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直
上海龍的所有人擁擠在拱形門下面狹窄的的門廊里。通過跳躍、左右移動躲避飛向自己的子彈,并試圖將入侵者擋在有效范圍之外。指示比賽結果的圓形進度條已經被填滿了一半,只要白色的圓柱向著相同的方向再填充4分之一的長度,歷史就會被改寫。
沒有任何意外,經歷了42場連敗后,中國戰隊上海龍擊敗了美國的波士頓崛起隊,拿到了隊伍成立以來的第一場勝利。
3:0,干凈利落。隊員們沒有任何過激的動作,只是互相擊掌,那感覺不像是創造了首勝,反倒是在迎接首勝。
但情緒仍然像忽然出現的炸彈,引爆了整個場館。所有人都在狂歡。第一排座椅上的幾個男生跳了起來,其中一個彎著腰在舞臺前瘋跑;幾個女生難以置信地捂住了嘴,不知擺出何種表情;一對東南亞的雙胞胎姐妹喜極而泣。
Geguri站在側后方的安全出口前,雖然想對著鏡頭盡力擺出微笑的表情,但很快眼淚就填滿了眼睛和臉頰的間隙,她不得不低頭,伸手擦拭。短短的幾秒內,Geguri幾次試圖穩定情緒,最后,她和過來安慰自己的龍隊媒介家惟緊緊抱在一起。
一年前被當成救世主加入上海龍,10連勝的諾言和42連敗的現實,似乎只有親身經歷過這些才明白Geguri內心最真實的感受。不過,這并不妨礙Geguri喜極而泣的鏡頭被一再提起,成為42連敗后首勝這個偉大故事里最動人的細節。
但到此為止了。
在上海龍遭遇連敗時,她作為隊伍主力選手被引進。一姐這個稱呼代表了當時所有人對他的期待。
這是一份特殊的期待。一支成績不佳的隊伍通過引進強力隊員補足短板來改善成績本應是一個技戰術層面的問題。但到了Geguri這兒,在日復一日的討論中,技戰術成了性別討論的附屬。
“我終于來了。”初登OWL賽場時,ESPN的記者將其描繪成一個輕聲輕語的女生,這句話被特別地放置在采訪文章的開頭。Geguri遵循著一名典型的電競選手的成長之路。喜歡游戲,平時直播。因為使用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技巧,被質疑。自證,被認可,走上職業道路。
一個在韓國被質疑玩游戲使用外掛的女生,這就是Geguri當時承擔的所有壓力。
有媒體描述過Geguri自證時的表現:她帶著白色面具,像是接受審判一樣來到演播室,她緊張到反復介紹自己,手不聽使喚導致操作變形。盡管所有人都認為她此行達到了最初的目的,但她的表現卻是:“一個多小時后,Geguri從電腦前站起回到Kim身邊。他問她是否想評價自己的表現。她回答說是,然后又停頓了一下,她手中的麥克風像枯萎的花朵一樣垂下來……
“我太緊張了,我沒表現好。”Geguri回答到。然后她沉默了。她面具后的眼睛黯淡了下去,整個人佝僂著身子,像是要被看不見的重物壓垮了一樣。”
似乎從那時起,在她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逐漸有了三種身份:Geguri——世界頂尖的《守望先鋒》玩家;呱姐——粉絲眼中的最強女玩家;金世娟——一個圓臉,微胖,剛滿20歲的相貌平平的韓國女生。
“反復的鉆研與練習、才會對這個游戲有更深的理解,這和性別沒有關系。”
“對于被人尊敬或是當成偶像看待我很感激,但這僅僅是因為我的性別,但我真的對此沒有任何想法,我并不想因為這樣的原因而廣為人知。”
被一遍又一遍地問:“作為《守望先鋒聯賽》的第一位女選手是什么樣的體驗?”時,Geguri只會回答:“我只是一名《守望先鋒》玩家。”
Geguri很享受第一種身份,被動接受第二種身份,卻似乎排斥第三種身份。
但事實卻是,在新聞標題中有一個專屬于Geguri的詞組:天才職業女選手;在新聞采訪中,她不得不一次次面對同樣的問題——針對女性和職業之間的矛盾;甚至,她作為守望先鋒聯盟唯一的女性選手特別被安排出席在瑞士洛桑,由IOC和GAISF共同舉行的第一屆電子競技論壇上——似乎意義更外明晰,據傳,電子競技對于奧組委的吸引力在于這是一款可真正實現男人、女人、甚至殘疾人同臺競技的項目。
在Geguri努力地抹除自己女性身份的同時,媒體、聯盟甚至粉絲對她女性身份的印象越來越深刻。甚至當談起那些發生在Geguri身上不尋常的經歷時,如果沒有女性這條主線索,再離奇的經歷也沒有了該有的生命力。
可能女權主義導致的一個直接結果是女性這個母題的表層重要性一直在提升。如果我們把視角放得寬廣些時,一個被忽視的現實是:在電子競技甚至更大的社會語境里,女性這個母題,一次又一次被拿出來探討,但處在對立面的男性卻很少有這種待遇。
是時候直面一些被忽略的問題了:無論出于怎樣的原因,當我們一次又一次將“女性”這個詞拿出來討論時,我們到底如何看待它?是作為一種生理構造的代詞,還是作為一種特殊物種的標志,或是職場中的一種比較優勢?
討論本身是否是恰當公允的?又對被討論者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對Geguri也同樣,她想要外界如何看待自己,外界如何看待她,以及彼此之間產生了怎樣的作用?明確的答案尚不可得,但Geguri身上正在呈現出一種復雜性。
從現狀看,舍棄自己的性別換取和外界的和諧相處成了她的生存之道。她還是會一遍遍地回答相同的問題。但也許在她現在的世界觀里,她疑惑的不是問題本身,而是為何會被一遍遍問起。
她還在努力抹去別人印象中自己的女性身份,只留下作為選手的痕跡。但在潛意識里,或早或晚,作為一名女性,她仍然需要找到和性別和諧相處的方式。這不是優勢,也不是劣勢,只是客觀。
起碼舍此顧彼不是最終的答案。
Geguri仍然站在場館后方的安全出口處。剛剛過去的那個歷史性時刻,她沒有出現在舞臺上。但稍后,她要去接受采訪,因為她是上海龍之隊里、全守望先鋒聯盟里,唯一一個,女性選手,也注定是這個偉大轉折里,承擔了所有情感的美妙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