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廉
春遠
晚春的早晨,我走進一條從未走過的小巷,
一夜急雨,
我像是走在南朝繁華落盡之后,
通向初唐的路。
濃密的樟樹因宿雨而低垂,
我停下來凝望那棵銀杏,
新葉長滿枝頭,多像早年父親挖掘的土井,
一夜涌滿了水。
這青翠,讓我想起一個女孩,
麥忙時節,村子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拿著一本《三世書》,我為她算命,
緊張,歡喜,我聽見黃鸝在楝葉間清涼的低鳴。
讀《金石錄后序》,兼懷傅雷
有人愛胡椒,
有人愛書畫,
幾案羅列,枕席枕藉,……樂在聲色狗馬之上的歲月,
歸來堂烹茶、舉杯大笑的歲月,
浸覺有味,不能自已,自謂葛天氏之民的歲月……
靖康丙午,金寇侵犯京師,
有人急著刺字,
有人急著鏟雪,
有人急著逃命,
這四顧茫然的書生啊,
戰火燒掉了他滿屋子的書冊卷軸、一代奇器,
戰火燒著他的肺腑!
這性急的書生啊,他等不及李清照解舟夜行三百里,
他吞下了柴胡黃芩等大寒之藥,他急著死去。
歲暮在開封
麥苗清潤,
野火燒著枯草,
我來到這座一再被黃河毀滅,
信陵君,蔡邕,宋仁宗,范仲淹的城市。
荒涼的繁塔,
過年的紅燈籠,
香火繚繞的大相國寺,
我就是莊子筆下那個在夢里飲酒
清晨醒來
因錯失了最好的時代而大聲哭泣的人。
鳳凰山大雪
大雪封山。
這時,若有一兩老友,圍著火爐
咬幾口蕭山蘿卜干,
隨意瞎聊孟浩然風雪騎驢灞橋,
武則天的鏡殿,隋煬帝的迷樓,
宋徽宗乃李后主轉世,
西晉元康五年的那場大火燒掉了
孔子的木屐,王莽的頭。
或者走到小院,
在新雪上畫一幅《關公賣豆腐》,
望一望山下雪氣
和金粉氣籠罩的繁密市井。
每到大雪的日子,
大概總會想起那些曉鶯啼斷
楊柳枝的青春年月,
那時的我們都渴望得到《紅樓夢》
那枝埋在大雪下的金簪,
現實卻是
透過《金瓶梅》里潘金蓮的眼睛,
我們看到大雪下埋著死尸。
我們這些清醒時噤若寒蟬的老男人,
在睡夢中,
卻學著這漫天大雪攪亂這世界——
我們說夢話,我們打呼嚕,
我們咬牙切齒。
而我平生第一次突然想到,
兒時那些棲息在院子楝樹上的公雞,
是怎樣捱過大風雪之夜的,
寒冷鎖不住他們的喉嚨,
五更時,照樣發出黃鐘大呂的金石之聲。
立春信筆
多么晴朗的早晨,何況又是立春。
兩年前的立春,我動身還鄉,
六年前的立春,我寫了《立春試筆》——
那時我還住在山上,
那時我家丫頭正在換牙,
我頭發茂密……
唯有好好生活,
方不辜負這明媚的立春天氣——
不妨忘記那些泥濘的日子,
不妨多吃,
不妨墻上亂畫,
不妨陽光下多擺一些鏡子,
角落里堆積的那些無用的空瓶子,
今天就用來裝我們的快樂,
不妨學一學古人的樣子,歡天喜地
到湖邊迎春。
野鴨戲水,保俶塔積雪閃耀,
白堤,人來人往,
每個人臉上都蕩漾著喜氣,
忽然吹來
一陣喜歡甜食的
東風,吹走了小女孩手里的棉花糖……
酒后雪夜游西湖
悠悠蕩蕩,我們走過老色鬼
白居易鋪設的白沙堤。
粗野的笑聲驚擾了她的迷夢,
這棵八百年的香樟樹
蟠著另一條修煉的白蛇。
就算她醒來
化身俏麗的小娘子
降臨人間,我們也太老了,
老得像那斷橋下
斷頭的殘荷。
寶石山上保俶塔燈火輝煌,
我們站立的地方,
在南宋是一座關王廟。
天飄著金粉,
這片最銷魂的湖水,
自古以來
只繁衍市井和風月。
夜太黑了,我們這群老惡棍,
再不《猛回頭》,
就會走進馮小青、蘇小小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