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歸故里

劉玉霞

一

1977年2月，光山縣財政局的干部張原銀、姚維仁到江西出差，順便去看望在共青城工作的同學冷廣春。這座小城三面環山，一面是農田，廬山南麓植被蔥郁，竹林搖曳。放眼望去，這里的房子大多是平房，可破舊的平房里有幾處工地正在蓋著新樓。走走轉轉，他們發現小城有羽絨廠、板鴨廠、汽水廠、機械廠，到處都能聽到機器的轟鳴聲。

在羽絨廠和板鴨廠門前，他們徘徊了好久才離去。他們想起自己的家鄉—地處大別山北麓的光山，四季分明、雨水充沛，湖堰河塘多，每到春夏季節，青翠的秧田里、盛開著蓮花的池塘里，小潢河的河叉里都有嘰嘰嘎嘎叫著的鴨群，那可是全國有名的麻鴨之鄉啊……

冷廣春離開家鄉多年，沒想到還有同學記著他，心里十分高興。但聽了張、姚二人對家鄉的描述后，內心又感到隱隱作痛，故鄉還是他離開時的模樣。

受了多年南方經商思潮的熏陶，冷廣春已經嗅到中國的經濟大潮很快就會到來。全國上下已吹響了改革開放的號角，在改革春風的沐浴下，人們也很快就會從沉睡中蘇醒過來。這時誰先辦廠，誰就最先搶到商機。

冷廣春知道家鄉也是養鴨之鄉。可他得知，光山人僅限于在當地市場銷售活鴨，鴨毛被扔到糞凼里漚糞。也有一部分養鴨人是以賣鴨蛋獲取利潤，屬自產自銷的產品，銷量不大，利潤自然也不高。

多年的經商經驗告訴他，家鄉有這便利的資源條件，如果也能辦起羽絨廠和板鴨廠，把新鮮的鴨肉腌制后再進行一系列加工，曬干壓平，不僅美味，還能延長保質期。保質期的延長意味著銷售時間的延長，這樣就可以把銷售網絡擴充到全國各地，大大提高鴨肉的價值。再把鴨毛經過一系列的清洗、消毒、加工、晾曬后，取鴨毛里最清潔、最柔軟、最保暖的部分，取代傳統厚重的棉衣棉被，還能大大提高養鴨的利潤。這樣算來，養鴨、賣鴨蛋、制作板鴨、做羽絨服，形成的產業鏈條又能帶動很多人就業。

當時，全國只有四家羽絨廠，上海一家，長沙一家，北京一家，第四家就是共青農場的這家，效益非常好。

張原銀、姚維仁聽了冷廣春的分析，非常贊成。他們回縣里后就向相關縣領導匯報了這一情況，縣領導當即就派企業管理局局長雷光義帶著幾人去考察。

回來后大家一致認為辦羽絨廠是個好項目。但在缺乏資金又無技術的情況下，白手起家辦廠是相當困難的。

光山在經歷了一段艱難籌備后，1981年元月在干群共同努力下，啟動了辦廠的程序。第一步：大家一致認為應把在外省工作，懂羽絨服技術又關心家鄉建設的冷廣春一家從外省調回來。可跨省調動，談何容易。

不僅是南方城市的生活水平比中原富裕，還有冷廣春一家對共青城傾注了太多的心血，她的妻子蘭明霞，是共青城羽絨廠的技術科長，她是第一批送上海羽絨廠學習的技術骨干。還有他的弟弟是從零起步，學會全套的機裝洗毛技術，他們中的哪一位在共青城都吃過了千辛萬苦。

如今，他們一家人應該像所有的共青城人一樣享受這份成功果實的時候，怎好把人家全家調回？

縣領導知道這件事對冷氏一家不公平，就派岳三、雷光義、張元銀、冷應茂等五人親自到江西共青城去請，算是“三顧茅廬”吧。

作為從故鄉走出來的人，冷廣春很想把他懂得的全部辦廠程序和羽絨技術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故鄉，是故鄉的山水把他養育成人，是故鄉父老鄉親的幫助，使他從一個放牛娃成長為一個優秀的高中生。他雖離開家鄉多年，可他從沒斬斷對家鄉的那份情感，如今他有能力回報家鄉的父老了，理所應當回去幫助家鄉把羽絨廠辦起來。

可共青城也是他的第二故鄉，他是共青城培養起來的好干部，共青城怎舍得放他離去。

最終何去何從，故事應從豫南那個小鄉村講起。

二

在光山南20公里處，有個叫冷家畈的鄉村，村莊前面是座青山，背后是條河，山和河之間是塊很闊的平地，這塊平地就是冷家畈人居住、耕種且賴以生存的家園。

1962年，冷廣春高考落榜。這時他家因供養他上完高中，已是家徒四壁。為了度荒年，他販賣過商品，做過小生意賺些微薄的利潤。這樣的生活過了3年，眼看到了結婚的年齡，身高一米七五、長相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因為家窮，竟沒有姑娘肯嫁過來。

冷廣春有幾個要好的同學都先后參軍或外出討生活，他回回站在村口向別人招手送行，卻不知何處是自己的方向。冥冥之中，他能感覺到群山之外，有一個遼闊的大世界。

1965年8月， 22歲的冷廣春背著單薄的行李，從冷家畈出發，去往江西。出發時，家里上上下下搜羅了個遍，僅籌措了6元路費。他背上妹妹為他做的一包發面饃上路了。剛行到武漢，剩下的路費就不夠買去九江的船票了。他在長江大堤上坐了一天，在一位好心老人的資助下，他才如愿到了江西德安。

而后，冷廣春輾轉到德安中學教書，并因良好的表現即將被提升為副校長，后因學校不能解決家屬的工作，又于1973年秋調入共青農場。半年后，他正式接任了該農場行政科長兼秘書。

在當時，共青農場為了擺脫困境，償還債務，一邊開墾農田，一邊經商辦廠。共青農場的工人都是當年響應黨的號召來此墾荒的知青。他們大多來自大城市，有知識，見識廣。知青們一邊墾荒，一邊用所學的知識發展經濟、辦實業。在農場創辦羽絨廠，就是一位上海知青提供的信息。

冷廣春雖來自農村，沒有這些知青的見識廣，可他從初中到高中一門心思埋頭學習，有很堅實的數、理、化功底。他和知青們憑猜想，一步一步地琢磨制作羽絨服的步驟。

開始時沒有機器，羽毛用手洗，用篩子濾水，曬干分絨時用蒲扇扇，充絨時用手工塞。后來他們用所學的知識，把手工的步驟結合機械原理，一次一次地試驗，失敗了再從頭開始，也不知試驗了多少次，最終自己制造出分毛、水洗、烘干、灌裝的機器。

工人們齊心協力，失敗了不氣餒，也不相互埋怨，最終琢磨出了羽絨服制作的全套流程，做成了第一批18件羽絨背心。他們同時辦起的板鴨廠，在試產后面向香港市場，很快就達到年產10萬只的能力。

三

在冷廣春看來，光山縣在天時、地利、人和等方面都要優于自己所處的小農場。如今，又有改革開放的東風可乘，用不了幾年時間，經濟就能上一個新臺階。于是，他滿懷信心地決定帶著羽絨技術回故鄉去。

可他的妻子蘭明霞堅決反對調回去，她苦苦地勸冷廣春打消調回去的想法：“我們千辛萬苦從那地方走出來，如今又要走回去從零開始。更何況雙方的父母兄弟姐妹也都遷移到了這邊，孩子還這么小，讓他們轉學，去重新接受一個新環境，會影響他們的學習和成長。”

蘭明霞看著明亮寬敞的新房子，那是共青中學分給他們一家的大三居，最后向冷廣春拋出六個字：堅決不回光山。

讓冷廣春更難招架的是單位的領導和同事，當他們得知他有想調回去的想法后，都輪番來勸他放棄回家鄉的念頭，尤其是那些共患難過的同仁們，每每說到動情處都流下了眼淚，冷廣春每次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

在江西這些年的打拼中，命運曾無數次地把他推向生死的邊緣，每次都憑著他的機靈化險為夷了。那些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日子終于過去了，在今天該享受安逸的時候，冷廣春也反復問自己：真就這樣放棄了嗎？

可無論別人怎么勸說，他心中天平的法碼還是滑向了故鄉這端：共青城的一切都已是功成名就、水到渠成，如今遇上改革的春風后，更是芝麻開花節節高;而故鄉還是一片貧窮的土地，自己應當把在異鄉十幾年里積累的創業經驗和對家鄉的一片熱愛帶回去，幫助家鄉發展經濟，他是多么希望家鄉的父老也能過上富裕、優雅、受人尊重的生活啊！

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后，冷廣春決定回故鄉去，可是調動手續相當復雜難辦，最后，他沒有再耗時耗力先去辦那個繁雜的調動手續，而是毅然決然、只身一人先行回到了故鄉。

四

冷廣春回到光山后，被安排進縣社隊企業管理局。經多方考察，他發現在風景美麗的官渡河畔有家鋼廠，廠房閑置著，地方寬敞，空氣清新，水源方便，是最佳廠址。這家鋼材廠當時隸屬白雀公社管轄。他提議由縣社隊企業管理局與白雀公社鋼材改制廠聯合辦羽絨廠，得到大家一致贊同。很快各方達成共識后就成立了聯合辦羽絨廠的籌辦領導組，又從縣社隊企業扶持款中拿出3萬元當作啟動資金。

而后，籌辦領導組韓光源、冷廣春一行4人，再次前往共青羽絨廠學習考察。還沒走進羽絨廠，城內一派繁榮昌盛、欣欣向榮的景象就讓冷廣春的同鄉熱血沸騰。羽絨廠內七層樓的車間拔地而起，正在建設的酒廠、印染廠也正轟轟烈烈地施工。在改革剛剛起步的中國，這樣的景象著實令人興奮。

冷廣春對韓光源說：“這里的一切都是羽絨的功績。”

韓光源說：“回去大干羽絨算是定了。”

“還沒進羽絨廠就這么定了？”

“不用細看，光看這外景，就足以證明了羽絨業是好項目！”

考察完回到光山后，在冷光春的一系列籌備和安排下，光山創辦羽絨廠的技術、設備、廠址等事項基本有了眉目，剩最后一項就是購羽絨制品的原材料。在計劃經濟時期，除了絨毛外，其它材料完全由國家外貿部門控制，而且全部靠進口，想在市場上買到非常難。

在明知會四處碰壁的情況下，企業管理局局長雷光義與韓廣源、冷廣春等還是堅持四處尋找。他們下武漢、去九江、奔上海、北上北京，跑遍了大半個中國，用“大海撈針”的方法來尋找，把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

五月的漢口，顯示了其“四大火爐”之威力。在炎熱、諷刺、勞累的打擊下，有的隊友就宣布：“落雨唱戲—趁早扒臺。”

冷廣春說：“現在是改革開放了，我們一個大縣，幾十萬人口，上萬名干部辦不成？東方不亮西方亮。”

他們把光山在外工作的老鄉，能跟外貿搭上關系的，都找出來幫忙。

冷廣春有位光山籍的朋友是采購員，門路廣，他知道了老鄉們購料的全過程后，決定要盡其所能地幫一幫。他先是帶著大家伙兒去北京，后又到無錫、上海，仍是一寸布沒搞到。真的是山窮水盡、無計可施了，那位老鄉用最后一搏的口氣對他們說：“你們還是回九江等吧，我回去想辦法。”幾天后，那位朋友“層層通關”，送來了各色尼龍綢和防絨布，做樣品的布料才算解決了。剩下的只有羽絨毛沒買到了，他們打算從本縣外貿局解決。

在種種困頓下，這幾位身經百戰的勇士，沒有被嚇退。最終，羽絨廠洗毛機試產的絨毛，樣品的布料都落實了。

五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東風就是冷廣春的妻子蘭明霞的縫紉技術，蘭明霞是共青羽絨廠的高級技工。如果沒有他們的到來，辦廠就沒有了“下一步”。

冷廣春上次回共青城時，發現妻子的態度改變了不少。善良、大度的蘭明霞最終理解了丈夫對家鄉的那份感情。她親眼目睹丈夫參與改變了一窮二白的共青城，丈夫能做到不貪戀成功的果實，而是把辦廠的經驗帶回故鄉。那方水土也曾養育了她的父母，作為故鄉在外的第二代游子，她也應為改變家鄉的貧窮出一份力。丈夫再次返回共青城后，所有的光山籍老鄉一呼百應，全力幫助，讓她很受感動，更加堅定丈夫所做的事，是一件造福家鄉的好事。于是，在接到丈夫的電話后，蘭明霞帶著四個孩子一刻沒停地趕到故鄉，投入到了光山歷史上第一件羽絨服的制作流程當中。

1981年7月22日，在光山南大河橋頭的幾間破舊而陰暗的平房里，機器齊鳴，羽毛飄飛。幾個機修人員自己仿制的分毛、水洗、烘干、灌裝等全套設備開始運轉。蘭明霞拿起剪子，裁開了那塊60米長的防絨布料，隨后，她坐在縫紉機旁，踩響了南大河畔那第一串浸透了無數人汗水的“嘟、嘟”走針聲，光山羽絨廠第一件羽絨服終于問世了。

一周后，這件羽絨服樣品送到信陽畜產品公司付德安經理手中，他手撫樣品激動地說：“這件羽絨服的誕生填補了信陽無羽絨制品的空白，也改寫河南省羽絨制品空白的歷史。”該公司主管羽毛調拔計劃的陶彩玉科長也高興說：“河南賣原料毛10多年了，中央不批河南的羽絨服裝出口計劃。今天光山有了羽絨制品，是件大喜事，拿著這件樣品，再去爭取出口計劃，就有說服力了。”

1981年，全國大多人都還沉睡在過去的計劃經濟里沒有醒來時，光山這個偏僻的小縣城，卻辦成了全國第5家羽絨廠，填補了市、省羽絨業的空白。

冷廣春、韓光源他們沒有在一片贊揚聲中停下腳步，而是思考怎么完善技術和管理，怎么開拓市場。在此后一擁而出的羽絨業競爭中，要想永遠的立足于市場，必須打造出知名的服裝品牌，設計屬于自己的商標。

韓光源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之后，覺得用“鴛鴦”命名最合適，但覺得不夠大氣，就在前面加了個“金”字，“金鴛鴦”這個品牌一經申報，就順利通過了國家商標局的審批和注冊。此產品一出，更是受到廣大消費者的稱贊和青睞，一是名字吉祥，老、中、青都能接受;二是產品質量過硬，跟蹤服務三包落實，允許顧客退換產品，因此，經常收到全國各地顧客的感謝信和表揚信。

之后，廠里迎來一批又一批記者采訪團;還迎來了河南電視臺、中央視電視臺拍攝專題報道;有作家顧工、畫家李濱聲、八一電影制片廠記者胡惠玲等前來采寫。

在“金鴛鴦”進入市場后的一年里，奪得了多個大獎，最輝煌時站到了央視的舞臺上領獎，與當時的知名品牌“鴨鴨”“美爾姿”齊名。諸多榮譽和贊揚，不勝枚舉。與此同時，他們辦起的板鴨廠也是效益豐厚。

后來，他們又一鼓作氣辦起了金皇后羽絨廠、羽絨洗毛廠、松花蛋廠等，帶動幾萬人就業和經商。從此，光山這個小縣城，也因“金鴛鴦”羽絨服而名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