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偉

閉著眼睛,馮滿天的兩只手在中阮的四根琴弦上游走。他坐在扶手椅上,身旁是放置著的四把中阮和其它樂器。只要一彈起琴來,馮滿天就好像“躲”進了自己的世界。忽然,他彈奏中阮的速度加快,琴聲的節奏也快了起來。這都是沒有計劃的,他喜歡即興演奏。“即興是最好的藝術品。因為它不可以復制,能復制的都是工藝品?!?/p>
2014年,在綜藝節目《出彩中國人》上,他一邊彈著中阮,一邊演唱崔健的《花房姑娘》,一下子技驚四座。用這種起源于秦朝的樂器演繹搖滾樂的方式讓評委李連杰有了穿越的感覺,“很奇妙”。
當時,馮滿天懷里抱的是自己做的第48把琴,前47把都失敗了。從1993年起,他就開始尋找那消失了的真正的中阮。遍尋不見,就只能自己做。
在此之前,他是中國第一代搖滾樂手,曾與臧天朔等人組建過“白天使樂隊”,見證了中國搖滾樂的興起。但馮滿天漸漸覺得不能總是亦步亦趨地模仿西方,必須做有中國味的搖滾樂才有價值。于是樂隊解散,馮滿天沉迷于中阮的世界,成了最早從中國搖滾樂里撤退的人。
然而,他心中始終放不下搖滾樂,這是他身上抹不掉的烙印。他用阮來嘗試搖滾和中國音樂的更多可能性。
4月28日,馮滿天開始了自己的首次全國巡演《山下山上》:上半場《山下》的演出中,馮滿天將阮與民謠、搖滾、爵士、戲曲、唐詩等多種藝術形式融為一體,用音樂講述人生的喜怒哀樂;下半場 《山上》音樂會則是沒有樂譜的即興演出,表達的是一種無喜無悲無我的修行之境。
我從小學月琴,實際上它和阮是一個樂器。阮最早在秦朝時叫秦琵琶,到了漢朝時叫漢琵琶,到了唐朝的時候,叫阮咸,到宋朝時候叫月琴。
小時候物資匱乏,我爸在歌舞團彈月琴,我沒有玩具,能玩的就是月琴。我特別羨慕歌舞團的其他孩子,比如有人媽媽是唱歌的,家里就一定要配個鋼琴,是單位配的,所以那些孩子都學了鋼琴,而我就只能玩我爸這琴。我小時候的“功夫”練得比較好,經常和我爸的學生們PK。
1978年,我15歲。當時中國要組建中央民族樂團,那兩個月里我考了六次試,最后考上了。因為當時沒有人愿意彈阮,好不容易來一個彈月琴的,我就自然被分配到彈阮了。我很不愿意,但是必須得接受,不然就別在這里干。
在樂團里我是個淘小子,音樂感覺非常好,但是不用功,除了排練我就去后海劃船,抓鳥,到處跑。我只有一次用了功,在1982年,找了6個老師教我學彈《出水蓮》,彈了兩年。那是首廣東的曲子,有古韻,我不是一個廣東人,要學會一種廣東的韻味是非常難的,就像一個人學廣東話一樣。
1980年9月,日本歌手佐田雅志在北京辦了個人演唱會,成為第一個在中國開演唱會的日本歌手。那也是中國第一次讓一個彈電吉他的流行樂隊到音樂廳演奏。我沒有錢買票,當時是在電視上看的。結束后,正好趕上星海樂器廠賣吉他,出口轉內銷,26塊錢一把。我那時候一個月工資35塊錢,買了一把后就開始學。
因為吉他和月琴、阮都是彈撥樂,我很容易就學會彈吉他了,沒有老師教我,是我自己估摸出來的。我應該是中國最早彈吉他的人。彈了兩年后,1983年,有一次我坐公共汽車,看見外面有兩個穿軍裝的人拿著一把進口琴。我之前買的那個琴是出口轉內銷的,不合格的產品。在街上看到進口琴,我瘋了你知道嗎?“開門!我有急事,讓我下車!” 我就拍公共汽車的門,生怕那兩個人跑了。
下車后,我問他們:“這琴你賣嗎?”他說我賣啊,260塊錢。當時我兜里只有攢下來的60塊錢,就向樂團里的小伙伴、老師們借了200塊,把那琴買了下來。那是我第一把進口琴,做工和音色都特別好,我就更愛彈琴了,天天練,還可以自彈自唱。

白天使樂隊從左至右: 馮滿天、劉義軍 劉君利、程進(1986年拍攝)
1983年還是1984年,我爸去香港演出,我看中了一個音箱、一把電吉他,都是三千多塊錢,加起來就六七千塊錢。在當時,這都能在北京后海買兩套房了。我當時沒那么多錢,就開始“走穴”攢錢。我花五塊錢買了一盤子辣椒,用半斤油來炸,放點鹽,就著每天吃兩個饅頭,吃了幾個月后就開始摔跟頭、爛嘴、營養不良。我爸一看,這孩子要死了,但又上哪去弄那么多錢?借。
1985年,我還出了大陸第一盤男聲流行歌曲磁帶,錄了十四五首歌。那時候沒幾個人唱流行歌曲,我到處拿著吉他唱歌,走到哪唱到哪。這時,東方音像公司來找我,說我唱得不錯,給我“錄一個”。那時候中國還沒有樂隊,我都是用一個雅馬哈的合成器來做伴奏,翻唱一些港臺的歌。我用一晚上錄完了這些歌。后來,我收到了一麻袋的歌迷來信。
改革開放是一個特別好的時代,我像一個干枯的海綿,碰到水以后瘋狂地吸,好過癮。在這之前我們的信息和文化都很單一,只有樣板戲和一些交響樂。突然間,搖滾樂進來了,它受大家喜愛是因為它真實,雖然有的時候我們很糙,但糙得真誠。
我們那時候已經有錄像帶了,知道世界上其他青年都在干什么。我們很羨慕他們可以穿得那么隨意,穿牛仔褲,留長頭發,每個人都很有個性。這是青年人所需要的,我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雖然當時沒有人教我們,但玩搖滾樂在中國還是成了一場自發的音樂運動。當時,北京玩搖滾的人基本都留長頭發,尤其是吉他樂手。我們也不怎么洗頭,要的就是那種糙勁。我頭發最長的時候到腰,我們樂隊成員的頭發都到腰。
1986年,威猛樂隊也來北京工人體育場開演唱會。當時有條件的人都去了,我也買了30塊錢一張的票去看。酒吧的話,大多都是外國樂隊在演出。當時會雇這些樂隊來演出的酒吧也不多,五道口有一家,還有家馬克西姆酒吧。每次一演出,酒吧里大概都會來兩三百人,特別擠,能進去的還都是文藝青年里邊的尖子,都是搖滾圈里的人,沒有人領你是進不去的。門票15塊錢一張,在當時就差不多是半個月工資,不過我都是圈子里的朋友帶進去的,很多次都沒有買票。去那里的人都會穿最好的衣服,有牛仔褲、耐克鞋的一定會穿著去。
那年春天的時候,我和唐朝樂隊的“老五”劉義軍、劉君利、程進組建了一個搖滾樂隊,叫“白天使樂隊”。下半年的時候,臧天朔加入了。我還記得第一次排練那天,我騎自行車上午10點就去了劉義軍家,用一個拉煤氣罐的小轱轆車把音箱裝上,到我家去排練。
我們是新中國第一批樂隊里的一支。我是主唱,程進是吉他手,劉義軍是貝斯手,臧天朔是鍵盤手,也會唱。我們有時也會演出。每次在劇場走穴,一般是每個人賺30塊,要是又彈又唱可能就賺40塊。當時流行音樂的演出特別多,民族樂已經被流行音樂沖擊得一塌糊涂,民族樂的演出也特別少。所以當時除了上班,我就把精力都放在樂隊上了。心里邊沒有民樂,只有搖滾樂。
酒吧里的演出以外國樂隊為主,中國樂隊還沒有能完整地在酒吧里演出的習慣。有一次,酒吧來了一個菲律賓的樂隊,他們的技術水平比當時的我們好很多,還會講英語。那時候隨便來一個外國樂隊稍微彈下吉他,你都會覺得那味道特別正,就像隨便一個稍微會拉京胡的北京人去到國外都會受外國人喜歡一樣。
我們學這種“特別正”的味道學了很久。那時,中國的搖滾樂手還沒有一個能站在舞臺上跟他們玩,只有站在臺下看的份。我曾自告奮勇上去過,站在那會緊張。
1987年或者1988年,我記得工體有一場演出是我們演前半場,崔健他們演后半場。我跟崔健是在酒吧里認識的,那個時候他還沒出名。上半場,我們做伴奏樂隊,給田震、那英她們伴奏,也演奏了一首我們自己的曲子《太平洋的風》。下半場是崔健和樂隊演奏《一無所有》《不是我不明白》,還有《從頭再來》這些歌。那是中國樂隊第一次在體育館做搖滾樂演出,觀眾很多,還很瘋狂。人們站在椅子上,或者一沖動就踢椅子。一場演唱會下來,椅子壞了得有二百多個。
在樂隊時賺的錢,我大多拿去更新琴和效果器,買錄像帶和磁帶了。那時候所有人的交流都是靠交換磁帶,我的錄音機就是雙卡的,還能用倍速錄,聽一會兒就趕緊錄一盤。當時,北京還只有一本關于吉他彈奏的教材,作者是小林克己,幾乎所有那時候的搖滾樂手都彈過這本教材,但幾乎沒有一個人有一本完整的教材。丁武有一套完整的教材,他怕別人把它拿走,就用紙殼把譜子粘上,特別高,你根本就偷不走。后來,老五和丁武組樂隊了,就把這一捆教材都拿回來了。
上世紀80年代,中國搖滾樂的狀態還是在“地下”,到了90年代,算有一部分走到了“地上”。我們也想從“地下”走到“地上”,但是沒途徑,場地、資金都沒有。那時候的搖滾樂手就是喜歡搖滾樂,有走到“地上”的欲望,但沒有希 望。
后來,玩搖滾的人也越來越多,全中國的搖滾樂手都往北京跑。青年人見到我們很瘋狂,覺得太酷了。但在當時,搖滾樂會被領導們唾棄。比如我去中國戲劇學院找倪大紅,就是蘇大強(倪大紅在《都挺好》中飾演蘇大強),領導就會找他談話,說怎么能認識這種人,這是社會上的渣滓!不過我根本就不在乎這些聲音。
1986年夏天,法國電視二臺來我宿舍采訪,讓我們每個人都彈一段,而且要彈我們自己國家的風格。當時我也沒彈什么,就編了一段京劇元素。聽完后,記者說他個人希望中國的搖滾樂隊能有自己的風格,而不是完全學習西方。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我們自己唱的都是“假英文”。那個時候,我們真的特別羨慕外國人,我恨不得變成一個外國人。
吉他最早是阿拉伯的樂器,誕生于古埃及,到西班牙后,產生了新的樂種,叫弗拉明戈;到歐洲后有了古典吉他,到美國后有了布魯斯和搖滾樂;到巴西后有波桑瓦諾和桑巴??傊?,到全世界很多地方,吉他都跟當地的人文結合在了一起。那到了中國這么多年,吉他在中國落地了嗎?沒有。沒有一個因為吉他而產生的中國風的樂種,那時醒悟后,我就想做這個事,想讓吉他在中國落地,但樂隊成員不認同我這個做法。那時候大家都認為“誰洋誰行”,誰穿喇叭褲誰就牛。
我們開始有思想上的分歧,但我一開始也不是很堅定自己的想法,因為我連西方搖滾樂的一些基本內容都還沒學會。我要先學會才能做自己的東西。
有了“做自己”的想法后,它就像一個種子慢慢變大。我要彈有中國味道的旋律,而老五他們一定是想著往“中國布魯斯”的方向靠,等于是用西方搖滾樂的房子,來裝我們中國的這些家具。他們對我也會感到不屑,比如在我平常練琴的時候,他們能從我彈的琴中聽出我的追求不一樣,就各彈各的,沒人跟你合著玩。你這邊剛彈這個,他那邊聲音就起來了,沒法玩了。
我開始慢慢淡出樂隊。1989年,因理念不合,樂隊解散。對此,我很理解,因為每個人喜歡的東西都不一樣。程進喜歡金屬、小臧(臧天朔)喜歡流行搖滾。他們喜歡比較有力量的、狂躁的,我就喜歡有韻味的東西。當時北京就那么些人,幾乎每個月都有樂隊解散,又都有樂隊成立,總共也就不超過100人。臧天朔待的樂隊就比較多,除了白天使樂隊,他還在不倒翁樂隊和1989樂隊待過。當時,大家都在往搖滾樂的圈里邊擠,我卻從里邊走出來,開始彈中國音樂。我是最早從中國搖滾里撤離的人。
樂隊解散后,我也沒什么計劃,聽天由命。當時,深圳是改革開放的窗口,開了很多歌舞廳,樂手嚴重不夠。我就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去了深圳,加入一個無名的樂隊做職業樂手,一邊做音樂,一邊養活自己。職業樂手就是什么音樂類型都要會駕馭。也有人想組樂隊,包括我,但大家在謀生的時候就已經精疲力盡了,沒有精力再玩樂隊。
在深圳的兩年里,我每天晚上9點鐘上班,深夜12點半到一點下班。每天都有新曲子要學,一天有時要唱三個場,每個場45分鐘,中間休息15分鐘。那陣子的收入也很高,每個月能賺三五千塊錢,但也是瞬間就花完了。

搖滾樂手劉義軍、張炬(左二)、丁武(左三)、趙年(右),1993年9月于新疆(fotoe 圖)
我很珍惜在深圳的那些時候,因為演奏了大量風格的曲子,也積攢了大量的流行音樂的演出經驗。當時,只要香港打榜的歌曲一出,我們最遲第三天就一定要會唱。為此,我每天都要學會彈新曲目,從下午2點排練到5點。這也讓我了解了流行音樂的基本形態和基本規則。后來我做民樂,發現很多民樂演奏家們都沒這個精力和經驗。
但那時候的心很浮躁。整天大吃大喝,風氣也特別不好,當時的職業樂手都是這個狀態。我開始厭惡自己,對生活也沒什么希望。28歲生日那天,我寫了一首《哎呀28年》。“天啊天啊藍藍的天,海啊海啊深深的海,家啊家啊遠遠的家,心啊心啊涼涼的心……”寫這首歌時我感到無助無奈,沒有流淚,但是心在哭。后來我又回北京了,甚至想過自殺。當時,我爸在臺灣演出,給我寄了一首詩:“非琴不是箏,初聞坐滿驚?!边@成了我改變的契機。我開始愛上彈中阮。
彈著彈著,我發現中國當時的阮并不是古阮。那時候的阮的設計是面板上有兩個孔,這是為了讓聲音更大。過去有一段時間,由于沒有麥克風,中國對樂器的改革就是為了讓它發出的聲音更大,但阮的余音就沒有了。阮的“改革”也是因為在一九五幾年的時候,人們想在一個樂隊里找阮,但是找不到,就找了日本的唐代正倉院的圖片,誤以為琴上面畫著的兩朵花就是音孔。
發現這個問題后,1993年我就開始買全中國所有廠家和私人師傅做的阮。兩年間我買了十幾把阮,但買遍了后我發現都不是我想要的那個聲音。我就開始改裝,改裝了十幾把琴后,還是不滿意,就只能自己做。我開三個小時的車,從北京跑到河北的一個小作坊里,下午干活,晚上在那睡一覺,第二天再接著干。
實際上,每把琴都不一樣,太偶然了,就像一個人一樣:沒有一塊木頭的紋路是一樣的,它的密度、厚度、尺寸、形狀都決定了它的音色。做琴太復雜了,涉及材料學、工程學、機械學,最重要的是空氣動力學。你控制了空氣的流量,你就控制了琴的音色。
做一把阮的成本,光木頭成本就三千多元。你得去材料市場買幾萬塊錢的料,讓它受風吹日曬,然后放在烤箱里烤一個月,還不能讓它變形。我受過騙,剛入行時自己沒有經驗,本來要買紫檀木,結果買了花梨木。
回過頭來看,那時候是“病了”。任何時候,只要安靜下來,我就能聽到一種聲音在我耳邊作響。你明明知道你有彈出這聲音的能力,可就是沒有一個琴能彈出它,沒有這樣的載體。你很痛苦。直到我做到第48把琴的時候,成功了,幾乎每天都彈它。那是10月份的一個下午,風和日麗,秋高氣爽,做完后我最貼切的一個感受就是——心里踏實了,睡覺睡得真香。
我彈琴的狀態就像坐禪一樣,會上癮,因為舒服。阮代表了中國音樂的追求和能力,像古琴,它是一種旋律性樂器,不能有和聲,也不能有伴奏,就沒這個能力。在過去,音樂是拿來溝通的,不是傳播。在文人之間,比方說你剛才來了,我彈琴給你聽,你就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狀態。過去的文人都會彈琴,琴棋書畫都是必備的技能。
2014年,我去德國漢堡做一個鋼琴家的嘉賓,那是我第一次在國外演出。我背著一把琴,拉著一個行李箱,一句德語都不會說,也不會英語。我一個人站在世界舞臺上,下邊99%的人都是德國人。我用阮彈奏了一曲《天高云淡》后, 他們起立,為你鼓掌,而且給了我最高禮儀——跺腳。我為自己吶喊了一聲,這口氣是我50年來透的一口氣。
也是在那一年,我參加綜藝節目《出彩中國人》,沒想到我還得個冠軍。我只是為了讓大家知道有阮這種樂器。以前,我背著中阮走在街上,別人說我拿著土琵琶。節目播出之后,很多人就認出來這是阮而不是琵琶,但也還有很多人不認識。我們漢族的樂器,自己都不認識。
我有時候會抱怨,覺得我的阮和音樂都不被重視,而抖音上的狀態,卻成了真實的中國文化的狀態。人們可能是因為社會壓力太大了,找不到更好的東西。鬧騰的東西、新的東西有的是,但我們缺失安靜的東西,這個時代太快了,不靜下來就享受不到人生的快樂。
到現在,我跟白天使樂隊的成員們都還有聯系。很多人已經不玩搖滾樂了,但是心里都放不下這塊。搖滾樂在全世界有著很大的音樂市場。搖滾是一種高亢的精神,是青年人應該有的一種精神。原先我以為搖滾樂是一種反叛,現在換個詞,它是對生活、社會的一種審視。
上世紀90年代,從深圳回到北京后,我很少去看搖滾演出了,但我知道那正是中國搖滾的黃金期。80年代算中國搖滾的朦朧期,到崔健出來后才有了曙光。黃金期就像是中午,而現在的中國搖滾樂像是晚上6點。你看今年中國搖滾樂有什么歌嗎?沒有。樂隊是越來越多了,但他們的名字我都記不住。樂手的技術也越來越好,可就是沒有有思想的作品出現。
我也想中國搖滾樂更精彩,希望能看到一個讓中國搖滾樂落地的人,而不是全在向老外學習。做音樂的人都希望自己的音樂和本土文化發生關系。如果我們做出來的搖滾樂和西方的音樂語言完全一樣,他們做得本身就比我們好,為什么要尊重我們呢?
現在的搖滾樂,雖然在技術上很完善,但沒了我們那時候的精神。那是一種真實的情緒,是一種純粹的音樂精神。人們現在甚至還會追求流量。我們那時候沒有“流量”這一概念,只有“精神”這一概念?,F在人們說搖滾樂死了,說的是它的精神死了,很多搖滾樂手追求的是誰能掙錢。

1989 年,搖滾歌手崔健在北京展覽館劇場舉辦個人專場表演(cnsphoto 圖)
中國搖滾樂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讓人沖動或者思考的作品了。最早有思想的人是崔健,當時他的技術未必比我們強,但他有思想,是中國第一個有思想形成的搖滾音樂家,所以他能在1986年唱出《一無所有》。崔健的早期作品,奠定了他在中國搖滾樂的地位。
在竇唯還沒有出名的時候,我們倆就認識了。他非常有才華,對音樂的整體思考是很好的,這幾年在音樂里也有中國韻味的沉淀。只是我倆不同,阮是我獨有的,他可能會吹笛子,打個鼓。我以阮為主,就像孫悟空有金箍棒。
搖滾樂已經是主流了,只是主流里面沒有了過去的精神?,F在有很多的商業明星,他的目的是商業,精神只是附加值。中國的搖滾樂回不到上世紀那時候了。那時候雖然作品不多,但是人們的精神是在“上面”的;現在作品很多,但人們的精神是在“下面”的。對此,我有過惋惜,但惋惜沒用,后來也就不惋惜了。
去年,臧天朔去世,我和劉君利、程進都去了他的葬禮。這讓我想起了我們以前一起玩搖滾的時候。我們仨還說,到老了如果我們還有精力,還有精神,我們還想再重組白天使樂隊,再把白天使音樂上的東西找回來。我也為這事在做一個電阮,做了三五年了,光開模就前前后后花了20萬。
我不后悔自己錯過了中國搖滾樂的黃金時期。如果那時候我從“地下”走出來,走到了“地上”,我可能會很膨脹,很光鮮,但就沒有時間和機會沉下心來思考了。我后來很堅定地選擇了阮,這是我的宿命,而玩搖滾的那段經歷也是我一個學習的過程,它融入到了我的阮里。搖滾是一個時代的東西,是我們所有人身上沾上的東西,是我們身上解不掉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