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澎
發端于美國“次貸危機”的金融風暴對當前全球金融體系及金融監管模式在理論、政策和實踐上提出了根本性挑戰,同時亦促使全球主要國家和國際組織重構國際金融秩序和金融監管框架,維護國際金融穩定。值此金融危機發生十周年之際, 面對中美貿易酣戰、民粹主義盛行的多事之秋,回顧和反思金融危機不僅具有歷史意義,還對于當前中國及全球金融和經濟形勢具有重要現實應對價值。
為應對金融危機的沖擊,世界各國根據自身情況,各顯神通,應對危機。危機爆發后,美國通過注入市場流動性、救助系統重要性金融機構,穩定了金融市場信心,避免了擠兌出現。在傳統貨幣政策無法有效應對金融危機的前提下,美聯儲在救市中創造性地使用了非常規的量化寬松貨幣政策,促使美國率先在發達經濟體中走出危機。中國政府在2008年底推出的四萬億投資一攬子刺激計劃,以保證經濟增長,促進就業,維護社會穩定。
在運用財政和貨幣政策工具應對危機,維護經濟和金融穩定的同時,主要國家和國際組織更是通力合作,完善監管框架,重構監管秩序。2010年7月21日, 奧巴馬政府正式簽署《多德-弗蘭克法案》,拉開了美國重構和強化金融監管序幕。該法案核心內容主要包括:設立金融穩定監管委員會對威脅美國金融系統穩定的風險建立預警機制;設立消費者金融保護局以減緩和消除金融市場的欺詐、濫用等侵犯消費者權益的行為;制定沃爾克規則,提高系統重要性金融機構的監管要求;建立中央對手清算制度,加強衍生品、互換和證券化監管。
危機后歐盟金融監管改革的主要內容包括如下幾點:一是改革監管架構,設立歐洲系統風險委員會,負責宏觀審慎監管,建立歐洲金融監管體系,由歐洲金融監管局負責微觀審慎監管;二是強化金融市場和金融機構監管,提高金融業資本要求,加強衍生品和對沖基金和信用評級機構監管;三是建立以單一監管機制、單一處置機制和存款保險計劃為三大支柱的銀行業聯盟,歐洲央行被賦予直接監管銀行的職能。
金融危機發生后,國際層面的監管改革在金融穩定委員會(FSB)和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BCBS)的主導下迅速推出了一系列的監管標準和建議。這些成果重點涵蓋三個方面:微觀審慎監管、宏觀審慎監管、完善金融基礎設施。危機中迅速推出的“巴塞爾協議Ⅲ”在很大程度上是這些成果的集中體現,其主要內容包括:
第一,強化資本充足率監管標準。一是恢復普通股(含留存收益)在監管資本中的主導地位,同時提高資本充足率水平,建立了兩個超額資本要求:留存超額資本緩沖用于吸收嚴重經濟和金融衰退給銀行體系帶來的損失;逆周期超額資本緩沖用于經濟下行時期吸收損失,保持信貸跨周期供給平穩。
第二,引入杠桿率監管標準,作為資本充足率的補充。2018年正式納入第一支柱框架。
第三,建立流動性風險量化監管標準。一是流動性覆蓋率,用于度量短期壓力情境下單個銀行流動性狀況,目的是提高銀行短期應對流動性中斷的彈性。二是凈穩定融資比率,用于度量中長期內銀行解決資金錯配的能力。
中國此輪全球金融危機中相較于發達國家的損失要小,這一方面得益于中國政府應對危機沖擊的手段和效率,同時以政府監管為主導的中國式金融監管模式也起到了相當強的抵御作用。根據我國當時“一行三會”監管體系在危機及隨后發展中存在的監管重疊和監管空白并存以及監管效率低下的問題,2013年8月,國務院正式確立金融監管協調部際聯席會議制度。2017年11月,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正式成立,旨在進一步加強金融監管協調、補齊監管短板。2018年3月,在國務院機構改革中正式成立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以適應銀行業和保險業新的發展要求,防范和化解金融風險,保護金融消費者合法權益,維護金融穩定。
彈指一揮間,危機已過十年,舊的危機影響尚未消除,新的危機幽靈又若隱若現。當前,除美國經濟在表象上呈一枝獨秀之外,包括歐盟等發達經濟體,巴西、土耳其等新興市場經濟,仍然處于緩慢恢復和問題偶發的交替之中。例如,2009 年開始于希臘主權債務危機,隨后向“歐洲五國”(葡萄牙、意大利、愛爾蘭、希臘、西班牙)蔓延,沉重打擊了脆弱復蘇中的歐元區經濟。近來,集中發生的巴西、阿根廷和土耳其債務和貨幣危機更讓我們擔憂是否又將世界拖入另一次重大危機之中。
誠然,主要國家和國際組織在在應對危機中采取的財政、貨幣和監管改革措施,對維護全球經濟穩定,恢復金融秩序,提振市場信心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些重要政策和措施的消極作用和負面影響也日漸顯現。例如,美國量化寬松貨幣政策避免了通縮出現和金融系統的崩盤,但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經濟發展的結構性問題,甚至還產生了諸如加重經濟脫實向虛,損害貨幣政策自主性,強化了金融機構“大而不倒”邏輯,推高政府債務等諸多長期和深層次問題。
除了經濟領域的巨大的影響外,美國救市措施和量化寬松政策對政治和社會也有著深遠的影響,惡化了收入分配狀況, 誘使財富差距進一步增大,致使貿易保護主義,反全球化和民粹主義盛行,形成當下特朗普總統致力推行的“美國優先”政策的民意基礎。當前,從主要經濟和金融指標看,美國經濟仍然表現強勁。然而, 隨著美聯儲加息周期的開啟以及美國政府債務規模的不斷膨脹,美國經濟可能也很快進入下行階段。
中國政府2008年底推出的四萬億投資一攬子刺激計劃促使中國經濟在危機中迅速實現“V”型反彈,但從長遠來看,其負面影響不容忽視。四萬億投資雖然挽救了危機中經濟快速下滑的趨勢,卻加劇了企業和地方政府過度負債,致使金融風險積累和投資環境惡化,損害了長期增長潛力。在經歷了“V”型反彈之后,從2010 年第2季度開始,中國經濟增長速度出現下滑,呈現“L”型走勢,進入三期疊加的“新常態”。中國經濟“新常態”既是經歷長期高速增長、達到一定水平之后自然放緩的結果,也與四萬億投資政策透支了經濟增長潛力有一定關系。
目前,中國金融體系正處于維護金融穩定和防范系統性風險的關鍵期。經濟金融經過了上一輪擴張期后,進入下行期。在2017年全國金融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做出了“金融風險的源頭在高杠桿” 的明確判斷。今后一個時期我國實體經濟的主要風險,將集中體現為經濟增長速度下滑、產能過剩、企業困難加劇和失業率上升等。為此,促進實體經濟發展,引導資金脫虛向實是關鍵。而引導資金脫虛向實,僅僅依靠從金融側去杠桿倒逼資金流向實體經濟,效果并不明顯,更重要的仍是提高實體經濟效率,深入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2017年2月,特朗普總統甫一上臺就簽署命令廢除代表強監管思想的《多德- 弗蘭克法案》的部分條款。2018年3月15 日和5月23日,美國參議院和眾議院先后正式通過《多德-弗蘭克法案》修正案, 旨在放松金融監管(尤其有利于中小銀行機構),促進經濟發展。這意味著在危機中達成的強監管共識隨著經濟增長恢復、金融市場發展以及利益攸關各方博弈力量的此消彼長逐漸讓位于放松監管的要求。
金融監管改革、監管規則調整總是伴隨著金融危機發生進行的,甚至可以說金融危機是推動金融監管和監管規則完善的重要力量。在新一輪監管改革完成和監管規則完善之初,依據新規則確立的監管目標和測算風險水平基本反映真實經濟和金融狀況。隨著金融市場的復蘇,金融機構的自身風險承受能力又隨著各種形式的創新活動的增多而增大,于是在新監管規則下從事監管套利的動機和壓力又逐漸增強,這又勢必進一步激發了金融機構熱衷于各種形式旨在進行監管套利的創新活動。顯然,旨在套利的創新活動由于缺乏歷史數據,其潛在風險更加難以準確評估和測算,甚至被人為操縱和低估。這些被忽視和低估的潛在金融風險,因為沒有有效監管而得到系統的防范和化解,累積到超過金融和經濟體系承受的水平,勢必就以金融危機的形式爆發出來,一方面給經濟和金融系統造成嚴重破壞,同時也推動了新的一輪金融監管改革的開始。這在政策層面上意味著以下幾點。
其一,監管機構在監管政策的制定和執行中,不應將監管目標與金融機構的經濟目標對立和隔裂開來,監管機構應本著從維護被監管者合理利益和股東權益的角度,承認不同金融機構的異質性和特殊性,加強與它們交流和協調,將監管目標最大可能融于被監管者的經濟目標中。
其二,監管的手段和技術應隨著被監管者的內部風險管理水平的提高而同步增強和完善,改變被動和事后監管模式為主動和預見性指導、交流和合作監管模式。
其三,監管的核心和重點不應只放在監管目標是否達標方面,而是更應該放在制度建設健全和激勵機制完善上。畢竟監管的唯一目標是為了保證經濟和金融系統的整體性安全、防范系統性經濟和金融危機發生。
對于中國而言,無論是監管技術和手段,金融機構內部風險管理水平,還是基礎社會信用環境,與先進國家和地區相比都還存在差距。當前,我國主要的金融風險將集中體現為杠桿率攀升、債務負擔加重和不良資產增加,強監管是可能當前和今后一段時間金融監管主導思想。誠然, 監管不足會導致危機發生,但監管過度則會制約銀行業等金融機構的健康發展,甚至誘發監管套利行為大量涌現,并最終影響經濟和金融系統的穩定,這一點在今后中國推進和完善金融監管過程中尤其值得關注。
(作者單位:中國青年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