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怕死,說什么也克服不了這種心態(tài)。
從高中到大學的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於紩伎肌八馈边@個問題。那時的我,可以說是活在對死亡的恐懼之中。
走夜路時,細微的聲響或某個東西的影子都會令我這個膽小鬼嚇出一身冷汗,就像是深更半夜獨自行走在墓地里。這次的咳嗽好像不太正常,身上的某個地方長出了一個小小的瘤,諸如此類的小事都會令我忐忑不安,擔心自己是不是得了癌癥。
如果就這么一命嗚呼了,那該如何是好?我每天都在思考著這樣的問題。
初中的時候,棒球隊里有一名隊友被一輛土方車軋死了。對于我來說,那是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接觸死亡。
在我讀大學的時候,京浜東北線發(fā)生了一場事故。事故造成慘重的后果,傷亡人數(shù)接近150人。在死亡的乘客中,有我認識的人。
現(xiàn)實中的死亡,對我造成十分強烈的沖擊。

棒球隊的那名隊友也好,我認識的那名乘客也好,曾經(jīng)生龍活虎的兩個人,就像黑板上的字被黑板擦擦掉了一樣,無影無蹤。
我深切地體會到:死是多么掃興的一件事。
我明白過來,人死了就意味著不復存在。既沒有什么天堂,也沒有什么地獄。再就是,死人會非常簡單地消失于活人的記憶中。
所以,我特別怕死。但是,我要怎么做才能使自己免于一死呢?我還認識一個人,那天他本該在那輛發(fā)生事故的京浜東北線上的,但因什么事耽擱了沒搭上車,結(jié)果反倒撿了一條命。人的生死,誰也控制不了,只得任由命運撥弄而已。正因為是命,所以沒人知道自己哪天會死。這樣的想法令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要是我現(xiàn)在死了,肯定什么也不會留下。別人很快就會忘記,有個叫北野武的人曾活在這個世上,就像落在地上的一滴雨,會被隨后一滴又一滴的雨輕而易舉地抹去痕跡。
其實,我不是害怕被別人遺忘,而是害怕因為自己的人生空空如也,所以就這么輕易地被別人遺忘了。這樣就太可憐了。
我還什么都沒做呢。人生的樂趣,我還什么都沒享受過呢。我的學習成績也談不上很好,我也不記得自己享受過什么奢侈的生活。沒有開著車兜過風,更沒有開著車與女孩子搭訕過。我不能就這么死了。如果我什么都還沒做就這么死了,那我不甘心。
在我身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那種活得有滋有味的感覺。
人死后會變成什么、有沒有天堂和地獄,使我感到煩惱的并不是這一類哲學性的問題。我只是害怕,還沒有體驗到生的快樂,還沒有留下任何能證明我沒有白活的記憶,我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蹤影。
雖然我說的是“生的快樂”,但那并非僅指快樂的記憶。哪怕是殘酷的、痛苦的經(jīng)歷,只要它能讓我品嘗到活著的滋味,就算是一種快樂。
因為有這種想法,所以當時的我憧憬著要做一名海洋研究員。
那正是法國海洋科學家雅克·庫斯托名氣響當當?shù)哪甏?。當時我羨慕的是海洋科學家這類人,因為他們能乘上像“深海6000號”那樣的潛水艇,下潛到水壓高達幾百個大氣壓的黑暗海底,對海底火山和在深海里繁衍的細菌進行考察研究。
我向往的是那種和現(xiàn)實利益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純粹為了學問而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的活法。因為我覺得如果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我就能切實地體會到我真的在這個世界上活過。
如此說來,當時我害怕的,也許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無法按照自己的理想活著。我害怕的是那種既沉悶又無聊的生活。
話雖這么說,但當時的我其實并沒有想做什么事、想成為怎樣的人,或者說想過怎樣的生活這類具體的想法。不過,正因為我沒有任何具體的想法,所以我反而更加恐懼了。難道我的一生要在連該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度過嗎?
但是,人生充滿了諷刺。
為了克服對死的恐懼,我選擇了一條相當于自殺的道路。
我母親是一位非常勤勞的女性,而且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主義者。藝術(shù)啦,哲學啦,文學啦,她完全不認可這類事物的價值。對于她來說,愛好這類玩意兒就是在浪費人生。
現(xiàn)在回過頭去想想,她這種看法其實也是一種人生智慧,甚至是一種可稱為哲學的思想。
我父親是個粉刷匠,每天都在施工現(xiàn)場、小酒館和家之間做三點一線的往返運動,生活就像敲圖章一般千篇一律。他平時是個膽小如鼠之輩,可每天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家后,都會對我母親揮拳頭。他每天都認認真真地干活,但我想他掙的那點錢基本上被他貢獻給酒館了。
因為父親是這副德行,所以我家的生活是以母親為中心。日常開銷啦,孩子的升學問題啦,什么事都是母親說了算。她白天在建筑工地打零工,晚上還在家里接點零碎活,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在那樣的年代里,在如此艱苦的生活中,她愣是把三個兒子送入了大學,一個女兒送入了高中。
母親為我設(shè)計了一條出路:讀完理科大學,然后去大型企業(yè)就職。她覺得我不可能有別的出路。而且,母親的決定在家里是沒有商量的余地的。因此,我在考取了明治大學理工學部的時候,腦子里盡想著我就這么平平淡淡地念完大學,然后去做個循規(guī)蹈矩的工薪族。
也就是說,當時的我是被母親的各種想法左右的。
盡管如此,我卻像一只生下來就待在籠子里的小鳥,從未覺得自己有什么不自由,更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受到了母親的束縛。
不過,我現(xiàn)在覺得,當時自己之所以那么怕死,也許歸根結(jié)底就是因為這個。
因為我被束手束腳地五花大綁著,因為我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所以我體會不到活著的感覺。

自從我開始干以前做夢都沒夢到過的電影導演這一行后,我有時也會瞎琢磨:那也是因為我是一個典型的理科男啊。在寫電影臺詞的時候,我發(fā)覺自己就像是在無意識地做因式分解題。
如此說來,我學理科是完全對路的。只不過,大學畢業(yè)后踏上固定軌道駛向未來這一點,對于我沒有絲毫吸引力。
我讀大四時是1970年。從1960年到1970年,正是大學里的學生運動搞得如火如荼的時期。當時,每一所大學都遭到了封鎖,教學基本處于停頓狀態(tài)。只要你交畢業(yè)論文,學校就會給你發(fā)一張畢業(yè)證書,當時就是這樣的一個時期。
而日本社會呢,正處于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期,音樂、戲劇之類的文化演出開始大量涌現(xiàn)。于是乎,我基本不去學校,而是整天流連在新宿一帶的爵士樂茶室里。
說到在爵士樂茶室里聊的那些話題,當時最時髦的是存在主義、薩特和波伏娃。對于一個理工學部機械系的大學生而言,存在主義什么的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這反而激起了我的向往。再說了,最關(guān)鍵的是,談文學和哲學,聊學生運動,可以與大把的女孩子搭訕。
當時,還有不少人氣劇團里的演員也會經(jīng)常光顧爵士樂茶室。這幫家伙都是熱情洋溢之人,幾杯老酒下肚后會因不同的戲劇觀而爭得面紅耳赤,有時甚至會上演全武行。
在文化人的世界里,干活從來都不是為了維持生計,但他們居然還會上演這么轟轟烈烈、你死我活的戲碼,這對于我來說實在算是新鮮事。
當時的我只見過與戰(zhàn)后的價值觀保持一致的、為了謀生而玩命工作的成年人,看到這樣的場面后,就感覺自己進入了高一個檔次的世界。那是因為這個世界有一種令我目眩的文化氣息。
對文學、戲劇什么的,我充滿了向往。但是,我不覺得自己能夠勝任這種行業(yè)的工作。那我到底應(yīng)該做什么呢?我會不會這輩子都找不到答案,就這么翹辮子了呢?當時我腦子里盡是這樣的想法。
那天,我像平時一樣向爵士樂茶室走去,腦子里還在思考著。只不過,那天我的思路和平時不同。突然之間,我有了一個荒唐透頂?shù)南敕ǎ骸皩ρ?,我?yīng)該退學?!?/p>
我記不清自己的這種想法是打哪兒來的。就像萬里無云的天空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這個想法就這么突然間閃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當時我的感覺就像是站在高樓上準備跳下去自殺。
就這樣,我下定決心要退學。
那時候,我一邊走在橫道線上,一邊抬頭望著新宿的天空,湛藍的天空一片晴朗,就像我以前從未見過、今后也無緣見到的那樣。我感覺眼前的景物全都清澈澄明,就像一陣勁風吹散了此前一直盤旋在我頭頂?shù)哪菆F烏云。
至少在那一刻,我對死亡的恐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覺得,要不是在那個階段對死亡那么恐懼,我是不會做出那種決定的。我覺得,青春期的孩子感受到的死亡恐懼,也許就是他獨立成人的本能開關(guān)。至少,我的情況正是這樣。
從根本上說,如果我就這樣走在母親為我設(shè)計好的人生道路上,其結(jié)果也不一定就是不幸呀。只不過,這樣的話這世上就會少了一個叫北野武的藝人,只有這一點是明確無誤的。不過,這是題外話了。
李志剛摘自新星出版社《北野武的小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