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靖
摘 要:明朝正德年間,贛、閩、粵交界地區爆發了聲勢浩大的社會動亂,各省地方政府疲于應對。為了應對愈演愈烈的動亂,明中央政府設立了南贛巡撫統籌三省軍務。贛南地區盤踞著橫水、桶岡、左溪等“賊巢”,“賊眾”數萬,對于明政府的統治造成了極大威脅。值得注意的是,這次動亂成員復雜,少數民族和漢族都參與其中,原因也很復雜,多種因素釀成了這次動亂。
關鍵詞:正德;贛南;社會動亂;流民
正德年間,贛南地區爆發了聲勢浩大的社會動亂,境內大小“賊巢”數以百計,尤其以橫水和桶岡兩大“賊巢”勢力最為強大,“賊眾”數千。他們攻陷城池,殺害政府官員,強占民田,沉重打擊了明政府在贛南地區的統治。畬民謝志珊、藍天鳳分別在贛州上猶縣橫水寨和上猶縣桶岡揭竿而起。上猶、大庾、南康等縣有畬民聚居和畬漢雜居的村寨八十多處。謝志珊、藍天鳳等人在這一地區鼓動群眾、組織活動。他們利用畬族民間普遍流傳的“寶印畫像”,提出“不納糧,不當差”的口號,加上謝志珊善于識人、用人,為人豪爽仗義。他們的活動得到了畬族群眾的廣泛認同,他們領導的隊伍得到了漢、瑤、苗、壯等族人民的同情和支持。“及有吉安府龍泉、萬安、泰和三縣,并南安府所屬大庾等三縣居民,無籍者往往攜帶妻女,入畬為盜;行劫則指引道路,征剿則通報消息,”[1]“賊眾”迅速壯大,劫擄百姓,對于當地的社會穩定造成了嚴重威脅。面對愈發難控的盜情,政府征剿連連失利,南贛都御史文森自知難以解決,以身體疾病為由上疏朝廷辭去官職。在這場社會動亂的背后,隱藏著多種因素。對贛南動亂的原因進行分析,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當時的贛南社會。
一、流入人口成分復雜和豪強的包庇縱容
贛南的地理位置優越,“贛之為州,控江西之上流,而接南粵之北陲,故裹耑一路之兵鈐,而外提二境之戎柄,其地重大”[2]。由于贛南是江西和廣東的交界地區,兩省盜寇常越境犯罪,而兩省地方政府往往沒有越境管轄權,所以贛南容易成為盜寇理想的藏匿地。同時山谷眾多的自然條件對于政府的征剿造成了很大困擾“南安壤地橫水,劇盜盤踞之,山溪深阻險惡,攻不可入。”[3]在農業社會,生產力低下,農民的收成往往依賴于風調雨順,這種靠天吃飯的生產模式抵抗自然災害能力低下,一旦遇到旱澇災害,農作物大幅減產,這時候最容易引發寇亂,以上猶為例:“上猶民稀而地僻,歲稍兇,山洞愚氓嘯聚為寇。”[4]
至明中葉,廣東、福建等地的土地資源大部分都已開發,而人口又大量增加,當地的土地資源已不足以承載如此多的人口,再加上沉重的賦稅,在這樣的情況下,大量福建、廣東流民進入尚待開發的贛南地區。熟悉農田耕種的從事佃耕水稻,力氣大的從事林木砍伐及加工。對于贛南地區的開發狀況,南贛都御史周南稱:
“惟南贛地方田地山場坐落開曠,禾稻竹木生殖頗蕃,利之所在,人所共趨。吉安等府各縣人民平常前來謀求生理,結黨成群,日新月盛,其般運谷石,斫伐竹木及種靛載杉燒炭鋸板等項,所在有之。又多通同山戶口主置有產業,變客作主,差徭糧稅,往來影射,靠損貧弱。又有一種來歷不明之人,前來佃田慵工及稱齋人教師等名色,各多不守本分,潛行盜竊,問又糾集大夥,出沒劫掠,不可蹤跡。又或因追取久近債務或跟捉脫逃軍匠,往往各于原籍官司生情捏告,彼此文移往來,經年不得杜絕。”[5]
從中可以看出,在明中期,贛南地區由于流民的進入開發形成了繁榮的市場,有在贛南地區勞作或經商的守法之人,也有逃犯、盜賊等不安分的人,各種人群混雜其間形成了魚龍混雜的社會。在明朝,脫離里甲,沒有路引前往他處是非法行為。拖家帶口前往贛南謀求生路的流民,除了成為當地豪強的佃戶外,還從事搬運谷石,砍伐竹木及種植藍靛、載種杉木、燒炭、鋸板等經濟活動以維持生活,由于是非法流徙,他們沒有正當的住處,只能在山林中搭建草屋暫時安頓,或者經濟實力強大后購置產業成為地主,他們不在賦役皇冊之中,不承擔賦役的同時也失去了入學、科舉考試等權益。由于贛南山高林密,政府難以控制,脫離原有戶籍的流民越來越多的聚集贛南,抗稅拒租,形成越來越大的聚居區,政府管轄不到,便成了眾多的法外之地。而贛南當地豪強出于自己的私利考慮也為犯罪的流民提供保護,“其中又有大戶坐地分贓者,亦有子弟、家人通同生盜者,往往多是此輩,究出真情,窩主不知情者,難加重罪。以此大戶窩隱強盜,全不知警小戶悠肆為非,全不知懼。”[6]在談及贛南盜賊多發的原因時,《明實錄》寫道:“江西盜之起由賦役不均。官司坐派稅糧等項,往往徇情畏勢,陰佑巨害,貽害小民,以致窮困無聊,相率為盜。而豪家大姓假以佃客等項名色窩藏容隱,及至事發,曲為打點脫免,互相仿效,恬不為怪。積習既久,賊徒益熾,官司上下則又畏罪避難,茍延歲月任其縱橫。”[7]地方豪強以佃客的名目包庇流民,當流民被官府查獲時,豪強通過關系上下打點讓流民免除懲罰,這在贛南地區已成為一種常態。這導致流民更加肆無忌憚,犯上作亂的心理也日漸滋長。
二、賦役沉重和土地兼并嚴重
明弘治(1488一1504)以后,土地兼并加劇,賦役繁重,階級矛盾更加激化,這是導致農民起義的主要原因。孝宗寬厚仁慈,勵精圖治,開創了“弘治中興”,但是明朝開國已逾百年,社會積弊已是根深蒂固,積重難返。在封建社會,土地是農民的根本,土地兼并的后果便是農民破產失去生活來源。有明一代,藩王分到各地就藩,他們擁有龐大的產業及特權,隨著時間的推移,藩王數量越來越多,對人民而言是沉重的負擔。在江西有三大藩王:南昌府的寧王,饒州府的淮王,建昌府的益王。以寧王為例,他“志窮荒度。謀肆并吞。其于民間田地、山塘房屋,或用勢強占,或減價賤買,`或巧為準折,或妄行抄收。……強占官民田產,動以萬計。”[8]藩王仗著皇室身份在地方上巧取豪奪,大肆侵占民田,對人民的剝削非常嚴重,給人民造成了沉重的負擔。
農民失去全部土地但其賦役并沒有得到減免,甚至還會加重。官紳豪強占有大量土地,為了逃避賦役,而將賦役轉嫁給農民。他們通過詭寄、飛灑等諸多手段隱瞞土地或將肥田以貧瘠之地的低稅率交稅。農民需要為官紳豪強的不法行為負擔額外的田賦,苦不堪言。除了負擔田賦以外,人民還需要承擔徭役。正如上文提及的上猶縣流民成員,就是廣東流徙的畬民和萬安、龍泉等縣避役逃民和百工技藝游食之人。明中后期,農民“今天下賦斂橫流,徭役山壓,加以彼乾此澇,收田之入不足以緩公府之追求,則有破家去產而已。他如養馬困于責駒,煎鹽困于陪課,近王府則困于侵奪近戚”。[9]這昭示出封建國家苛征暴斂與戶口逃亡之間的關系。明代童軒在論及賦役之重時指出,“東南之民恒困于歲辦,西北之民恒疲于力役。歲辦如油麻銅鐵之類,重以貪猾之掊克奸民之包攬皆倍取其直,民出什一之賦而又有此額外之征,雖欲不困不可得矣。力役如牽船送杠之類,有赍公文一角而索車數輛,有帶軍冊一本而起船一只者。小民被役月無虛日,戶無閑丁,民當里甲之差而又有此分外之役,雖欲不疲不可得矣。”[10]賦役之重以至于孤寡老幼都不能幸免,人民無時不刻不在承擔雜役。農民交完租賦之后,剩余的糧食不足以支撐到下一次收成,只能去借高利貸,高利貸再加上賦稅,在這樣的重壓之下,靠天吃飯的農民破產者不計其數。
部分自耕農破產流亡后,賦稅征收額勢必受到影響,為確保政府的財政收入,歷代統治者往往采取“攤逃”的政策。所謂“攤逃”,就是把流亡農民的賦役負擔轉嫁攤派到還沒有破產逃亡的自耕農身上,使他們的負擔更加沉重。農民不堪承受徭役負擔,除了國家頻繁的征發之外,還和地方豪強把沉重的徭役轉嫁到農民身上有關。
統治者除了對漢族農民壓榨嚴重外,對畬民也是索取無度:
“封建統治者除對畬民索取禽獸皮張外,還實行所謂“論刀為準”征收賦稅的辦法。因為畬民每遷徙一地,總是披荊斬棘,“墾山為業”、“耕山為食”,耕作方法比較粗放,“刀”就是他們主要的生產工具。所以封建統治者規定畬民交納山賦以“論刀若干”,“出賦若干”。而“山”又是漢族地主的,每年又得向山主交納租稅。如他們要遷徙到新的地方,還必須交清山主的稅賃,或“種竹償之”,才可遷徙。”[11]
原本畬民的生產力就很低下,收成不多,額外增加的負擔畬民難以忍受,于是他們跟漢族農民一起反抗朝廷的統治。
三、朝綱崩壞和吏治腐敗
朝綱崩壞也是重要原因,吏治腐敗會造成危機的逐漸累積。貪官污吏勒索、壓榨的對象是農民,而農民是封建國家社會經濟的基石,他們向封建國家承擔的賦稅是行政權力系統的糧倉。官僚對土地的兼并,對財富的搜刮和中飽私囊,一方面必然影響到國家的財政收入;另一方面,又會使大量的農民逐漸破產,淪為佃戶或無業流民,為社會的動亂儲備著后備軍,饑餓、流離失所、死亡迫使他們鋌而走險,武裝反抗朝廷的統治,迎接下一個新的王朝。
作為明王朝的最高統治者,武宗皇帝荒嬉無度,寵信佞臣“興居無度,狎昵匪人,積戎丑于禁中,戲干戈于臥內,徹旦燕游。萬機不理,寵信內侍,濁亂朝綱。致民困盜起,財盡兵疲。”[12]而深受武宗寵信的太監劉瑾,更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權宦,在他任內,專權擅政,打擊異己,陷害忠良,無惡不作。一些趨炎附勢的朝臣紛紛依附劉瑾,爭權奪利,導致大明政治黑暗。一些官吏為了升遷巴結劉瑾,以金銀財寶賄賂劉瑾,以至于有的官員因無金賄賂而自殺的荒誕事例。谷應泰談及江西動亂時也說“正德濁亂,群盜蜂起”[13]。權監當道,朝綱崩壞,官吏強征暴斂,不恤民情。如果當地士族和地方官吏都為所欲為,平民百姓就孤立無援了。如果高級官吏腐敗,低級官員就無處求助,只有依靠皇帝了。如果皇帝本人也沒有希望了,人民就只能求助于天了。如果又遇天災頻仍,人民的生活日漸困頓,當難以生存下去的時候人民便起來反抗。當土地兼并嚴重,人民失去生產資料,加上賦役沉重,貪官橫行鄉里,又遇上天災不斷,人民安居樂業的理想破滅的時候,種種因素疊加一起,不堪忍受的人民最終會脫離里甲束縛,成為脫離政府控制的游民。當社會矛盾發展到不可調和時,聚集在一起的流民便揭竿而起。國家財政收入越是不足,經濟生活就越是混亂,加征、攤派就越是不止,吏治也就腐敗,搜刮也就越猖狂,流民隊伍也就越壯大,反抗也就隨之劇烈;為平息鎮壓反抗又使軍費支出增多,國家財政更趨危機,為籌措軍費又加征、攤派……于是,陷入一種惡性循環。在這里,政治、經濟、軍事、社會的相互關系緊緊地交織在一起。
明朝開國到明正德年已逾100多年,明王朝內部矛盾日益尖銳,加上正德皇帝的游嬉無度,寵信佞臣,導致朝綱不振。開國之初分配給百姓的田地,經過長期的土地兼并及豪強的巧取豪奪,大量的自耕農淪為佃戶,忍受國家和地主的雙重負擔。隨著賦役的越發沉重,再加上農田水利設施年久失修,抵抗自然災害的能力大大減弱,遇上連年的災害,靠天吃飯的農民再也承受不住,為謀求生路前往異鄉。贛南地區成為流民的遷入地,各種因素積聚在一起引發了正德年間的贛南動亂,為統治者敲響了警鐘。
[參考文獻]
[1](明)王守仁:《王陽明集》卷十六,《咨報湖廣巡撫右副都御史秦夾攻事宜》,北京,中華書局,2016,第489頁.
[2](明)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第16冊《江西備錄·贛州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623頁.
[3](明)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第16冊《江西備錄·南安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622頁.
[4](明)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第16冊《江西備錄·南安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623頁.
[5](明)周用:《乞專官分守地方疏》,《周恭肅公集》卷15,轉引自黃志繁《動亂的山區——12-18世紀贛南社會史研究》[D]復旦大學,2004年.
[6]( 明)戴金編《皇明條法事類纂》,下冊,《禁約江西大戶逼迫故縱佃仆為盜其窩盜三名以上充軍例》,轉引自王毓銓《〈皇明條法事類纂〉讀后》,《明史研究論叢》第1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6—18頁.
[7]《明孝宗實錄》卷一百九十一,弘治十五年九月庚午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3534頁.
[8](明)王守仁:《王陽明集》卷十三,《計處地方疏》,北京,中華書局,2016,第385頁.
[9]《明孝宗實錄卷》一百七十二,弘治十四年三月己酉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版,第3135頁.
[10]《明孝宗敬皇帝實錄》卷一百零七,弘治八年十二月庚戌朔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版,第1959頁.
[11]《畬族簡史》編寫組編寫:《畬族簡史修訂本》[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第53頁.
[12](清)張廷玉撰:《明史》卷一百八十八,《張士隆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997頁.
[13](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四十八,《平南贛盜》,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718頁.
(作者單位:煙臺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