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衛飛
忘了是誰說的:回憶是件苦役。下面我要開始這項苦差事了,檢點我十幾年的學生時代。
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我出生于浙東一個海邊小鎮。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發育得很完整的江南老漁村,終年吹著咸的海風。這是我生命的原點。
先說說我的父親吧。
父親是個泥水匠,會修橋,鋪路,造廟宇,上棟梁,起墳墓,熟諳風水之理。父親雖然從事卑下的手藝活,也不識字,但并不是一個粗人。他清癯斯文,稍有見識,談吐不俗,有點像小學教員。
他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年少時,常見他用墨水在腳籮、谷耙、扁擔、鋤頭柄等家什上寫自己的名字,防止丟失。字跡彎彎扭扭,四腳八叉的樣子。我問父親為什么不像別人家那樣用紅油漆,既不褪色又醒目。父親略帶不屑地說:“他們懂什么!紅筆不能用來寫名字的,古代判官才用紅筆,判人死刑,索人性命,不吉利。”
父親很會講故事,小時候吃夜飯的時光總顯得很溫暖。昏黃的燈光下,他常常給我們說泥水行的各種禁忌,比如“老司頭”(匠人)給人造房子時,不能把砌磚刀留在墻里,這樣主人家會夫妻反目,家事不寧;又比如造房子祭祀時不能用豆腐,豆腐兩面光,會讓主人家境敗落,不會聚財;又比如給人造墓穴時,燒紙錢的火不能用水潑滅,不然這人家的后代必有流涎不止者。父親說百事皆有禁忌,不能隨意碰觸。這些聽起來怪誕不經而又神秘詭異。他還會講古。春季里多雨,沒活干,父親在家中賦閑。落雨的檐下,我坐在板凳上聽他講古,五女拜壽、薛仁貴東征、楊家將、梁山伯與祝英臺、柳毅傳書,還有三國、水滸、西游等,無論什么故事,張口就來。我問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他說看戲看來的,戲文里都有。鎮上的廟里有求簽筒,每支簽對應一些文史典故,比如“秋胡戲妻”“薛仁貴嘆月”“龍虎斗”等,父親隨口就可以解簽,將簡潔的簽語演繹成一個個精彩跌宕又飽含哲理的故事,這讓廟里的比丘對他很是佩服。父親天生適合講故事,講起來繪聲繪色,讓人身臨其境。他知道如何把握語氣的輕重、語速的緩急、節奏的快慢,甚至在哪里停下,在哪里留白,設置懸念,都控制得恰到好處。小時候某個黃昏,父親帶我去水埠頭找洗雪里蕻的母親,站在水邊的石階上,很應景地給我講《聊齋》里水鬼的故事。他說天黑的時候,如果你還在河邊洗東西,河里就伸出一只瘦骨伶仃的手,把你拉下水,這是水鬼在找替死鬼,好換自己去投胎。那時秋已深,風一陣緊似一陣,我覺得背后有陰風襲來。
梁曉聲說,人應該有兩個故鄉,一個是現實地理的故鄉,另一個則是精神上的故鄉。我想,父親就是我豐饒而肥沃的精神故鄉,是我文學世界的開蒙者,他的講述哺育了我的童年,讓我見識了文學的模樣。
我在縣城上的初中。縣城是大地方,不像鄉下,找不到書店,文化路一帶排列著大大小小的書店。買新書費錢,我們一幫同學常約起來到舊書攤淘書。那些書有的舊得發黃,有的沒了封面,有的沾滿泥灰,更有甚者,沒了開頭結尾,只剩中間,讀后意猶未盡,充滿懸想。我常推測結尾的種種可能,這練就了我續寫的能力。初中寫作文我最喜歡給課文續寫,給故事套上各式結局,自娛自樂。那個時候,學業壓力沒有現在的孩子這么大,老師也比較寬容,不會像現在的某些老師——只要是課外讀物就“格殺勿論”。寢室里每個同學的箱底、枕邊、席下常見到瓊瑤、席絹、古龍、金庸、王度廬、梁羽生等人的身影。晚上睡覺前我要在被窩里偷偷看上幾頁才能睡著,時間一久,把5.0的視力看成800度的近視。印象最深的是看《臥虎藏龍》,我深深地震撼于玉嬌龍的離經叛道,碧眼狐貍的邪惡神秘。深夜,在被窩底下悶得久了,伸出頭來透氣,整個宿舍寂靜一片,只有均勻的呼吸聲。窗外,大夜彌天,秋聲滿耳,恍惚間覺得這樣濃黑的夜色就是一個很深的江湖。2003年,讀大學一年級的我在影視鑒賞課上欣賞到李安拍的電影《臥虎藏龍》,衣袂飄飄的周潤發和一臉桀驁的章子怡在青翠的竹海里打斗,我滿懷深情地注視著畫面——他們是我的故人,是我16歲時就見過的李慕白與玉嬌龍,他們從紙上走出來,走進了熒幕。
很多人在回憶學生時代時都會寫到老師如何如何的慈愛,但我似乎沒這樣的好運氣。我偏文,語文、英語學得極好,但數學不大靈光。數學老師二十出頭,矮而瘦,面容清秀,但極少有笑容,滿臉嚴肅,對學生極嚴苛:輕則言語呵斥;重則體罰,用圓規打手心,拿書摜頭。我被打過多次,放在桌上的課外讀物也被上繳過多次。每堂數學課于我而言都是噩夢,內心懷著深深的恐懼。很多次被留下來,在數學老師咬牙切齒的責罵下誠惶誠恐地修正做錯的作業。那時就想,若有一天我也成了老師,一定善待學生。某一年帶領學生做高三大閱讀的復習,做到謝宗玉的散文《英語老師》,心有戚戚。文中的鄉村英語老師教學手法粗暴,心靈空虛,物質窘迫,既可恨又可憐,我想起我的初中時代,突然有些釋然,或許我的數學老師與文中的英語老師一樣,有不得已的地方,年輕,沒經驗,出身農門,只能憑借嚴苛出成績,畢竟在一個競爭激烈的縣城學校立足真的不易。2017年的初春,我們初中畢業近20年,第一次召開同學會,由我邀請任教老師。當撥通數學老師的電話,報上姓名時,她馬上回應:“我記得你,七班的語文課代表,很愛看書。”剎那,覺得有點受寵若驚。當得知我當了語文老師,她很開心地說:“你適合吃這碗飯。”同學會當天,我見到了數學老師,她比20年前略豐腴,剪著波波頭,面相柔和,充滿母性。時光把她身上的火氣敗得一絲不剩。我穿過喧囂的人群,迎上前和她擁抱,就像擁抱五味雜陳的往事。
上了高中,文理分班,我理所當然地選了文科。高中生活過得忙碌而單調,有背不完的東西,做不完的題。本以為語文課會成為灰暗日子中的一道光,但純應試的課堂讓人厭倦而絕望。我常把自己放牧在閱覽室里。當時學校在擴建,造了很多新房,但圖書館還在西邊的青磚瓦房里,那里背陽,終日不見陽光,氣息陰冷,霉味深重,那些書像幽居深宮的婦人,被冷落多時。去閱覽室的人并不是很多,畢竟上了高中,有閑工夫的人少。管理圖書的男老師瘦弱蒼白,安靜少言,身上有落魄氣,像古時小說里懷才不遇的才子。我極喜歡閱覽室里的氛圍,在我看來圖書館不能太新,太敞亮,安靜,少人跡,舊舊的,帶霉味,熨帖溫暖,有時光積淀的味道,多好!每天下午放學后,我急急地吃過飯,穿過老教學樓寂寂的走廊,走進圖書館。書架上羅列著《收獲》《國家地理》《雜文》《讀者》《人民文學》《花城》《書屋》《中國攝影》等雜志。我很愛讀一種散文雜志,名字記不準確了,封面豆青色,刊名的字體有點瘦金體的味道,鐵畫金鉤,很骨感。
大學溯長江而上到了重慶,讀的是師范大學的中文系。教書是我愛的。我不喜歡“重慶”這個名字,喜慶得過于俗氣。我固執地在給朋友的信里把自己身處的城市稱作“渝州”,“思君不見下渝州”的“渝州”。我喜歡這里的風土人情:大霧茫茫,不見陽光;火鍋麻辣,像這里的人的脾氣,火爆爽利,生猛恣意;這個城市仍保留著已式微的古中國才有的江湖氣息,“袍哥”的血性依然流淌于土著的血液中。上大學后,我一直保持夜讀的習慣。巴山多夜雨,嘈嘈切切,淋淋漓漓。雨夜掌燈,徐徐攤開一卷,很愜意。離開渝州已逾十載,但我至今想念那里的雨。
大學過得自由而充實,常泡在圖書館里,有些無趣的課干脆逃掉。中文系的老師常推薦書目。我不大喜歡按照推薦的讀,對過于正規的東西,隱隱中有些抗拒,比如我喜歡《陶庵夢憶》《閱微草堂筆記》《本草綱目》《隨園食單》《輟耕錄》《聊齋》等甚于四大名著。看書不重系統,雜而亂,行于所行,止于所止,全憑心意,也不關注全局,喜歡其中碎片化的、一閃的靈光。大學時代,深深地迷戀臺灣文學,簡媜、白先勇、張曉風、周夢蝶、張曼娟、朱天文、林懷民……他們有著許多大陸作家沒有的言語氣質、人文底蘊。記得系里有個同學是在家居士,我們往來頗多,受他的影響,我還讀了幾本佛經,雖然沒讀懂,但法喜充滿。山城燥熱的夏夜里,讀《金剛經》,恍若沐浴著來自恒河之畔的清風。大學的閱讀也減輕了我的文藝病,增加了靈魂的鈣質,冉云飛、熊培云、陳丹青、資中筠、傅國涌、龍應臺……在我看來,他們是“思想俠客”,有獨立的思考能力,有凌厲的思想鋒芒,有不凡的道德勇氣,有深邃的眼光,有理想主義的氣質,白紙黑字,手起刀落,一劍封喉。
黃庭堅有詩云:“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我的學生生涯十載有余,當年雨天聽父親講古、深夜掌燈看武俠、巴山夜雨里亂翻書的場景仍歷歷在目。十多年后,我依舊保持著閱讀的習慣,只是世態紛雜,人生艱難,不容我有年少時的江湖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