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籬
中國經濟法學的歷史發展與改革開放40年的歷史極具并存共榮的關聯,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經濟法學構建并基本形成了以市場失靈—國家干預為邏輯主線的理論體系構造。然而,現代社會不斷發生的各類大規模、群體性風險讓各國進入到一個風險社會的時代,這不僅給國家干預提供了新的切入點,同時也為經濟法學既往的邏輯主線引致了新的挑戰。因此,站在改革開放再出發的新時代時點上,經濟法學如何認識和回應風險社會的挑戰,理應成為經濟法學新的時代使命。然而,經濟法學當前的研究較為滯后,系統性研究和評判并不多見,在一定程度上,這反映了經濟法學基礎理論研究的薄弱和停滯。
一、經濟法語境下風險社會的基本特征
風險社會是風險社會理論對現代社會特質的標識和界定,自其產生以后,不同學科對風險社會有不同的解讀和闡釋,有關風險社會的理論特征也因視角之差異而呈現略有差別的理論內核。但從經濟法學語境來審視風險社會,不難發現,風險社會如下的理論特質是經濟法學理論應該主要把握和研判的:
第一,現代風險的個性化與制度性。風險社會理論認為,伴隨著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信息的快速生產和送達,現代風險已經不再是自然和傳統力量導發的結果,更多是個人的行動和決定所引致。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去化解這種個體化的風險就成為制度建設必須關注的問題。但是,在貝克看來,這種制度對風險的化解具有兩面性:一方面,規制現代個體性風險需要創設新的社會制度和機制,優化和分化現行制度;另一方面,這種新的社會制度又是新風險產生的重要源泉。
第二,現代風險的高傳染性和擴散性。全球化的浪潮風起云涌,不可阻卻。伴隨著人類相互依賴的加深,風險的傳染性和擴散性也在顯著增強。風險的傳導已經從傳統的熟人社會區域擴散到世界每個角落。任何危機事件的發生,將因為全球經濟和社會的一體化而擴散到世界各國。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中,誰曾想到,因為美國的次貸危機而演變為全球金融危機,其破壞力至今仍未根本消解。正如貝克所指出的那樣:“生態災難和核泄漏向來無視國界?!盵16]9
第三,現代風險的“回旋鏢”效應。在貝克看來,現代風險具有全球性、整體性和平等性的特征,具有“回旋鏢”的效應,即風險的生產者和施害者最終將成為風險的受害者,所有人都無法避免風險的傷害?!霸诂F代風險的屋檐下,罪魁禍首與受害者遲早會同一起來?!盵16]30譬如,發達國家將危險工業、污染工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原以為可以脫離污染的危害,但未曾想到,環境問題是全球問題,發展中國家的環境受到嚴重污染以后,轉過來又通過水流、氣候以及土壤等污染反過來對發達國家產生傷害和影響。
第四,科學和技術的合謀。伴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現代社會的技術化、專業化和精細化特征愈發凸顯,加大了社會公眾對專家系統的信賴。然而,這種發展態勢容易引發兩方面新的風險:一是因專業分工日益精細化而導致專家知識的局限性,特別是面對具有跨專業、跨時空的現代風險時,僅僅憑借專家的個人判斷很難尋求最佳的風險解決方案,所以,專家的言說不再那么值得信賴;另一方面,由于現代科學技術更多依賴于國家和企業的經費資助開展研究,
專家極有可能與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合謀,成為風險決策的權力壟斷者和合謀者,進而將引發整個治理體系和專家系統的運行失靈。
第五,有組織的不負責任。這主要是指因為現代風險的高度復雜性,難以辨析直接的因果關系,因此,無法確定引發相關風險的責任主體。相關主體在風險責任承擔方面總是相互推諉,回避責任,通過構建各類話語體系為自己開脫,最后完全由政府埋單。在現代社會中,由于無法有效對機構和個人追責而導致社會對風險的防控缺乏必要的激勵機制,進而將引發風險急劇增加。
二、經濟法學理論與風險社會的契合性
由于風險社會是貝克創立的風險社會理論對現代社會特質的認知和厘定,因此,我們在探討和研判風險社會與經濟法學的關聯性時,必須回到風險社會的理論原點——風險社會理論,來觀照其與經濟法學理論的相關性。根據如前所述之風險社會的基本特征來觀照和審視經濟法學理論,不難發現,經濟法學主流理論與風險社會存在很大程度的契合性和對接性。
第一,經濟法學有關有限理性的假設有助于證成和消解個體行為和決策的負面效應。如前所述,風險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個體行為和決策引致的風險,而且認為這是現代風險的重要產生之源。如貝克所言,各種風險其實是與人的各項決定緊密相連的。在經濟法學理論中,有限理性是構建現代經濟法學理論體系的基石和邏輯前提[17]。有限理性的理論指向就是承認人的理性認知之有限和不足,存在主觀認知和局部認知的偏誤,行為和決策有錯誤和風險。經濟法學基于有限理性的判斷和認知,創建了相當豐碩的理論成果和制度建言。所以,在風險社會的界定下,經濟法學既有的理論研究成果存在廣泛適用的空間。
第二,經濟法學有關國家干預的功能和作用的理論認知有助于在風險社會中對風險予以預防與消解。風險社會理論認為,風險社會要規避現代性風險,必須創設更優的現代性制度。在經濟法學理論看來,對市場失靈的規制必須求助于外力的干預,特別是國家的干預,而國家的干預必須通過法治的方式來進行。正因為如此,經濟法學非常關注制度建設在克服市場失靈中的作用和功效,相關的理論研究成果和實踐轉化豐富且有成效。由此,不難看出,經濟法學理論在制度認知作用方面的研究對風險社會的制度建設存在較大的適用可能。
第三,經濟法學有關負外部性的制度研究有助于克服風險社會中風險的高度傳染性和擴散性。風險社會理論認為,現代風險具有高度傳染性和擴散性,進而認為風險具有全球相連性和“飛去來器”的效應。在經濟法學理論的架構中,同樣也很關注風險的傳導性問題,當然,在經濟法學語境里,這更多是從外部性特別是負外部性角度來展開研究的。在經濟法學看來,負外部性是市場失靈重要的表現,是國家干預的正當性根由所在,因此,風險社會理論與經濟法學理論在對負外部性方面的認知上具有較強的共通性。
第四,經濟法學有關構建現代治理體系、創建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研究成果對風險社會具有較好的對接性和共同性。經濟法學在既往有關和諧社會、可持續發展的研究中提出了許多制度構建的理論建議,譬如,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和可持續發展,強調全球一體化的經濟治理,開展多元性的利益協商機制等,這些建議對于如何應對風險社會的挑戰也具有較大的適用性,我們在許多社會學家針對風險社會應對策略的研究中也殊途同歸地看到了同樣的結論和政策主張。
三、風險社會對經濟法學理論提出的挑戰
雖然經濟法學與風險社會存在前述共通性和對接性的空間,但不可諱言的是,風險社會作為社會學理論對現代社會特質的描述和界定,必然與作為法學學科的經濟法學存在因學科藩籬而形成的錯位和挑戰問題,二者的話語體系和理論譜系大相徑庭。因此,經濟法學在引入風險社會理論開展研究時,必須關注風險社會的社會學背景和理論譜系給主流經濟法學理論引致的挑戰問題。在我看來,至少有如下幾點應當引發我們的高度關注:
第一,市場失靈與現代風險是否可以統一和融合?主流經濟法學理論認為,市場失靈是國家干預的前提和基礎,所謂市場失靈,是指市場依靠自身力量無法實現資源優化配置的情形。譬如,外部性問題、壟斷問題、弱勢群體保護問題、公共產品問題等。但是,按照風險社會理論,現代風險是導發制度創新的源泉,通過創設新的制度來消解風險,是風險社會重要的對策建言。但在風險社會的理論譜系中,不同學者基于不同的立場對風險進行了各自的解讀:風險是人們在自覺把握行動的過程中對未來諸多不確定性情形作出的一種認識和抉擇,“風險暗示著一個企業主動與它的過去亦即現代工業文明的主要特征進行決裂的社會”[18]。由此不難看出,風險社會理論中的風險與經濟法學中的市場失靈指代的對象不完全相同,甚至有較大差別,
風險社會理論的導入必然會面臨與主流經濟法學理論的抵牾問題:市場失靈與現代風險可否在同一理論譜系下統一和共存?風險社會中的風險是與市場失靈共存的導致國家干預的正當性理由還是可以融入市場失靈的既有范疇進行界定?如果風險成為與市場失靈并列的國家干預的又一正當性理由和基礎,如何協調市場失靈和風險范疇界定中的沖突和重合?基于風險消解的國家干預與基于市場失靈的國家干預在干預的方式和手段方面是否應該有相應的變化?經濟法的價值體系、原則體系和理論特質是否會因之面臨重塑和再造?
第二,經濟法學中的政府失靈是否與風險社會中的制度性風險同一?主流經濟法學雖然關注基于市場失靈的國家干預,但同時也很清晰地認識到國家干預的局限性,確認政府失靈問題的存在和嚴重性。所謂政府失靈,是指政府在國家干預中基于自身的主客觀局限性引發的無法實現資源優化配置的情形,如基于信息不對稱、管制俘虜等原因引發的各類政府失靈問題。觀照前面筆者對風險社會特征的理論梳理,不難發現,經濟法學的政府失靈與風險社會的制度性風險判定既有相似的一面,即政府創設制度本身會引發新的風險和問題,但同時我們也應認識到,經濟法學的政府失靈與風險社會的制度風險在著眼點方面仍有較大差別:前者更多著眼于政府干預的效果評價與預期的不一致性,而后者更多關注的是新制度孕育著新風險,催生新風險的生成和擴散。由此,風險社會中對制度性風險的關注重心和理論內核與主流經濟法學理論對政府失靈的認知大異其趣,由此必然面臨的挑戰就是如何統合風險社會對制度性風險的認知與經濟法學對政府失靈的判斷之間的沖突和矛盾問題,特別是由此給主流經濟法學理論帶來的深層次理論沖擊,值得我們深入研判和回應。
第三,風險社會對風險不可感知性的認知是否有可能顛覆經濟法學的既有共識?主流經濟法學在關注市場失靈的同時,其實也對各類風險特別是金融風險、食品安全風險等大規模、群體性風險具有相當深入的研究。與風險社會理論不同,既有研究成果一是認為風險可以預先識別和認知,二是當我們預先識別風險之后,我們可以構建相應的預警和預防制度并嚴格執行,提高違法成本,在總體上可以控制風險,減少風險發生的頻率,遏制或者減少風險造成的巨大損害。但是,按照風險社會理論對風險社會特質的勾勒和梳理,其認為在風險社會中,風險總體上是不可以感知的,在全球化背景下,風險的沖突點和爆發點往往無法事前預期和估算,風險的前因后果之間的聯系已經不再如傳統社會那么清晰和明了。風險就其成因而言,極為復雜;就其過程而言,不可控制;就其后果而言,極為嚴重。總體上來講,風險社會理論認為現代風險具有不可感知性的特征。如果按此邏輯,法學既有有關風險預防和預警的制度安排和理論研判就與風險社會對風險不可感知特性的認知和判斷矛盾。由此,我們如何看待風險社會對經濟法的這一挑戰,就應成為經濟法學理論研究必須解決和回應的問題。
第四,作為風險社會背景和理論基礎的風險社會理論與經濟法學理論體系是否在理論譜系的邏輯上可以統合和融通?風險社會理論作為社會學理論,其主要理論重點是對現代社會的特質進行解讀和闡釋,其理論特質更多是描述性的。經濟法學理論更多關注的是對雙重失靈(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的克服和矯正,理論重點是制度建構和權力合理配置,理論特質更多是建構性的。因此,在現代風險理論與經濟法學理論之間,如何有效搭建和溝通描述性與建構性之間的橋梁,就成為經濟法學理論導入風險社會理論時面臨的理論特質上的挑戰。
四、經濟法學應如何回應風險社會的挑戰
伴隨著真實世界中各類大規模、群體性風險的頻發,風險社會儼然作為現代社會的特質已經得到普遍認同。因此,作為法學學科的經濟法學理論如何應對風險社會的挑戰,應該是經濟法學基礎理論必須關注的問題,筆者認為可從如下幾方面展開:
首先,深化經濟法學的理念和邏輯。經濟法學應當將其對風險的防范與化解作為重要的指導思想和邏輯理路,充分重視各類風險引發的國家干預路徑、工具、方法、機制等方面的再造和重構,經濟法學理念應該與時俱進地更新與前進。
其次,創新經濟法學基礎理論研究,積極回應風險社會給經濟法學理論帶來的理論挑戰。如前所述,風險社會給經濟法學既往研究提出了許多新的命題和挑戰,如何應對和回應這些挑戰,無疑是當前經濟法學基礎理論應當著力解決的問題。由此,我們必須創新經濟法學思維,開拓經濟法學研究新范式,發現經濟法學研究新語境。也許在某種程度上講,對風險社會的關注和研究引發的經濟法學基礎理論變革,可能是突破當前經濟法學基礎理論研究瓶頸的契機和機遇。
再次,優化風險控制的制度和機制,有效應對風險社會的各類風險。經濟法學應當積極關注現代風險社會給經濟法學引發的制度風險問題。譬如,風險產生的制度之源;如何通過經濟民主機制的構建來識別、判斷和處置風險;如何開展風險的預防與預警;如何應對大規模、群體性風險;如何防范風險的擴散和蔓延;如何建立現代治理體系從而合理防控風險;如何構建合理的責任體系來減少和消除有組織的不負責任現象等。類似制度的研判和構建,在完善和優化我國國家干預制度的同時,也將給經濟法學的研究引入新的活力和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