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漾漾帶山光,澄澄倒林影。
那知石上喧,卻憶山中靜。
這真的是一首很小的詩。連用語也多少有些怯怯的。作者皇甫曾出自王維門下,在那樣一個偶像級的老師面前,學生的內心有時候真的是很拘謹的。如果熟悉王維詩的朋友,看到這首小詩一定會覺得很眼熟,原因是皇甫曾有些詩句是直接從他老師那里化用而來的——
言入黃花川,每逐清溪水。
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里。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
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
請留磐石上,垂釣將已矣。
但就是這樣的小詩,有時候似乎頗能展現漢字固有之美。
漢字的妙處是,每個字的背后都有不少的文學作品以及與之相關的情感記憶積淀在那里。所以當我們閱讀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詩的時候,這些字就不僅在文本里面發揮作用,它還能把你關于這些字詞的閱讀記憶帶進去,讓這個文本的內涵變得更豐富。這個恐怕是其他語言做不到的吧。
比如這個“澄澄”,作者自己可能也只是向自己的老師致敬而已。但是我們讀者就完全不會這樣考慮,一旦看見這兩個字,心里就會涌出不少相關的句子來。比如古詩里的“澄澄綠水,澹澹其波”。或者元劇里的“卻原來是伴獨坐皓月澄澄,攪孤眠西風泠泠”。所以,“澄澄”,遠不是水流清澈四個字可以解釋窮盡的,這個詞語里或許還有關于清朗的月色、寂寞的心情以及其他的感受在其中。如果帶著這樣的認識和心情去讀“澄澄倒林影”,是不是味道就更濃了呢?甚至用這樣的標準去看看王維的那一句,似乎反而顯得王維的有些累贅了——仔細計較起來“澄澄”,是有一種明月皎潔而天地一片澄澈的意思在的。這就是漢語的妙處——它除了有按照句子順序漸次展開的意思之外,還有因為這個詞語而引發的相關聯想羼雜在里面的意思。
現在有一個說法叫作“自帶氣場”,我覺得用來形容漢字是最確切不過的。漢語的一些詞語實際上都有自己的“氣場”,這種氣場來自于人們對于這個漢字曾經的閱讀記憶,這種氣場是已經深入人心的存在,會直接參與到對眼前的文本的解讀中去。這是漢語的一個重要特點。
皇甫曾的這首小詩,是以水波開始的,在水波里倒映著山的影子,而且這影子不是靜止的,而是一蕩一蕩的——仿佛人心,在讓自己心動的人或者物的面前,那一點小小的漣漪。相比較老師的“漾漾泛菱荇”,學生的這一句也似乎更有空靈之美,同時又不乏人性的暖意。再加上澄澈開闊又清幽明朗的“澄澄”,將山光林影中的寧謐以及寧謐中的靈動都寫出來了。
僅有視覺的描寫,是不夠的,在這樣靜謐的夜晚,石上水聲似乎會更響一些。而這樣的喧鬧,卻反倒引出了對山中寧靜的懷想。這山下的一泓,引發的是對山中歲月的遙想,那種沖淡自然的狀態,才是生命最好的情狀。落腳在山下,心情卻在山中。反過來說,之所以這山下的一泓能夠那么靜謐安閑,就是因為這水來自寂靜幽深的山中啊。泉之性乃是由水之性來決定,水之性又來自于山之性。這就是古人的自然觀,也是生命觀。
我對于后兩句還有一種有趣的理解,讓“那知”統攝詩歌的末兩句:誰知那喧嘩的流水正在追憶山中的靜謐呢?將流水本身變成有情有義的存在,人們只看到了水擊打石頭的喧嘩,但又有誰知道水內心對山中寧靜的追懷呢?作如是想,是不是意思更豐富、更有意趣呢?
這也是漢語奇妙的地方。由于漢語的結構化的特征不是很明顯,所以詞語之間的領屬關系也就相對比較松散了。恰恰是這種松散,就讓詞語之間的組合變得更豐富多彩,自然,句子的意思也就變得豐富了許多。
中國的古詩,真的是一個漢字的魔方,能夠幻化出很多奇異的色彩來。相比較而言,現代漢語則更明確,但是某種意義上說,“詩味兒”也少了一些。時代總是在進步的時候犧牲掉一點什么的,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這樣說來,這篇文章其實說的不是詩本身,而是借助于皇甫曾的《山下泉》,談了一點關于漢語本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