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水爆炸案之后：“寧可毒死，不要窮死”政績觀休矣

從江蘇響水縣城沿灌河一路向東北方向，大約30公里車程就到達位于響水縣陳家港鎮的響水生態化工園區。

沿途經過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村莊，在那場嚴重的爆炸事故中損壞的窗戶已經重新裝上。

在事故半個月之后，鹽城官方表態，要以壯士斷腕的意志和決心，徹底淘汰整治安全系數低、污染問題嚴重的小化工廠，將徹底關閉響水化工園區。

江蘇省官方也表示，將支持各地區建設“無化區”。

響水爆炸案之后，全國第二化工大省江蘇終于以壯士斷腕的決心全力推動化工園區的整治改造。而這也是真正地落實中央環保督察的整改要求。

爆炸之后，響水化工園區徹底關閉

得知化工園區將永久關閉的消息后，李娜（化名）一家又搬回了王商村。這是距離爆炸發生地天嘉宜最近的村莊。

爆炸發生的那個下午，李娜正在位于響水生態園區內一家橡膠生產企業的實驗室里上班。一聲巨響后，李娜工位旁邊的窗戶整個飛了出去，玻璃飛濺得四處都是，李娜的面部和身體都出現了不同部位的劃傷。

受傷的李娜在同事的幫助下匆忙下樓，跑到樓下才知道發生了爆炸。

在響水縣醫院治療的日子里，李娜的丈夫和家人也搬到了縣城的親戚家借住。出院后，李娜一段時間內也不敢搬回位于化工園區的家中居住。

那場爆炸不僅在她的面部留下了傷疤，也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陰影。

李娜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即使化工園區不被關停，自己也不打算再繼續在這里工作了。“誰還敢回去上班啊？不要命么？如果不被關停，我肯定是要搬家的。”

受爆炸影響的村莊，房屋損壞的窗戶正在重新安裝。

事發地響水生態化工園區，起初名為“鹽城市陳家港化學工業園區”，后更名為“陳家港化工集中區”。2003年2月，《陳家港化學工業園區環境影響評價與環境保護規劃報告書》通過了江蘇省環保廳審批，是蘇北沿海地區第一個取得省環保廳批準的化工專業園區。園區2010年正式更名為“江蘇響水生態化工園區”。2017年數據顯示，園內企業共有55家。

響水縣人民政府網站的數據顯示，2018年，響水縣GDP實現349.86億元，增速達8.1%，為鹽城市各區、縣第一。這其中，工業成績尤其凸顯。從2018年1—10月份的各項主要工業指標看，規模工業增加值、工業開票銷售、工業用電量增速均列鹽城市各區縣第一。這個鹽城著名的貧困縣，在過去幾年里依靠工業項目，實現了GDP的快速發展。

在工業園區建成之前，陳家港鎮的支柱產業是農業。

灌河沿岸是大片大片的農場，水稻和小麥是主要作物。這里一度被稱為“蘇北的北大荒”。但農業并沒有讓響水走上富裕的道路，相反，在2000年左右，這里是有名的貧困縣。為了摘掉貧困縣的帽子，響水開始走上一條“全民招商”的道路。

位于陳家港的響水生態化工園區，正是當時舉全縣之力鑄成的“梧桐樹”。

化工園區這棵“梧桐樹”為響水引來了“金鳳凰”。資料顯示，化工園區已經成為響水經濟的“三駕馬車”之一。2017年，陳家港化工集中區被列為江蘇省100個重點培植產業集群，主營業務收入達到24億元，占響水縣規模以上工業的42%。

當地政府對響水工業園區寄予厚望。2017年9月出臺的陳家港化工園產業發展建設規劃指出，近期期限為2017—2020年，遠期期限2021—2030年，立足于工業區現狀和發展條件，立足于產業升級和優化，逐步發展配套一個基礎設施完善、交通運輸便捷、高效生產、環境優良、經濟效益顯著的化工集中區。

不過，這一切，都在爆炸后戛然而止。

《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采訪獲悉，盡管閉園的消息已家喻戶曉，但由于企業尚未收到政府有關園區關閉的正式通知，目前仍沒有企業就終止勞動合同的相關事宜與工人們進行溝通。爆炸之前，因中央環境保護督察整改，園區內的大部分企業已經處于停工狀態，工人們已經很久沒有領到工資了，每天只有30～50元的生活補助。

在化工園區里上班的附近村民少說也有數百人。在關閉園區的消息傳出后，當地政府在4月10日舉辦了一場招聘會，試圖解決園區關閉后的就業情況。但據當地村民表示，只有3家工廠前來招聘，而且這些工廠離村子較遠，不太適合村民。

響水縣陳家港鎮

李娜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化工園區工作的收入并不高，村里的年輕人去蘇南、廣東等地打工，收入至少是當地的兩到三倍。選擇在家門口上班，主要是因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大家都知道化工園區有毒，沒有停工的時候，味道能飄出幾十里地，陰天的時候更嚴重，家里炒菜的味道都蓋不住園區的味道。”

因此，對于附近居民來說，園區關閉帶來的就業問題遠沒有園區安全問題嚴重。

多年來，爆炸和污染一直是縈繞在當地人心中的一道陰影。2010年2月，響水縣曾因化工園區要發生爆炸的“謠傳”上演了一次當地人“集體逃亡”事件。同年11月23日，該園區內的江蘇大和氯堿化工公司發生氯氣泄漏，導致下風向的江蘇之江化工公司30多名員工中毒。2011年，當地一家化工企業兩次發生火災。在更早的2007年11月，園區內的聯化科技有限公司發生爆炸，致8人死亡、10余人受傷。

江蘇是全國第二化工大省

離陳家港不遠的地方，就是灌江口大橋。這座橫跨在灌河口上的大橋，連接了蘇北4個規模較大的化工園區：位于陳家港的響水生態化工園、濱海縣的沿海工業園、灌云縣的燕尾港臨港產業園及灌南縣堆溝港的連云港化工產業園。也正因如此，灌河在當地有著“蘇北黃浦江”的稱號。

當地政府招商引資的資料這樣形容這條入海河：“灌河潮汐落差大，河面平均寬度在1500米，自凈能力強，環境容量大。”近十幾年來，灌河沿岸逐漸發展成為蘇北化工產業聚集發展的首選之地。

“寧可毒死，不要窮死。”這句流傳在當地的俗語據稱出自某一任官員之口。盡管出處已難以考證，但是卻準確地概括出了當地經濟發展的困境：響水、濱海、灌云和灌南都是當地的貧困縣。本世紀初，出于發展經濟的考慮，蘇北接受了不少從蘇南、浙江等地遷移來的化工企業。

作為國內第二化工大省，化工長期居于江蘇支柱產業地位。2017年，江蘇省生產總值突破8萬億元。其中，石化行業4069家規模以上企業實現主營業務收入超過2萬億元，利潤約1395億元，占江蘇省工業比重分別達13.3%和13.5%。

《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2016年走訪江蘇省時發現，江蘇沿江幾乎每一個市縣都臨江布局了化工園區，每相隔數十公里，便會發現數個緊密相連的化工園區，每個園區內又會分布數十家石化化工企業。公開資料顯示，江蘇化工行業每年廢水排放量占到該省工業廢水排放量的30%，排放的主要是COD、氨氮、揮發酚和石油類等主要污染物，占該省工業排污總量的25%以上。

21世紀初，被視為“經濟洼地”的蘇北成了產業轉移的主要目的地。江蘇省統計局發布的數據顯示，2004年，蘇南向蘇北產業轉移500萬元以上項目1893個，總投資641億元，投資額同比增長高達82%;2005年僅1—11月，向蘇北轉移500萬元以上項目的總投資達到702.3億元。這其中，就有不少是化工項目。

本次發生爆炸的天嘉宜，正是在上述產業轉移的大背景下，從蘇南的江陰搬到了響水。

天嘉宜前身為江陰市倪家巷化工有限公司，屬于倪家巷集團的骨干子公司。而倪家巷集團則是蘇南最大的毛紡織染集團之一。天嘉宜前員工稱，企業搬遷到鹽城，是因為當年的無錫太湖藍藻事件。那一年，綠油漆般的藍藻污染了飲用水源地，無錫超市的瓶裝水被搶售一空。

化工產業的遷入為蘇北帶來財富的同時，也把蘇南的污染問題帶到了蘇北。

自化工產業在蘇北聚集后，環境問題就成了當地百姓的心頭大患。2013年，中科院煙臺海岸帶研究所組織相關專家對灌河沿岸的化工園區進行的污染情況調查顯示，當地存在因化工生產而導致的環境污染問題，水體中的致癌性污染物苯、二氯甲烷、1，2-二氯乙烷、三氯甲烷在園區內的水體中普遍超標，可能對當地的生態環境和人體健康帶來不良影響。

2016年，連云港化工園區因為環境問題被江蘇省環保廳掛牌督辦。2018年4月，江蘇省政府組織聯合調查組現場檢查灌河口的化工園區時，查出188家企業均不同程度存在環境違法行為，問題達762個。而響水化工園區31家企業的中間體項目，均為跟蹤環評建議禁止引入的項目。

2018年夏天，隨著環保問題的再一次曝光，蘇北化工園區迎來了“史上最嚴的環保風暴”。江蘇省環保廳對灌云縣、灌南縣及響水縣全境實施6個月的區域限批，其間暫停對除環保基礎設施類和民生類項目外的所有建設項目環評文件的審批。

2018年10月，中央第四環境保護督察組對江蘇省第一輪中央環境保護督察整改情況開展“回頭看”，反饋中數次提到了蘇北化工園區的違規情況，比如“連云港灌云縣臨港產業區列入‘關停一批的9家企業，全部為2016年之前已關停的空頭企業”;“灌云縣列入取締關閉計劃的42家企業，21家在2016年就已關閉，20家以企業虛假重組、變更營業執照等方式予以保留”等等。

督察組當時指出，“一些地方和部門思想認識不到位，還存在敷衍整改、表面整改、假裝整改等問題。”

對于江蘇來說，在環保壓力和安全問題的倒逼下，或許真的到了不變不行的時候。

4月1日，江蘇省印發《關于征求意見的緊急通知》稱，到2020年底，全省化工生產企業數量將減少到2000家;到2022年，全省化工生產企業數量不超過1000家;對全省50個化工園區展開全面評價，根據評價結果，壓減至20個左右。

據此估算，未來3年，江蘇將有超過八成的化工企業面臨出局。這對于擁有5000多家化工企業的江蘇而言，無異于壯士斷腕。

位于響水生態化工園區的一家企業

安全和環保成為衡量一家企業是否會被關停的主要指標。從江蘇省印發的《關于征求意見的緊急通知》看，分布在沿長江干支流兩側1公里范圍內、化工園區外，太湖一級保護區內，京杭大運河（南水北調東線）和通榆河清水通道沿岸兩側1公里范圍內，且城鎮人口密集區安全衛生防護距離不達標的企業將首批被關停。

信達證券股份有限公司研究開發中心研究總監張燕生認為，化工行業發展到現在，的確存在很多歷史“欠賬”，需要大規模整改。在他看來，江蘇省要求3年內將化工企業數量從目前的5000多家降至1000家，“無論從搬遷時間，還是減少數量上看，都比較強硬”。

國金化工的報告顯示，在江蘇省境內，存在著眾多小規模企業。化工行業整治必然首先對小規模分散行業企業進行集中排查，小規模產能將快速且永久退出市場，化工行業的集中度有望大幅提升，行業競爭秩序有望獲得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