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鋒
老巴:
……另外一個問題,本來我在上海就想向你提出,但是想到你可能一句普通話,不加考慮,說過就忘記了。所以現在寫在這里,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本來你好幾年前已具備入黨條件,當時你自稱過慣了自由散漫的生活,怕給黨帶來不良影響,自己又怕太受拘束。你說這話是誠懇的,我完全相信。可是根據你幾年來的工作與活動,事實證明并不自由散漫,你接受黨的命令工作生活,盡可能參加各種會議,有什么必要老留在黨外呢?請你自己認真考慮一下,和肖珊商量一下……問你們好并祝闔宅平安!
師陀
一九六六年四月廿四日
這是一封師陀在1966年4月24日寫給巴金的書信。師陀當時因高血壓病到華東療養院療養,在住院十多天后,他特意寫了此信給巴金,認真地建議巴金應早日加入中國共產黨。
上世紀50年代中后期國家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后,文學界出現了著名作家爭相入黨的高潮:歐陽予倩1955年入黨、曹禺1956年入黨、唐弢1956年入黨、鄭君里1958年入黨,老舍、蕭乾等著名作家也積極向黨組織提出了入黨申請。連巴金在《收獲》的同事和好友靳以也于1959年5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而作為那個時代中國最著名的作家之一的巴金卻遲遲沒有提出任何入黨申請,作為不拿國家工資的無黨派人士,他的這種不積極、不主動,不是表明黨對知識分子的改造并不成功嗎?
其實在巴金入黨問題上,曾有多位朋友相勸。1952年10月巴金第一次從朝鮮戰場回到北京,胡喬木在約他到中宣部談話時,就曾示意巴金應爭取入黨。但巴金對這個建議沒做任何回應。1956年秋,剛剛入黨的唐弢根據上級領導指示,也曾當面向巴金提出入黨問題。唐弢用朋友隨便談話的方式跟巴金說:“老巴,我看你也應該向黨打報告,提出要求了。”但巴金卻笑著說:“我這多年自由散漫慣了,組織觀念不強,恐怕還得努力。謝謝你的關心,我想還是留在黨外好。”60年代初,中國作協領導人劉白羽、張光年也曾就巴金入黨問題專門探討過,劉白羽說:“老巴有熱情,對黨很尊重,注意組織紀律性。我看他可以入黨。”但由于巴金的態度一直不是很積極,最終這件事也就擱置了。
師陀知道巴金其實一直在堅持自己的“不入政黨”的信仰,他有著自己的理想、精神立場和價值判斷。他了解巴金從內心不愿意參加任何政黨、不愿改變自己為真理而書的理念;巴金只想自由從事自己的文化工作,只想保留一塊屬于自己那份信仰的領地。但師陀同樣也知道,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如果巴金再繼續堅持自己的那套立場,將會給自己帶來政治上的巨大沖擊。師陀心中也十分憂慮。
1958年后巴金漸漸進入政治多事之秋。1958年4月第8期《文藝報》發表了巴金針對聲明脫離美共的美國左翼作家法斯特的批判文章《法斯特的悲劇》,對于巴金在文章最后勸法斯特“回頭是岸”,社會批判之聲不絕于耳。同年10月更是開始了一場由《中國青年》《讀書》《文學知識》三家在全國有影響的刊物發起,有《文匯報》《青年報》《光明日報》《文學評論》《羊城晚報》等近十家刊物參加的長達七個月的“巴金作品討論”;此外,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和武漢大學中文系三年級還先后成立了巴金創作研究小組,并分別在當年和1959年出版了《巴金創作評論》和《巴金創作試論》。但是這些討論帶有明顯的政治批判,他們對巴金的作品肆意歪曲。1962年5月,作為上海作協主席的巴金在上海第二次文代會上作了《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的講話,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巴金的這篇講話在當時的文藝界引起了極大反響,但這讓上海市委的柯慶施、張春橋、姚文元極為不滿。隨后不久,《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一文被美聯社轉發,引起一定的國際關注。張春橋、姚文元更是在黨內會議上把它當作批評巴金的材料對其大加批判。
在師陀心中,巴金是一個極可以信任、具有非常器量的極善良的人,師陀不愿自己的好友受到傷害。所以在1966年暴風雨來臨前夕,在自己也不是黨員的情況下,師陀雖在病中還是語重心長地向好友巴金建議入黨問題,足見巴金在他心中的位置,也足見師陀對朋友的真誠。
在巴金眾多朋友中,師陀與巴金的相識是比較晚的。根據巴金在散文《懷念師陀》一文中的記述,他們直到1935年年底才相識。那年11月靳以因為要回天津老家照顧病重的母親,他請巴金到北平幫助他辦理《文學季刊》的停刊工作。一天師陀到三座門大街十四號找靳以,進門就問靳以:“聽說巴金來了。”靳以回答:“是。”但靳以卻并沒有把坐在桌子后面看雜志的巴金介紹給師陀,而進了門的師陀居然也沒有再問誰是巴金,而直接和靳以開始聊起稿子的事情,聊完后他就匆匆地離開了。當時巴金并不習慣站起來自報家門,只是靜靜地翻看書桌上原有的幾本雜志。結果那次見面師陀并沒有認識巴金,這也就出現了二人第一次相遇卻并不相識的奇特場面。巴金后來分析靳以不給他們介紹,可能有自己的原因,他可能當時很忙,外加心情不好,沒時間去閑聊。1936年8月師陀從北平到上海定居后,在靳以的介紹下兩人才開始漸漸熟悉起來。從那時起巴金對師陀的文學才華也是逐漸欣賞,并大力提攜。1937年巴金在自己主編的《文叢》雜志上,從創刊號、第一卷第1—4期,每期都刊登了師陀作品。《里門拾記》發表在《文叢》創刊號上,《萊亞先生的淚》發表在第一卷第1期上,《靈異-掠影記》《還鄉-掠影記》《苦役-掠影記》先后發表在第一卷的2—4期上。抗日戰爭爆發后,巴金在其主編的《烽火》雜志上也常發表師陀作品,《戰兒行》發表在《烽火》創刊號,《事實如此》發表在《烽火》第5期,《但愿如此》發表在《烽火》第10期。正是因為巴金的大力支持,師陀從1936—1949年出版的大部分著作《谷》(1936年5月)、《里門拾記》(1937年1月)、《野鳥集》(1938年1月)、《無名氏》(1939年1月)、《馬蘭》(1948年1月)、《大馬戲團》(1948年6月)均先后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可以說巴金對于師陀的文學創作起到了積極作用。這也為成就師陀在中國文壇的地位及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影響打下了堅實基礎。
除去抗戰中巴金去內地的幾年,因同在上海,隨著二人的不斷交往,師陀與巴金成為了越來越好的朋友。對于巴金,師陀曾說過:要說對我進入文壇幫助最大的人,那是巴金,他不但出過我的很多書,對我的私人生活方面也很關心。
上世紀50年代,師陀曾先后去河南、山東、東北長期深入生活。不在上海期間,巴金都快成了他的代理人,為他結算版稅,為他寄錢。師陀在1950年4月1日寫給巴金的信中講道:“……自然,假使可能,我預備在鄉下住半年。可是家里要錢吃飯,這也還是希望罷了……”同年4月15日師陀在致巴金的信中直接講道:“請你從存款中提出二十五萬,匯給開封河南省政府勞動局段佩明君收。”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師陀、巴金都以極大熱情投入到新文學事業之中,他們試圖以自己手中的筆謳歌新時代、新生活。師陀一直在努力追隨新時代下的新文學政策,他努力將自己融入新時代的政治語境之中,他努力創作、積極塑造符合政治要求的新的人物形象,展現新的精神風貌,但師陀卻總感覺力不從心。對于寫出的文章,師陀自己都認為是“干澀無味”,他感到自己總是處在政治需要與文學追求的撕扯之中,這種狀態使他漸漸身心俱疲。在師陀五六十年代致巴金的書信中,師陀毫不掩飾地向老朋友巴金訴說著自己在創作中遇到的困難。而巴金也盡自己的努力去幫助師陀,讓他振作、讓他從困擾中走出來,巴金建議師陀寫慢點,不要性急。多看看,多弄一點材料,慢慢消化一番之后,再來動筆,一定好得多。
在收到師陀4月24日來信后,巴金知道師陀建議自己入黨是為了自己政治安全考慮,他對于老友在政治環境愈發緊張的時候,還能為自己設身處地地認真考慮而感動。巴金知道師陀對自己的這份情誼是真摯而深厚的。他在1966年5月6日給師陀的回信中也表達了他的謝意:“……你這次提到組織問題,你在病中還想到我的事情,還關心我的進步,很感謝你的好意……”但在該信中巴金也委婉拒絕了師陀的建議,“不過說實話,我目前實在不夠條件。根據今天的標準,像我這樣一個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只有認真接受改造,在興無滅資的斗爭中做出一點成績以后,才有資格談別的。這次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個考驗。我要是能過好這一關,要是能有較好的表現,我可能要考慮組織的問題。我腦子里資產階級的東西太多了,這些年也在進行思想斗爭,也在改,但是改得太慢。以后得加倍努力”。也許那時的巴金已感覺到有一張大網正漸漸向他撲來,他再怎么做,也許已都無濟于事了。
這封信讓我們看到了師陀對巴金那份深深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