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黎 勇
內容提要 作者總結了深度報道采訪中的“反轉”思維方式,包括:正中求反,逆向求正,呈現復雜性,還原普通人等,力求對一個事實找出多種說法,對一個現象找出多種解釋,對一個問題找出多種立場。
新媒體和新技術時代,深度報道的采寫面臨兩大困境:
其一,一家媒體或一個記者,很難再如傳統媒體時代那樣,可以經過長期深入調查之后突然爆出一個猛料,報道一個同行完全不掌握的獨家題材。在“人人都是記者”的今天,每當有重大、突發和社會熱點事件發生,手握智能手機的自媒體“記者”們往往幾分鐘內就能通過微信、微博、微視頻、客戶端等發送并傳遞信息。當專業記者聞訊準備進一步深入采訪,或對碎片信息進行整理時,社交媒體已使這些信息傳播成為全網共享信息。記者要想更進一步做出有影響力的深度報道,必須挖掘出新的事實和信息,這對深度報道記者在新技術環境下的信息獲取能力和深度挖掘能力提出了很大挑戰。
其二,即使深度報道記者能夠從已被報道過的題材中獲取到獨家的、更進一步的和更新鮮的信息,做出的報道也很難再如傳統媒體時代那樣能夠“一錘定音”,得出“結論”確定的信息。因為即便是基于同樣的事實,社會情緒與網絡情緒的變化,也可能使受眾(用戶、網友)對事實的解讀、對事件的立場發生變化,深度報道記者呈現的文本和采訪的過程是否經受得住這種變化的考驗,是一個很大的疑問。這意味著,深度報道記者必須盡可能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全方位地反映事實,采訪和寫作的態度必須不偏不倚,更加客觀,讓各方都無可挑剔。而事實上在實踐中這是很難做到的。
近年來,調查記者不斷流失,好的深度報道越來越少,重大事件和熱點事件中調查記者往往缺位,固然有其他多方面的原因,但也與深度報道在新媒體和新技術條件下出現的這些困境有一定關系。要突破這些困境,可以嘗試在選題、采訪和報道中,引入“反轉”思維。
近幾年,“新聞反轉”頻頻發生。新聞理論批評家們認為,新聞的“反轉”擾亂視聽,制造混亂,讓公眾上當受騙,損害媒體公信力,違反新聞倫理,是一種應該制止的現象。不過,我們的研究發現,如果把新聞從第一次報道到發生反轉看作一個動態的過程,那么“新聞反轉”也有它正向的一面,即,它客觀上能糾正錯誤,澄清事實,揭示真相,發現假新聞,讓新聞接近真實,同時它還能提供多元的聲音和多維度的視角,呈現事物的復雜性,它反映了人們全面、深入認知事物,探尋真理的曲折歷程。[1]
新聞的“反轉”啟發我們,對社會重大和熱點事件,在新聞采訪過程中如果善于運用開放思維,從不同角度、不同路徑去尋找真相、看待問題;如果敢于逆“潮流”、逆大眾的順向思維而上,擺脫大眾、網友及他人的情緒控制,始終把挖掘真相放在首位,就能在“后真相時代”撥開迷霧,逼近本質,寫出真正的新聞。這種思維方式,可以看作一種“反轉”思維。
把這種思維運用到新媒體時代的深度報道采訪中尤為有效。即,記者受好奇心和質疑精神的驅使,對所看到、所聽到的一切保持懷疑,特別是對網絡上所呈現的碎片化、非正式信息、“二傳手”和“N傳手”信息保持懷疑,將推翻廣為傳播但未經證實的信息作為目標,努力沖破現有報道和網絡信息所呈現的事實、觀點、角度等各方面的束縛,運用求異思維、逆向思維、多向思維的方法,去思考、核實、采訪、求證,從而發現和獲得新的事實與信息,找到新的報道角度,對一個事實找出多種說法,對一個現象找出多種解釋,對一個問題找出多種立場,最終將其全面呈現,往往能獲得出其不意的效果,寫出與眾不同的報道。這就是深度報道中的“反轉”思 維。
“反轉”思維本質上是一種創造性思維,它是大腦在思維時視野開闊、呈現多維發散狀態,不依常規,讓思維沿著不同方向、不同角度擴散,從相異甚至相反的角度思考、尋找答案的一種思維模式。[2]在媒體非常容易盲從“官意”或“民意”,容易被“網絡民意”和大眾情緒左右的當下,[3]這種思維方式采寫出來的報道雖然可能會引發巨大的爭議,但卻可能最接近真相。
“反轉”思維運用的前提是前期做了充分的準備工作,對已有信息進行了全面搜集和整理,并在研究這些信息的基礎上找出矛盾、可疑、疏漏之處。

□ 炒來炒去 新華社/發 商海春/作
一般的記者,往往容易受集中思維、求同思維、正向思維的影響,在對已有信息進行研判時,會特別注意到當前大眾正熱議的焦點,順著大眾的邏輯與思路,被大眾的情緒煽動著往下走。運用“反轉”思維的記者,則首先思考的是已有信息是否真實、可信,是否值得懷疑。深度報道采訪中運用“反轉”思維,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去嘗試:
即,不迷信權威,不迷信其他媒體的報道,在網絡、大眾及其他媒體都熱情謳歌、贊揚某一件事時,善于小心求證,找到扎實證據,提出不同的意見,向所有人都視為正確的判斷和結論提出挑戰,并提供與已有結論對立的新事實、新信息,供公眾參考。
多年前筆者在媒體工作時,寫過一篇關于“點子大王”何陽的報道。當時,作為知識分子棄筆從商、以知識投身市場經濟大潮,實現自身價值的最典型代表,何陽經過各級各類媒體報道后,一夜爆紅,成為全國炙手可熱的人物。他每到一個城市,都會在當地掀起一鼓“旋風”,普通市民,特別是知識分子莫不對他頂禮膜拜,媒體更是一片贊譽。但是,我在對他的追蹤采訪中發現,有關他的情況,策劃、炒作和夸大的成分較多,有一些活動和言行帶有明顯的欺騙性,所謂以知識想出的“點子”,也多數沒什么知識含量,這些“點子”可能對當時處于困難中的不少國有企業不僅不是雪中送炭,反而可能是致命一擊。他還刻意隱瞞自己作為一個商業化公司負責人掙錢的主要目的,對外宣稱演講和“出點子”是做公益。我在多方調查、與他正面接觸和采訪,掌握了翔實證據后,寫了一篇質疑他的報道,引起反響,媒體紛紛轉載,稅務部門開始調查他的繳稅情況,當年底他也因詐騙罪被抓(后被判刑12年)。[4]雖然他的“出事”并非緣于我這篇報道,但這篇報道是較早對他提出質疑的文章之一。在做這篇報道之前,我相信一定也有很多人對何陽產生過懷疑,但媒體上質疑的聲音卻不多,反而不少媒體如明星和偶像一般一直追捧著他。這可能是因為,他有權威媒體背書,又符合當時知識分子“下海”掙錢的潮流,不愿也不敢提出質疑。要喊出“皇帝沒穿衣服”是需要勇氣的,而這種勇氣也需要創造性思維。
即,不盲從、不附和、不隨大流,在沒有掌握證據之前,不跟隨洶涌的輿情和群體意見表態;在眾人猛烈批評、斥責某一件事時,慎思明辨,發現問題的蛛絲馬跡,找到令人大跌眼鏡的事實,根據自己的分析做出與眾不同的獨立判斷,同時堅信被批判的東西可能恰恰是正確的。
2018年年初,澎湃新聞、新京報等多家媒體刊登了黑龍江“湯蘭蘭”案的報道,引發輿情沸騰。這個案件非常離奇。按照上述媒體的報道,當時不滿14周歲的“湯蘭蘭”(化名)10年前向公安機關舉報,指她從7歲開始就遭到父親、爺爺、叔叔、姑父、老師、村主任、鄉鄰等十余人強奸和輪奸,湯的父母等11人被指控后獲刑。這些人出獄后要求媒體幫他們申冤,稱他們是被冤枉的。爺爺、爸爸和叔叔等親人強奸、輪奸自家的孩子,這確實不符合常理。報道刊出后,其他跟進的媒體和網友也大都認為這是一樁冤案,網上的聲音一邊倒地站在湯的父母等被告一邊。在對媒體及網上輿論的一片附和聲中,僅有一家由一位前記者經營的微信公眾號“沒藥花園”,通過冷靜地分析所掌握的事實,結合自身所了解到的東北鄉村的實際情況,指出這樁案件成立的可能性很大,并條分縷析,列舉了相關證據。[5]5個月后,黑龍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開庭,駁回“湯蘭蘭案”的父母等人的申訴。也就是說,法院最終認定這個案件并非冤案。
在這個案件中,微信公眾號“沒藥花園”做了媒體應該做的事。即,在群情激憤的網絡民意中,它沒有順應網絡情緒,而是堅持了自己的獨立判斷和專業判斷。很可惜,在這個本應由有公信力的傳統媒體發揮作用的事件中,能夠抱持“逆向求正”思維的傳統媒體缺席了。如果傳統媒體的專業媒體人循此思路進行采訪,是完全可以做出具有前瞻性和預測性的深度報道的。
受眾(用戶、網友)日常所看到的新聞,文字也好,視頻也好,往往就事論事,僅僅是現實的一方面或一個片段,“任何報道都只能是對事實的一種簡約的、一定程度上割斷的(一個事實非常復雜,他只能從一個側面去報道,就像一大塊肉,我們只能從某一個地方咬下去,不可能一口吞掉)、揚棄的(放棄一部分和接受一部分)、概括性質的報道,不可能完全將事實原原本本地展現出來”。[6]深度報道的采訪,就是要盡可能完整地呈現社會生活的復雜性和人性的復雜性,雖然這種復雜性有時是骯臟的,有時會使我們覺得生活不完美,有時甚至顛覆人們的“三觀”,但展現這種復雜性,才能讓受眾(用戶)更精準地把握人物的性格和行動邏輯,才能增進受眾(用戶)對真實現實生活的理解。
2013年8月1日《南方周末》刊登的“永州幼女被迫賣淫案再調查”《唐慧贏了,法治贏了沒?》就是一篇按照這種思路采寫的報道。2013年7月15日,因“擾亂秩序”被勞教的“上訪媽媽”唐慧,告贏湖南永州市勞教委,贏得了一場“萬眾矚目的行政官司”。這場官司與重慶系列勞教案一起,最終促成了中國勞教制度的廢除。媒體評價唐慧為“與勞教制度存廢緊密相連的公眾人物”,有的稱其為“偉大母親”“用一個母親弱小的身軀維護著司法的威嚴與公正”。在當時媒體的一片歡呼聲中,《南方周末》回到引發唐慧上訪的事件原點——唐慧女兒樂樂被迫賣淫案,重新審視這樁引發社會極大關注、判處2名被告人死刑、4名被告人無期徒刑的案件,對整個過程進行了深刻反 思。
記者調查發現,在唐慧及其女兒的相關案件中,“法治”始終都是被唐慧以下跪、尋死和上訪“脅迫”的,而司法機關竟然一一都“從”了——為了讓樂樂案中的7名被告判處死刑,唐慧從跪見公安局長開始,從永州跪到長沙再跪到北京,為了“息訪”,公檢機關不得不重新制作筆錄及上訴書,把罪名較輕的“介紹和容留賣淫”改為“強迫賣淫”;為了達到想要的判決結果,唐慧先后兩次滯留、吃住在法院18天和15天,以致法院的判決書違反“上訴不加刑”的基本原則等。“每一個節點都有唐慧以自己的方法所施加的強力影響”。報道發出詰問:“在唐慧的影響下,此案是否始終在法治的軌道之上?”“由此主導的過程,是否可稱司法進步的方向?”“唐慧勝了,法治是否同樣獲勝?”
顯然,這篇報道揭示了另一個與勞教制度存廢同樣深刻的主題,甚至更為重要的主題,也彰顯了制度、人性的復雜性與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這樣的報道更有價值。這篇報道后來獲得當年度廣東新聞獎一等獎。
深度報道記者在介入新聞熱點事件的采訪時,當事人往往已經成為新聞人物,而這些人物多數時候都已被標簽化了——或者是英雄,或者是狗熊,或者人人喜愛,或者萬人唾罵。但事實上,絕大多數新聞當事人都是我們身邊的普通人,只是因為新聞事件的偶然發生才成為新聞人物。深度報道的采訪,就是要把這些被標簽化的當事人還原為普通人,去除掉貼在他們身上的標簽。這個過程,也是一個擺脫傳統思維定式,用“反轉”思維思考的過程。
2009年,發生在湖北巴東一家洗腳城里一起偶發事件,使女服務員鄧玉姣與當地招商辦官員鄧貴大成為轟動全國的新聞人物。在這起事件中,鄧玉姣拿刀刺死了鄧貴大,只因鄧貴大要求鄧玉姣提供“特殊服務”。在官民矛盾激化的中國社會,這一事件因為契合“民女反抗胥吏欺凌”的中國傳統文學想象,正好成為公眾宣泄不滿情緒的發泄口。經過媒體的報道,“弱女子”鄧玉姣很快成為網民們心目中以刀抗暴的“貞烈俠女”,而成天沉湎于酒色的地方腐敗官員鄧貴大則如“魔鬼”,被認為“死得其所”。
兩個人物的標簽已經形成。在這種情況下,南方都市報的深度報道《女服務員與招商辦官員的致命邂逅》沒有屈從于網絡民意,而是試圖去改變網友的這種刻板印象,就顯得十分難能可 貴。
南都的這篇深度報道通過詳盡的采訪和冷靜的筆調,試圖把鄧玉姣和鄧貴大都還原為社會生活最底層的普通人。報道描述,鄧玉姣個性直爽,事發前剛和閨蜜吵過架,與母親之間關系緊張,爺爺退休前是巴東縣法院庭長,家有親戚在宜昌從事司法工作,母親曾在當地派出所煮飯三年,鄧玉嬌殺人時,現場始終有兩名服務員在場。而鎮招商辦主任鄧貴大等三名官員并無顯赫背景,出身均是農民,鄧貴大妻子稱其夫平常并不好酒色等,還清晰地再現了這個底層小吏平日里的生活場景。也即,鄧玉嬌并非烈女,鄧貴大也非猙獰鼠輩,他們都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底層群眾。報道努力“去標簽化”,盡可能地呈現更多信息,還原事實,逼近真 相。
這篇報道與先前媒體對此事的報道及網友們在網上所了解到的情況有很大的差異,因而引起了網友的極大不滿。不過,這篇報道沒有妥協。報道后來獲得業界盛譽,被評為當年度“影響中國年度華語傳媒盛典年度特稿”。
從以上所談到的例子可以看出,“反轉”思維驅動下所進行的深度報道采訪,都面臨一個風險,那就是,采寫出來的報道都可能引發爭議,“網友的唾沫可能淹死記者”。這是因為,“反轉”思維往往不考慮網絡民意,不考慮網友的意見,甚至與網友的情緒和意見完全對立。這種思維下采寫出的報道必然不會讓網友滿意。上文提及的《唐慧贏了,法治贏了沒?》《女服務員與招商辦官員的致命邂逅》兩篇報道,就曾在網絡上引發了很大爭議,兩篇報道的作者或者被人肉,或者被網友打電話到報社要求開除,兩家媒體的形象在網絡上也受到一定程度影響。上文提到的湯蘭蘭案,當時雖然沒有傳統媒體在輿論一邊倒時按“反轉”思維去采寫報道,但是可以想象,如果有記者去寫,按此思維去報道,也一定免不了挨罵。
但無論如何,這種“反轉”思維驅動的報道為我們提供了事實的另一面,告訴了公眾很多不為人知的事實,呈現了現實的復雜性和多面性。它們可能不是最讓受眾(用戶、網友)滿意的,但卻可能最接近真實。
深度報道的采訪中未必一定要運用“反轉”思維,是否運用,首先得尊重事實。只有發現疑點、發現問題,才需要去“反轉”,不能為了“反轉”而“反轉”,為了寫報道而去“反轉”。有一位前央視、現在主持一家短視頻節目的記者,在網絡上就以“反轉”出名。他幾乎對所采訪的每一個事件,都要“反轉”網友對事件的認知,走上了為“反轉”而“反轉”的形式主義和嘩眾取寵的路子。這種“反轉”,不是為了事實而反,而是為反而反,這就走上了歧路。
深度報道的采寫,除了上述“反轉”思維的指引之外,當然還有其他很多方式方法。不過,不管哪種方式方法,都必須記住,方法只是手段,所有手段都是為挖掘真相、呈現真相、逼近真相這個目的服務的。
【注釋】
[1] 黎勇:《透過發生機制看新聞“反轉”》[J],《中國記者》,2016年第6期,第56-59頁。
[2] 朱智賢、林崇德:《思維發展心理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3] 黎勇:《盲從與屈服:被非理性民意驅動的媒體——深圳機場清潔工梁麗案報道檢討》[J],《新聞記者》,2010年第3期,第32-36頁。
[4] 此案例詳細內容可參見:黎勇:《發現獨家》[M],南方日報出版社,2016年版,第24-31頁。
[5] 微信公眾號文章《湯蘭蘭真相:謊言與獸行》。網絡可搜https://www.sohu.com/a/221262235_774806。
[6] 陳力丹:《論新聞真實》[J],中國廣播,2011年4期,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