗎?男的女的?”
“拿不準,聲音中性,保不齊是個Gay。”
無敵的話像通了電流似的,插進了我的耳朵里,讓我渾身一陣激靈。這孩子,鬼馬天成,現在又到了性別意識萌動的年紀,實在太不好引導了。前幾天,吳茵茵帶她去看《北京遇上西雅圖》,吳茵茵發現無敵已經看懂了海清演的那個角色其實是個同性戀,吳茵茵故意引導她說:“無敵啊,其實同性戀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們需要對他們寬容!”
無敵反問說:“既然是正常的事情,為啥還要寬容?”
一句話,就把吳茵茵噎死在半道上。
因為想到三炮隨時都有可能安排好套房的牌局,我想得事先安頓好無敵。
三炮手段門兒清,到時候真的整了什么進口的媚藥出來,我和曹芳菲不幸中招,整夜不歸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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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忐忑著撥通了吳茵茵的電話,試探性地問道:“小茵,你最近要是不忙,把女兒接出去玩幾天行嗎?”
吳茵茵猶豫了片刻,問:“你是出差還是安排到家里相親?”
我說:“出差,談一個劇本合作的事。”
吳茵茵說:“蘇秦,又嘚瑟了吧。你不用特意告訴我干啥,你就說你出差就行了。”
我說:“你有空嗎?接到外面玩幾天,去哪兒都行,就是別帶去見你那個款爺老公行嗎?”
吳茵茵說:“我技術移民的手續馬上就辦好了,這幾天要去美國考察。我沒時間,你放爸媽那兒吧!”
我說:“你走了無敵怎么辦?我不能一直騙她說你出國學習吧?”
吳茵茵說:“移了民,我也不一定要定居啊!說不定我會把無敵也接出去。”
我說:“你甭做夢,無敵這么大,你帶過幾天?”
吳茵茵說:“跟著你這輩子就成窩囊廢了!”
我說:“你移哪兒去啊?”
吳茵茵說:“西雅圖!”這個聲音很得意,說出來的感覺好像跟移民月球似的,跟移駕坤寧宮似的,跟移上天堂似的。
“喲!不錯啊!Gay的國度,小三的樂園,海外生子的黑中介產業園。”
吳茵茵氣急敗壞地掛斷電話,我以為這事就此了結了。
為了避免蘇無敵溫故知新地掌握諸如那口“操你奶奶的”的戰斗性詞匯,我還是決定把無敵安頓在Double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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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葷三素地搭配著做了六菜一湯,總算湊足了一餐還算豐盛的晚飯。Double本來也想下廚幫忙的,被我婉拒了。無敵心領神會,知道這是她老爸大展身手的好機會,于是吵著讓Double講繪本故事。
齊活兒后,無敵拉著Double上桌檢閱,無敵說:
“我老爹手藝超贊的。”
我說:“在家里就簡單一點兒了,Double請隨意吧。”
無敵說:“你倆開瓶酒先吃著,我再看會兒書去。”
Double坐下來,我倆邊吃邊聊,氣氛和諧得有點兒回光返照,好像是回到我和吳茵茵新婚燕爾的日子。
Double說:“沒想到你還會燒菜。”
我說:“之前無敵媽上班非常忙……”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心理學說,男人在別的女人面前抱怨自己的太太,多少都有點兒要曖昧開局的意思。
Double有意要打破沉默似的岔開話題:“你還記得以前說過的菲茨杰拉德嗎?兩口子早飯面包加黃油還是果醬都是饒有興致的寫作題材。我覺得做菜也是創作的素材。”
我說:“你說菲茨杰拉德嗎?他受他老婆影響挺大的。”
時隔不過一分鐘,我再次提到了“老婆”這個扎眼的詞。
Double馬上接過我的話來:“是啊!他老婆澤爾達講究排場、奢華,這給菲茨杰拉德帶來很大的負擔,讓他入不敷出,不能安心寫作。他后來不得不去好萊塢寫劇本維持生計。不過,菲茨杰拉德太苦了,他要把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寫成別人喜歡的,他骨子里看不起電影,認為這是俄國空想家販賣陳腐觀念的工具,只是些好萊塢的生意。為了劇本能適應電影的需要,他不得不改動自己小說的原意,這讓他很痛苦,也讓他的家庭雞犬不寧。”
我說:“是啊,他后來終日酗酒,四十四歲就早早兒地死了,他老婆澤爾達也瘋掉了。”
Double說:“看來一個作家找一個好老婆是多么的重要。”說到這里,她自顧自飲下一杯紅酒,說道:“村上春樹就幸運得多,他老婆很支持他的創作,也是他靈感的源泉。”Double說完,又飲下淺淺的一小口。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吳茵茵打來的。
吳茵茵問:“你的駕照年審了嗎?沒過期吧?”
我以為她是要拿去扣分,懶懶地回答:“沒有,你要用嗎?”
吳茵茵說:“周六下午我飛北京,然后直飛西雅圖。我這次行李特別多,我們家那位現在國外,你能開我的車送我去機場嗎?完事了,車你就先開著。”
我說:“幾點?”
吳茵茵說:“六點五十五!”
我說:“成,我去送你!”
放下電話,我發現略帶醉意的Double直勾勾地看著我,她面色桃紅,好看得讓人忍不住想主動搭話。
“是無敵媽打來的。”
懵懵懂懂中,我第三次提起前妻,這話極為不合時宜,仿佛Double在給我全力運功療傷時,我出其不意地打出一個飽嗝兒來。
Double的微笑在我的尷尬中緩慢融化,接著她下意識地望了臥室里的石英鐘一眼,然后端起酒杯,輕輕地撞過我的杯子,自顧自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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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什么破寶馬,還不如咱家以前那輛福克斯,真難開。”
我望向吳茵茵那一張春風得意的臉,我知道現在這個時候,說“咱家”那已是明日黃花了。假如她現在的老公也坐在車子上,我恐怕會轉身望向他:“咱媳婦要走了,你以后要多照顧她!”我猜,車上的這兩個人一定特想大嘴巴抽我,還有,包括我自己,我也特想為這句話抽自己。
現在唯一能跟吳茵茵說句“咱”的就剩“咱閨女”了,可是,我不會。
無敵和吳茵茵并排坐在后座上,一言不發。
到了機場,我讓無敵和吳茵茵先進航站樓辦手續,我停好車子,自己拎著大包小包趕過來。
吳茵茵的行李實在很多,我一時沒抓緊,一只拉鏈袋子滾落下來,幾個大硬皮本和一些證件散落在地上。我收起證件時,恍然發現吳茵茵的大學畢業證就夾在中間。
畢業證照片上的吳茵茵留著簡短的發式,清新可人,正是我初見她時的模樣。我忽然想起十個月前那個和她共度的夜晚,一時間眼眶無法控制地溫潤起來。
回去的路上,無敵仍舊一言不發,我試探性地問她,想不想去吃肯德基。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望向天空,眼神凌厲得嚇人。
我接著問她是不是想去買幾套新的繪本看,她仍專注于窗外,不聲不響。
車子駛向了高架,車速越來越快,我心里亂成一團。
無敵忽然問我:“剛才是不是哭了?”
我說:“沒有,一直很好啊!”
無敵說:“專心開車吧,我沒事!你是大老爺們兒,得扛。”
到家后我接到了曹芳菲的電話,她在電話里的聲音很年輕,完全聽不出她脖頸下皮膚的那種褶皺感。她問我明天有沒有時間去騎馬,然后晚上一起吃飯。她說,三炮已經訂好了房間,晚餐后打麻將。她說她現在很想見到我。
曹芳菲的電話剛掛掉,三炮就打了進來,商量好似的跟我通報明天牌局的好事,我沒告訴他曹芳菲已經跟我講過了。
三炮說:“蘇秦,有空嗎?我剛吃完飯,正想找幾個圈里的朋友K歌去。”
我沉默了片刻,三炮接著說:“你可別為難啊,這次真沒事。”
我說:“孩子還沒吃飯,我現在走不開,下次吧。”
三炮說:“成啊。今天喝嗨了,明天繼續啊,等你的好消息。”
二十分鐘后,三炮又打來了電話,我接起手機來,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他說:
“你是羅大國的朋友嗎?”
我說:“是的,什么事?”
他說:“我是110指揮中心的。你朋友出車禍了,手機上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你的。你能出來配合一下調查工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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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到現場的時候,三炮已經氣絕身亡,他醉酒駕車,車子高速行駛中撞上了隔離墩。三炮頸骨粉碎性骨折,死相慘烈。
民警說:“根據身份證上的地址聯系不上他家屬,你是他的朋友,你有他家里人的電話嗎?”
我說:“他沒結過婚,他父母的電話我也不知道。我能看看他隨身的筆記本嗎?說不定能找到什么線索。”
我從三炮的手提包里翻出了他的筆記本,不得不說,三炮是個很精細的人,筆記本上詳細記錄著他各路朋友的信息,簡短而準確的評價、財務往來、發展趨向以及待辦事項等等。
出于好奇,我忍不住翻到了我的那一頁,上面清晰地記錄著我和三炮偉大友誼的締結歷程:
1.蘇秦,人傻,書生氣十足,小說、劇本創作者;星巴克咖啡館。
2.《奶爸日志》劇本收入二十七萬,付蘇秦十七萬,得利十萬;奉化全牛館。
3.收蘇秦感謝費四萬,未打收條;奉化全牛館。
接著往下看,無非是一些我付了餐費和KTV酒水、小費的消費記錄。
轉頁后,筆記本上赫然出現了曹芳菲的名字,記錄仍舊翔實:
1.曹芳菲,離異富婆,人傻,中年文青,喜歡讀外國小說;Coast咖啡館。
2.陪睡張X導演兩晚,收中介費五萬五,尋求角色未果;蕉葉餐廳。
接下來,陸續都是尋求角色未果的記錄,絲毫不見曹芳菲提及尋求劇本的事情,三炮顯然很焦急,筆跡也變得凌亂不堪。
再接下來,我和曹芳菲的名字以兩條直線聯系起來,三炮變得很得意,因為這兩條直線,線條粗狂,恣意崢嶸。
最下面的部分做了計劃備注,三炮寫道:撮合開房,自行了斷,少來煩。
這時,警察走過來問我:“有結果了嗎?”
我說:“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一點兒線索都沒有。”
回到家已經八點半,我的心有一種強烈的被掏空的感覺,三炮死了,吳茵茵在天上,至于曹芳菲,三炮眼中和我天造地設的一對傻瓜,我現在懶得和她扯上任何關系。
我忽然很想找人傾訴,即便我此刻的心是空的。我撥通了Double的電話,Double似乎正身處一個嘈雜的運動場里,她抓著手機,大聲地告訴我:“我在紅館體育館,我在聽楊宗緯的演唱會,什么事?”
這時候,電話那邊響起強烈的音樂聲,我聽到了一句沙啞的歌詞:
“從什么都沒有的地方,到什么都沒有的地方,我們像沒發生事一樣自顧自地走在路上!”
那晚睡覺前,無敵走進臥室,拿著一本拼音識字書問我:“爸爸,什么是恬淡啊?”
我說:“恬淡就是吃飽了飯沒事干。”
無敵眨眨眼睛繼續問:“那虛無呢?”
我說:“虛無就是吃不吃飯都無所謂了!”
屋外起了風,好像馬上就要下雨,廣玉蘭的樹葉子嘩嘩嘩地響得厲害,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那年的雨季特別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