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霞
周瑄璞的《星期天的下午餐》體量不大,約萬余字,卻涵容著豐富扎實的時代與人的故事。故事發生在商品供應不足、城鄉戶口迥然有別的年代。根據小說提供的線索,可以大致推測是在20世紀70年代,中國正在發生巨大轉型的時期。在這一時期,計劃經濟、城鄉區別等規定依然森嚴。
小說通過全知視角和故事內敘述者小龍的視角交叉展開。小龍的爸爸是國營工廠的工人,一個月掙工資36元,糧票32斤,媽媽是農民,所以家里五個孩子都是農村戶口,這意味著他們沒有國家提供的糧食和各種城市居民生活供應,只能靠父親一人的工資養活,饑餓與窘迫是顯而易見的。這個家庭的狀況并非個案,而是那個時代的一種常態。上年紀的中國人對此并不陌生,甚或是其中的親歷者。周瑄璞選擇這樣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歷史時期來考察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考量人性的限度與難度,是很巧妙的。時代的物質匱乏與人的生活需求之間充滿了沖突,家庭親情關系也因此而諸多齟齬,這些沖突、齟齬幾乎都是圍繞著“吃”而展開的。吃什么?怎么吃?怎么樣餓著肚子但又不失尊嚴地奔赴“吃”的約請并含蓄地完成這一過程?在這種種問題里,包含著極富彈性的敘事空間與戲劇性張力。

在小龍家里,爸爸的存在感集中于兩件事情:一是交工資,二是在妻子做飯晚了時狂施暴力。媽媽萬素花既要做臨時工,又要想辦法用丈夫微薄的工資管住一家人的嘴,著實不易。當她明白“累死我也養活不了你們”時,便偷偷摸摸地打發孩子們去國營單位的大食堂要飯。僅僅通過這么一個場景,周瑄璞便建立起了人與時代的關系,以及時代中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對比。鄉下人永遠不可能擁有城市戶口,城里人則享受著國家計劃經濟的待遇;國營單位食堂吃的是精面饃,小龍家只能吃黑乎乎的麩皮粉饃;物質生活基本滿足的家庭有著更高的文明體現,肚子都吃不飽的小龍一家卻無法顧及尊嚴與體面。事實上,在“吃”這件事情上,不少作家都有過沉痛而翔實的回憶式、細節式展現,如張賢亮、莫言、余華、閻連科等,他們通過“吃”這一核心敘事真實地描摹出了時代的困境與絕望。
但是,周瑄璞并非要對這樣的時代進行“討伐”。在她看來,比起苛責時代、社會等外部原因,人在自我精神追求上的不懈努力更為重要,也更為可貴。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將小說的焦點和渲染力度放在了女性和孩子身上。兩個家庭圍繞著“吃”而建立起了密切的聯系,但兩個家庭中的父親、丈夫都是“缺席”的,他們甚至連名字都沒有。萬素花有五個孩子,丈夫的存在感很弱;程老師家有一個兒子壯壯,丈夫是在湖北山區服役的軍人,沒有辦法調回西安。這種“缺席”的設置使得兩位父親的敘事功能付之闕如。與其說這是時代的某種真實境況,毋寧說在周瑄璞的敘事觀念里,女性比男性承擔著更多的歷史與生活重負。
程老師邀請萬素花帶著孩子們每禮拜天下午四點去她家吃飯。于是,一份無聲的“契約”就這么成了。它為孩子們的尊嚴、體面、精神上的高階追求提供了物質保障,也體現了兩個樸素而偉大的母親在生活困境里執著葆有的人間體恤。程老師每周變著花樣給萬素花和孩子們做吃的,那些熱氣騰騰的炒菜、骨湯、面食、羊肉泡饃,不但讓萬素花的五個孩子保證了成長期的營養,也讓他們充分地懂得,干凈地、安靜地、不爭不搶地吃飯,是家教,也是精神的體面。“長大后的小龍認為,那每周一次的飽餐不僅僅是物質的,還涉及精神層面。”
這是一個特殊年月里微型的生活橫截面。周瑄璞在這個小而微的敘事層次上,演繹出了人性很根本的又是很難達到的一種狀態:給予者值得尊敬,接受者也保持著潔凈和莊嚴。他們用各自“給”與“受”的方式,共同合力完成了一份長達數年的“契約”,直到程老師帶著壯壯隨軍調動。這份“契約”的物質與精神內容,也支撐著呂俊龍高中畢業后入伍,后被推薦到了軍校。
在小說的最后,腰身佝僂的萬素花帶著她的五個孩子,來到了七十多歲的程老師居住的湖北山區小城。他們是來“吃飯”的,依然是當年約定的禮拜天下午四點,依然是整整齊齊的母子六人,這是一個完美的敘事“閉環”,它用生命的長度為“契約”合圍。在《人間食糧》中,紀德寫道:“人長出牙齒,能咬食咀嚼了,就應當到現實生活中尋求食糧。勇敢點兒,赤條條地挺立起來,你只需要自身汁液的沖騰和陽光的召喚,就能挺立地生長。”尋求人間食糧的過程,也就是生命的自我完成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