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步炎：把實驗室建在大海里

謝枚瓊

甫一見面，我緊緊握住了萬步炎教授的雙手，說：“等您等得好辛苦！”這是玩笑話，卻也是實情。早在兩個月之前我就開始預約采訪時間，本以為放了暑假他的時間會充裕些，結果他說要出趟海，等出海回來再聯系。好家伙，這一走幾乎就處于失聯狀態了，其間斷斷續續地聯系上了，得到的信息卻總是那么不確切。我幾次都做好了采訪的準備，卻又因為他的遲遲未歸只得擱淺，說真的，兼之自身的工作繁瑣，讓我心里面都在想要不要放棄。

猶豫間，機會來了，在一個艷陽高照的秋日里，我踏入了湖南科技大學漂亮的校園，在并不醒目一棟辦公樓里，我和萬步炎教授終于進行了一番促膝相談。

我真是沒有想到，面前這個兩鬢飛霜的小個子男人，從海底可燃冰勘探，到“蛟龍號”項目技術咨詢，都有他的身影，他竟然還是我國深海鉆探第一人！

從洞庭湖畔放飛夢想

1964年1月，萬步炎出生在洞庭湖畔的湖南岳陽華容縣。父母都是孤兒，萬步炎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世事艱難，兒時的萬步炎雖然得到雙親百般的呵護，卻也不可能過上比其他農村孩子更加優渥的生活。而在萬步炎心中留下一份深刻記憶的當然要數他從未謀過面的外公。外公名叫彭明，早年參加紅軍，擔任過湘鄂西蘇維埃政府七縣巡視員，1932年在洪湖作戰中犧牲，年僅31歲。因為外公是烈士，萬步炎一家每年有600斤谷子的救濟。這份口糧，成為伴隨萬步炎成長歲月的溫暖記憶，也讓“國家”兩個字在他情感的天平上有了沉甸甸的份量。

物質匱乏的時代，精神的滋養就更加稀缺。對于從小就愛思考、愛讀書的萬步炎來說，要是找到了一本圖書，簡直比他大過年穿上新衣裳還要興奮。他至今還記得，小時候一次偶然的機會，得到了一本既沒有封面也沒有封底的圖書，他如獲至寶，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天上的星星為什么會眨眼睛？雨后的彩虹是怎么回事？海水為什么是咸的？大海為啥是藍色的呢？……一個個炫彩的童年疑問，在這本破敗不堪的圖書中找到了答案。許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本書叫《十萬個為什么？》。

萬步炎性格沉靜，除了愛讀書之外，還喜歡一個人在野外獨自觀察大自然中那些有趣的現象，對于天文知識更是有一份獨特的喜愛，那浩瀚的宇宙上空寫滿了一個少年對于未來的暢想。他渴望自己能長出一雙翅膀，像一飛沖天的雄鷹一般，去充滿神秘色彩的天宇看個究竟。

然而，當萬步炎最終卻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被地質勘探專業錄取，夢想從天上霎那間跌落到地下，萬步炎內心的倔強卻因此被激發出來，他骨子里從不輕言放棄、迎難而上的勁頭，仿佛把他鍛造成了一個朝著目標埋頭向前的“鉆機”，所有的力量都匯聚于一點上！當萬步炎以優異的成績拿到本科學位之際，他也順利地考上了同一專業的研究生，于是暗下決心，定在那布滿坎坷的地質勘探之路上闖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來！

1985年，萬步炎到省城的一所研究院上班了，20出頭的年紀就進了大城市機關單位，這對于待在老家的鄉下父母來說無疑是令他們備感榮耀的事情，含辛茹苦了大半輩子的父母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兒子出息了呀！昔日從洞庭湖畔蹣跚前行的稚嫩腳印，正邁著越來越穩健的步子踏上了一條科技騰飛的金光大道！

實驗室就得建在大海里

萬步炎本來可以在礦山研究院順風順水地搞他的事業，沒有太大的生活壓力，可他卻在一次機緣中接觸到了“海洋采礦”這個陌生的課題，向來不安于現狀、對新鮮事物總是那么好奇的他，一頭鉆進了一個更加宏大的領域。蔚藍的海洋，那是一個他完全生疏的世界，仿佛兒時仰望的那一片藍色的天空，對他充滿了誘惑。他瘦弱的身體里激情澎湃，他青春的旗幟上飄蕩著錚錚誓言！

上世紀60年代末，世界各國開始涉足海洋資源的勘探和開采。

根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國際海底產資源，遵循誰有能力先勘探，誰就具有優先開發權的政策。因此，海洋礦產資源勘探其實是維護國家海洋權益的重要方式。對于國家的戰略意義是何其重要！然而在1999年以前，我國沒有能力研制任何大型深海機電裝備，海洋勘探取樣只能靠大面積海底拖網，耗費人力物力不說，效率也非常低。為了開展研究，只好向他國租用相關設備。

萬步炎于1992年3月至1993年3月在日本國立資源環境技術綜合研究所做客座研究員期間，因為當時我國的相關技術較日本落后，他沒少受氣。日方科技人員從心底瞧不起中國海洋勘探科學實踐的態度，激起了他的斗志。在困難與挑戰面前從不退縮的萬步炎，自此他把目光灑向廣袤無際的海洋！

1999年，當萬步炎第一次登上遠洋科考船時，他發現船上幾乎所有的鉆探裝備都是“洋品牌”，就連一根取樣用的管子都是進口的。更讓他深受刺激的是，當時我國以8萬美元一天的高價，從俄羅斯租了一臺鉆探深度為0.7米的鉆機，可由于技術封鎖等原因，試用一個多月一件樣品都沒有取到。這次經歷，讓萬步炎決心一定要研制出自己的深海鉆探設備。“國家每一個落后于人的地方，都應該是我們努力的方向。”這一句樸實無華的話語里，跳動著一腔知識分子的愛國之情。科學研究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對科學規律堅守，本身就是一種對自己人生的忠誠態度，同時將自己的科研與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對接，將自己的人生夢想與時代精神無縫對接，科學研究就不再是簡單的技術創新，而是一種強烈的家國情懷的體現。

盡管此前在陸地礦產勘探開發有過不錯的成績，但海洋的環境更復雜，學科交叉性也更強。怎么辦？萬步炎一刻也沒有懈怠，全身心投入到了研制當中。通訊數據傳輸、供電、測控、聲學等之前不曾深入研究的領域，也被他通過自學慢慢攻克。

在今日的成功背景之下再來重提那些枯燥的實驗，那些機械的操作，那些不眠之夜，甚至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對于萬步炎來說都已成為了過去式，他將那些過往一筆帶過，他說，自己的實驗室就是在大海里，就應該在大海里！沒有海洋這個實驗場所，他說所有的研究都是紙上談兵。在他只言片語的敘述里，我仿佛看到萬步炎率領他的團隊在一望無邊的大海上顛簸跋涉，他們忙碌的身影成為一道在海天一色中最為動人的風景線。驚濤駭浪、颶風巨浪被他們踏在腳下……

因為工作原因，第一次出海暈船一個星期無法起身的萬步炎，現在每年都要到海上工作數月。出海不僅意味著孤獨，還有危險。2005年的一次環球科考中，臨近墨西哥灣時，突遇12級臺風，高達10多米的巨浪將科考船包圍，船只傾斜達30度，危機整整持續了24小時。可再危險，也無法回避。萬步炎出海每到一地，兒子都會根據他發回郵件的座標，在家里的世界地圖上進行標示，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想念爸爸。而當他年近九旬高齡的老父親不幸去世時，萬步炎正在遙遠的海上解決研究中的難題，家里人根本無從聯系到他，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時，迎接他的家人中已永遠沒有了他敬愛而慈祥的父親！萬步炎不由得一頭撲倒在父親的遺像前，泣不成聲……

夠“牛”的“海牛”號

在深海鉆機研制領域，50米是道坎。哪個國家擁有超過50米的深海鉆孔深度的裝備，就擁有了國際先進的深海鉆探能力，能勘探到更多的海底礦產資源。可是萬步炎領銜研發出的“海牛”鉆機能夠朝深海海底地殼鉆探60米，這是被全球寄予厚望的未來能源“可燃冰”的埋藏深度。“海牛”鉆機填補了國內深海鉆機工程裝備的空白，海試成功，標志著我國在深海鉆機技術領域超越俄、日等國，與美、德、澳三國并駕齊驅。“海牛”的海試成功，自然意味著讓我國在搶占公海礦產資源開發權上又多了份技術優勢。

對于“海牛”號60米鉆機在2015年那次具有跨世紀意義的深海試機，萬步炎教授自然記憶猶深。

“海牛”是一個重達8.3噸的大家伙。到達南海前，已經在廈門港海域完成了淺海試驗。可在深海試驗中，第一次下水就“鬧”起了脾氣，在海底不受控制，萬步炎和團隊成員只好收回，連夜排除故障。第二次下水潛到2800多米時，兩個水下攝像頭信號時有時無，無奈只能再次收回。

6月10日晚，“海牛”第三次下水時，大家都很緊張。作為海試指揮員的萬步炎更是一刻也不敢松懈。從當晚“海牛”第三次下潛開始，直到第二天早晨8時10分，最后一根鉆桿順利鉆進海底，十幾個小時里，萬步炎一步也未曾離開操控臺，沒有吃飯、沒有睡覺，甚至沒上過廁所。期間，同事們曾勸他休息會兒，但萬步炎不放心，怎么也不肯。

“科考船海上航行成本很高，同行的還有其他幾個課題組等著做實驗，如果第三次還不成功，我們就只能等下次再出來了，也就是說這次海試失敗了。”萬步炎回憶起當時的海試過程，接連用了“驚心動魄”“一波三折”等詞來形容。

“海牛”究竟“牛”在哪？

首先，其設計“牛”。“海牛”研制團隊充分考慮了輕量化設計。相比國外同類型鉆機，“海牛”“瘦身”近4噸。另外，包括外觀設計在內的6項設計內容獲得國家專利。

其次，其操控“牛”。“海牛”為可視化自動操控，基本可以做到“傻瓜式”操作。點一個按鈕，可以實現整個一大段步驟的連續性操作。

再次，其體重“牛”。“海牛”整機重量為8.3噸，而國外超過50米深度的鉆機重量都在10噸以上。節省的重量意味著“海牛”具備更大的發展潛力。

第四，其功能“牛”。“海牛”不僅可以用來鉆孔取芯，還能原位探測巖石的電阻率、孔隙率，給孔內周邊巖石拍照等。

第五，其效率“牛”。同樣打60米孔，以前需要4到5天時間，現在只需要20多小時，大大提高了作業效率。

最后，其價格也“牛”。和進口同類設備相比，“海牛”的價格比前者降低了一半至三分之二。

提及科研過程中的辛苦，萬步炎覺得這一切都是應該的，也很值得。他說，活一天，就要干一天。2017年底他和他的研發團隊已經在60米深海鉆機的基礎上成功地生產出來了90米深海鉆機，從最初的0.7米，到5米，到20米，到60米，再到90米，可以說我國的深海鉆機技術在萬步炎和他的團隊嘔心瀝血之下實現了從無到有，從弱到強，令世界為之矚目！

未來，他早已盯緊了200米深海鉆機。200米深海鉆機，可滿足被全球寄予厚望的未來能源“可燃冰”勘探需求。“要快一點！現在，深度是技術難關，鉆得越深發現的資源就會越多，爭取近兩年的時間就突破到200米的目標已經勝利在望了。”萬步炎在采訪中，連續說了多次“快一點”。其時不我待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讓我深深地體會到了他作為一個科學家的家國情懷和責任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