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還相信法律嗎

林海

《威尼斯商人》的故事人盡皆知，特別是精彩片段“法庭”一幕，更是在世界各地上演無數遍。不過，戲中有兩個細節也許值得深思。一是商人安東尼奧原本是個有錢人，只是“商船出海未歸”而已;二是放高利貸的夏洛克是個猶太人，而歐洲首個猶太人隔離區（ghetto）就在威尼斯。

“紙貴金迷”總督府

在朱自清筆下，“威尼斯是‘海中的城……在圣馬可廣場的鐘樓上看，團花簇錦似的東一塊西一塊在綠波里蕩漾著”。這說法看上去既閑適又散漫，仿佛威尼斯不過是江南一隅。今天的游人們涌入水城，競相乘坐岡多拉，在嘆息橋下擁吻，買手工玻璃飾品和華麗精美的面具，似乎全然忘了這里曾是威震八方的世界中心、令全歐洲仰其鼻息的威尼斯共和國。

威尼斯人曾是羅馬城的難民，避蠻族入侵而遷于此。他們長期與拜占庭有生意往來，且戰且和。687年產生第一任總督Pauluccio Anafesto，建立了附屬于東羅馬帝國的共和國。獲得自治權后，威尼斯因控制貿易路線和獲準免稅行商而暴富。世界各地的商船來往如織，海事與貿易越來越發達，并發展出世無對手的海軍。1204年，更是借力十字軍攻進君士坦丁堡，成為地中海霸主。

我們的威尼斯法律之旅，也就從位于圣馬可廣場西面的總督府開始。總督府始建于9世紀，具有濃郁的羅馬風格;然而由于威尼斯有大量阿拉伯商人居住，總督府的立面席紋圖案又明顯受伊斯蘭建筑的影響。二層的第九根柱子和第十根柱子是用顏色暗一些的紅色制成。過去，柱子間總是粘貼“十人法庭”作出的死刑判決書。

總督府的入口被稱為“紙門”。當然紙門并非紙糊，而是巨大的青銅門。過去這里有很多寫手，幫助市民寫文書、訴狀和請愿書。此處因“紙貴”而得名。穿過紙門進入大廳后，即可登上“金梯”;過去，只有名字被寫入一部1315年始撰寫的“金書”（相傳不會超過200個家庭）的威尼斯居民，才能登上梯子進入府內的大議院（Maggior Cnosigliò）廳。

“十人法庭”才是最高機關

1310年后，出現了代表最高司法權的“十人法庭”。他們有權審判反共和國的政治罪行，特別是對總督進行制約和彈劾。然而同時，這個機構也是宗教裁判所，在總督府內的“十人會議廳”內進行審判。十人會議廳內擺放著所有總督的精美肖像。然而，1354年被選舉為總督的法爾耶里卻被摘下了肖像。空白處寫著十人法庭的斷語“這是因背叛而被處死的法爾耶里的位置”。

這一方空白背后，是一樁既浪漫又殘酷的叛國案。在法爾耶里當選總督七個月后，他以八十歲高齡迎娶了一個朋友的女兒為妻。婚宴上，賓客們以當時的習俗佩戴著面具，前來向這對老夫少妻道喜。誰知，一個深愛著新娘的年輕人混進了宴會大廳，他佩戴著面具，當眾熱烈地親吻著法爾耶里的新婚妻子。總督非常生氣，下令將他驅離宴會大廳。然而他并沒有走遠，而是溜到了“十人會議廳”，并在橡木椅背上刻下了侮辱性的銘文：“總督供養的嬌妻終將被別人享用。”

第二天，這句銘文就傳開了。總督強烈要求十人法庭判處這個年輕人死刑。然而法庭并未聽從總督的指示，僅將他關押兩個月了事。法爾耶里自然十分不滿，并密謀廢黜十人法庭。然而，1355年4月12日（這一天法爾耶里本打算動手），告密者的信投進了專屬的十人法庭的獅子雕像口中。法庭迅速采取行動，以叛國罪審訊總督。兩天后，象征著法爾耶里家族的盾牌被砸得粉碎。總督府前的巨型臺階上，這位白發老翁被斬首示眾。那個年輕人再也沒有出現過，仿佛從未來過一般。

逃離鉛屋頂，在橋上嘆息

到威尼斯進行深度游的朋友，不要錯過一個叫作“秘密行走”的項目。這個項目由威尼斯博物館組織，專門去一些鮮有人知卻在水城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不知名景點”。其中有一條線路，便是從光彩華麗的大議院廳，沿著密道爬上總督府的閣樓——這里是被稱為“鉛屋頂”的審訊室。顧名思義，屋頂因用鉛鑄而聞名。鉛導熱好，盛夏炎熱冬天刺寒，被關押的人往往痛不欲生。

在這里，曾經發生過史上最不可思議的越獄事件。享譽歐洲的大情圣、作家兼冒險家賈科莫·卡薩諾瓦曾在這里實施過一次史上最著名的越獄。1753年，他因言辭大膽入獄。

卡薩諾瓦的牢房朝西，屋頂上的水槽直通運河。他利用放風的機會，弄到了一把小鏟子、一塊鐵片和一塊小小的大理石。用大理石當磨具，他自制了一柄小刀，用于鉆穿地板。然而，第一次越獄計劃被獄卒發現，原本寬容的監獄檢察官洛倫茨決定對他嚴加看管。他只好用桑葚汁作墨水，利用《圣經》傳遞的機會，與一位名為巴爾比的獄友密傳書信。巴爾比在他的指示下，買來圣像貼在天花板上，以掩人耳目;隨后，卡薩諾瓦將小刀藏在《圣經》的書脊中，遞到了巴爾比手中。巴爾比則用小刀在圣像背后的天花板上挖出了一個洞，兩人雙雙逃脫——后來，這個故事給了導演德拉邦特啟發，拍出了《肖申克的救贖》。

戴紅帽子的法律信徒

跨過嘆息橋后，在S.Zaccaria碼頭坐4.2號公交船，八站后到Guglie下船，就能到達位于卡納雷吉歐區947號的蘇里安宮。這座傍水佇立的三層半建筑，曾是法國駐威尼斯使館。館的正面陰影里有一面石匾，上書“讓·雅克·盧梭曾在此工作”。

人們或許不知道，盧梭曾按照家人設計好的法律之路，在法院書記官馬斯隆那里學習“承攬訴訟人”的行當。1743年7月，盧梭來到威尼斯，為大使蒙太居擔任助手。這位大使既不會口授文件，自己也寫不通順。盧梭憑借出色的學識和流暢的文筆，很快地處理好了囤積的文件，還掌握了威尼斯人的密函讀寫技術。不到一個星期，他就把密函全部譯寫出來，提供給蒙太居大使參考。大使很高興，正式任命盧梭為使館秘書。

從盧梭工作過的蘇里安宮出來，沿著運河向東南方向走五分鐘，經過猶太餐館Gam Gam后左轉，就會來到猶太人隔離區博物館。今天英語中的隔離區一詞geto，就來自于意大利語ghetto。早在1516年，威尼斯就在此建立了歐洲第一個猶太人隔離區。其實，威尼斯相比其他國家，在對待猶太人時相對寬容。道理很簡單，猶太人很有錢。1385年，猶太人突然獲得了在主城居住的許可，因為與鄰城基奧賈（Chioggia）的戰爭，威尼斯人需要猶太人的金錢。然而，好景不長，僅僅9年之后，即1394年，威尼斯又對猶太放債者下了逐客令，原因也與經濟有關，威尼斯人擔心猶太人對威尼斯經濟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猶太人被驅回了隔離區。日落后大門就會鎖上，由基督教徒來看守。白天，任何猶太人離開居住區，都要戴上一頂表明他們是“猶太人”身份的紅帽子。

因此，夏洛克在前往里亞托橋打那場官司時，因為離開了隔離區，而需要戴上意味著恥辱與隔離的紅帽子。“威尼斯商人”這個稱謂里，到底包不包括夏洛克，文學家對這個問題爭議已久。后來是法學家幫助他們解決了這個“難題”——根據威尼斯當時的法律，猶太人被禁止擁有財產，商人被法典界定為“使用海運或陸運方式行商運貨者”，不能擁有實體財產，又何從運貨交易？

因此，夏洛克顯然不屬于威尼斯商人。他既不能求援于商會，又得不到總督的保護。莎士比亞帶著戲弄的筆調，寫出了夏洛克對于契約的固執和對于法律的“迷信”。作為正義一方的總督、巴薩尼奧和安東尼奧等人，則形成鮮明的對比。安東尼奧借錢給他人，從不計算利息。被哄騙簽下不利于己的契約，亦毫不在乎;公爵不熟悉法律，而只知道“仁慈惻隱”的蒼白規勸。

夏洛克的回答則處處體現了他對于法律的期望和信心：“我向他要求的這一磅肉，我一定要把它拿到手里。您要是拒絕了我，那么……威尼斯的法令等于空文一張……我需要法律……”在這里的夏洛克，看似咄咄逼人的威逼，卻正顯現了他在社會關系中的弱勢。“戴著紅帽子”的他，除了法律和契約之外，已然無依無靠。他寧愿舍棄十倍的賠償，也要堅持按照契約“割取安東尼奧胸前一磅肉”。

然而不幸的是，僅僅是鮑西亞這樣假扮的律師（還不是那些經受專業訓練的法學家或者位高權重的立法者），就以一招“合同的縮小解釋”瓦解了他的主張——她堅持認定，一磅肉只指嚴格的肉，而不包括任何一滴血;再用一式“法定勝于約定”將他逼入絕境——“威尼斯法律規定，異邦人企圖謀害本邦人時，他的一半財產應遭罰沒，另一半歸于受害人”。這條法律再次回應了夏洛克是不是“威尼斯商人”的問題：他連本邦人都不算，又遑稱什么身份和權利？用耶林的話：“敗局如晴天霹靂降臨在他們頭上，迷惘被驅散，賦予他們的權利又被騙走，他們終于領悟到，猶太人原來從來被置于法律之外。”

編輯：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