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義
【摘 要】成語精辟簡短卻又內涵豐富,蘊藏著歷史的影子。其中“胡”字成語的演變也折射出了魏晉時期的胡漢民族關系。從天之驕子之含義到“無根無據”“雜亂”的代名詞,由“胡”作“亂”字義的演變充分反映了魏晉時期民族大融合過程的艱難以及產生的文化碰撞,分析研究這段時期的民族關系,這也對后世處理民族問題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魏晉;民族關系;胡漢
中圖分類號:K23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09-0230-02
成語是我國古代漢語中特有的固定詞組,它經過歷史錘煉而成,簡短精辟卻又內涵豐富,而有的成語亦可反映一定歷史時期的民族關系。其中涉及“胡”字的成語或俗語可謂典型代表,如胡說八道、胡言亂語、一派胡言等,它來源于史書典籍,但隨著歷史的發展,也被賦予了其他意義,后人的主觀性也添加其中,致使部分涉“胡”成語在流傳中產生了含義變化,不再同于原典本義,而魏晉時期的胡漢關系也可從中進行探尋。
一、從天之驕子到雜亂象征
早在先秦文獻中已有關于“胡”的記載,《周禮》“胡無弓車”①鄭玄注為“今匈奴”。可見“胡”為古代北方游牧漁獵民族的自稱,狹義指匈奴人,后泛指北方游牧民族。《漢書》載:單于遣使遺漢書云:“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不為小禮以自煩。”②說明“胡”在匈奴人心中是天之驕子的代稱,是自豪的象征。而從“胡”字本義來看,許慎《說文解字》中釋“胡”為“牛垂也。從肉古聲。戶孤切。”僅指獸頸下的垂肉。在《西北民族辭典》中,“胡”的解釋如下。
胡,西漢前期對匈奴的稱呼,此后逐漸擴大,用它來稱呼北方和西域的民族和國家,古漢語中“胡”有“大”意,北方少數民族的形體要比中原人高大,所以中原人稱之以“胡”。而“胡”的北方民族語音當為ghur,相當于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語言中的gur,意為“聯合”“團結”。匈奴為許多北方部族聯合而成,因而自稱為“胡”。③
由上可見,“胡”字本義多為褒義或中性詞,并無貶義。而隨著歷史發展,有關“胡”的成語卻被賦予了另一層含義,“一派胡言”“胡言亂語”泛指人的語言不切實際;“胡作非為”“胡攪蠻纏”則指某人的行為不顧法紀或不講道理,由此可見,曾經的“天之驕子”的代稱“胡”,經過漫長的歷史發展,在語義上已基本成為貶義,它代表的已是隨意亂來與不遵章法了。
二、“胡”進中原過程的融合與排斥
關于“胡”字字義的演變原因,應追溯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民族大融合。中國古代的中原王朝與少數民族并不缺乏交流,形式也是多種多樣的。這其中有政治聯姻,如殷紂王曾為籠絡鬼方而聯姻,根據呂思勉的考證,當時的鬼方即為羌;周襄王為了報答狄人之恩,不顧大臣諫阻,娶狄女隗氏為后;秦襄公將其妹繆嬴嫁給西戎豐王,借此改善兩族關系,等等。這種政治聯姻很大程度上維系了兩族之間的友好關系,而且他們的子女往往具有兩族或者多族的血緣關系,這對民族融合的促進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民族之間的交流方式還有貿易往來,如兩漢時期,張騫、班超等人通西域,設都護,加強同西域的經濟文化交往和對西域的管理。
當然,中原王朝與少數民族之間難免會因為利益紛爭而導致兵戎相見。早在秦漢時期,北方匈奴嚴重威脅著中原王朝的政權,北方人民深受其害,故秦長城筑起,漢朝組織反擊,特別是漢武帝時派衛青、霍去病反擊匈奴,一度出現“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④的局面,另外西北的車師、烏孫、大月氏,西南的南越、昆明夷、夜郎,東南的閩越等少數民族都與中原王朝產生過戰爭沖突。
但一般來說,這些中原王朝與少數民族交流接觸多集中于某一特定人群(如貴族階層、士兵、商人)或者特定地區(如邊塞地區),而通西域、設都護主要為一種由漢到胡的單方向交流。所以說,中原地區大部分的百姓很難直接接觸到包括“胡人”在內的少數民族,對于他們的了解也非常有限,所以此時“胡”字也并未衍生出關于“亂”的含義。
但是到了魏晉時期,這種中原王朝與少數民族接觸的形式以及規模得到了巨大轉變。魏晉南北朝時期堪稱中國古代的一個亂世,大規模的動亂層出不窮,如董卓之亂、八王之亂、永嘉之亂、侯景之亂等。眾多少數民族也趁機紛紛建立政權,大量少數民族內遷,到了十六國時期,統治者為了壯大自己力量,甚至展開了激烈的人口爭奪,戰勝者把人口掠奪到自己統治區,嚴重打破了以往各族的隔離狀態,形成了一種民族混居的局面。江統的《徙戎論》對當時的情形進行了描述:“關中之人百余萬口,戎狄居半。”這種大雜居的狀態為民族融合提供了前提,各民族在此時加強了聯系。而其中一些少數民族統治者也認同華夏文明,自稱華夏后裔,如前秦皇帝苻堅以及北魏孝文帝,他們在位期間都積極學習漢族文明,推行漢化政策與民族融合,這對中華民族的融合發展而言具有重大意義。
而對于當時的漢人而言,他們并沒有較好的心理狀態來接受少數民族的突然到來。因為當時的漢人普遍受“華夷之辨”傳統觀念的影響,以自己的禮儀教化為標準,崇尚以自我為中心的華夏秩序,而且對自己的文明有著高度的自信。相比之下,內遷的少數民族由于文明程度相對落后,盡管他們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量,但是在漢人眼中,周邊少數民族不知禮儀,缺乏文明,見利忘義,皆為“蠻夷”,是蒙昧與野蠻的代表,對于他們建立的政權心理上并不認同。江統在《徙戎論》中也認為他們“其性氣貪婪,兇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為甚。弱則畏服,強則侵叛。”尤其是“五胡亂華”一事,使得漢人的“夷夏之辨”思想得到了空前強化。西晉八王之亂期間社會凋敝,經濟衰退,匈奴、鮮卑、羯、羌、氐五個胡人的游牧部落聯盟趁機建立政權與漢族政權相對峙,五胡亂華破壞了中原的政權和經濟架構,使得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直接進行了全面接觸。而此時漢族大世家“自以門閥素高”,處處流露著對胡人的不屑與蔑視,如侯景對高歡之子高澄稱呼為“鮮卑小兒”,而尋常百姓面對胡人的騷擾更是對他們的到來充滿了排斥性。
另外在文化上方面,魏晉時期玄學興起,佛教、道教相繼發展,諸子學說不同程度得以復興,而不守章法的“胡人文化”的到來導致了一種文化的巨大碰撞。加之“五胡”是攜帶兵戈而來,戰爭的苦痛讓漢人更是對胡人充滿了痛恨,這種情節難免會遺留在文化之中,綿遠流傳。所以胡人的言語“胡說”,胡人的行為“胡鬧”,隨著歷史推移逐漸落為貶義,逐漸約定俗成,直到今日。
從少數民族內遷的過程來看,雖然伴隨著沖突與排斥,但是民族大融合無疑是當時社會發展的主流,這也是不可逆轉的。少數民族政權也是在積極探索民族融合的方式方法,在政治方面他們重用漢族人士,打擊本族豪強權貴;在經濟方面他們仿效魏晉屯田制度收取田租,興修水利,發展農業生產;在文化方面,他們更是對儒學文化表現出濃厚興趣,如匈奴貴族劉淵從小師事漢族士人崔游,研習儒家經典,前秦苻堅大力提倡儒學,興修學宮。隨著民族融合與漢化的推進,這種民族文化直接的排斥性也是日漸消弭,甚至在共同的斗爭中各少數民族可以同仇敵愾,團結一致,互相支持。元氏貴族元舉墓志銘寫著“洞兼釋氏,備練五明,六書八體,畫妙超神,章勾小術,研精出俗,山水其情,尤右琴詩。”可見當時胡人也不再是躍馬彎弓的莽撞武士,部分貴族階層甚至開始“士大夫化”了。
三、帶給當下的啟示
從魏晉時期民族關系我們可以認識到,民族融合是多民族國家發展過程中的必然現象,它的途徑與形式多種多樣,這一過程也是不可逆轉的。由于文化的差異、習俗的不同,民族交融過程很難是一帆風順的,甚至會出現民族歧視、民族排斥的現象,這些問題應當認真分析。研究魏晉時期的胡漢民族關系,我們也可以得到以下幾點啟示。
第一,民族融合具有艱巨性。民族融合不是簡單的混居,它是一個有關宗教信仰、價值判斷、文化選擇、生活習俗的長期磨合過程,可以說是一種艱難的前行發展。當然,無論是漢化還是胡化,被融合的一方民族屬性不會立即消失,它需要一定的時間淡化差異。值得注意的是,民族融合并不等同于民族同化,民族融合本質應是自然與自愿的,而非被迫產生的結果,盲目的、強制性的民族同化往往適得其反。另外,民族融合也應該是主動的,往往是發展程度低的民族向發展程度高的民族進行主動學習與融合,這一特點在魏晉時期顯得十分明顯。
第二,要正確看待文化交融。民族的融合必然伴隨著文化的交融與碰撞。服飾、言語、婚姻、習俗都伴隨著不一樣的價值判斷。在傳統夷夏觀的背景下,華夏王朝往往自持虛驕心理,對蠻夷文化充滿著深深不屑。但以當代民族觀來看,文化無高低貴賤之分,應充分尊重差異,包容多樣。正如當時的胡人言漢語,雖然受到了漢人的嘲笑,但實質上這是文化學習與文化融合的過程,對多民族國家的發展有著積極意義,故不應以蔑視的眼光來對待。
另外,少數民族擁有自己的特定習俗,其中積淀著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在民族融合過程中,一部分依舊會被保留下來,對于這類文化習俗,要以包容的心態來對待,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盲目鄙視與排斥只會激化民族矛盾。
第三,要維護好當今民族關系。當前平等、團結、互助的民族關系來之不易,是經過幾千年發展而形成的,需要珍惜維護。縱觀歷史也只有民族團結,國家才能昌盛富強。正如崔明德教授而言,民族問題無小事,民族問題是社會發展總問題的一部分,能否正確認識和處理民族關系,事關祖國的統一、邊疆的鞏固、社會的穩定和國家的長治久安。⑤
注釋:
①《周禮·考工記》。
②《漢書》卷九十四《匈奴傳第六十四上》第3780頁,中華書局。
③《西北民族辭典》“胡”字條。
④賈誼《過秦論》。
⑤崔明德.對中國民族關系的十點認識[J].煙臺大學學報,2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