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敏
今年是五四運動100周年。五四運動倡導的愛國、進步、民主、科學思想,翻開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篇章。“五四”前夜,究竟發生了什么?是誰在“五四”前夜,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講,痛斥日本有意侵吞青島的事實?愛國學生們在天安門集會后,進入東交民巷的美國大使館受阻,火燒曹汝霖住宅后,為什么在曹宅中被打的是章宗祥?“五四”當天,目擊者又是如何講述的?
北京是五四運動發生地,北京市檔案館留存著珍貴的“五四”檔案。讓我們重回100年前的“五四”現場,聽檔案講述。
“五四”前夜,究竟發生過什么?一場原計劃5月7日開始的游行示威學生運動,為何被提前到5月4日?
北京市檔案館的館藏“五四”檔案中,京師警察廳偵訊筆錄,被捕學生的口供,曹宅管家、保安、司機的口供,雜貨鋪老板的口供,真實地再現百年前的“五四”前夜愛國學生們的活動。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學學生游行隊伍向天安門進發
被捕學生的口供,相互印證了5月3日的活動。
“五四”檔案中記載了32名學生被捕后的口供。
被捕學生何作霖口供中說:“昨日晚,本校法科大講堂開會,當時有一報館記者,我不知姓名。該人年約三十歲,有胡須。穿著中國衣服,戴著眼鏡。該記者報告青島,意大利退出,有被日人侵吞消息。青島若是我們山東緊要之地,與我們甚有關系,遂起游行集會。”
被捕學生梁彬文的口供,也證實了“五四”前夜的活動。他的口供中記錄:“昨日我們校內開會時,我未在。未到會。后我聽說有某報主筆邵姓演說,青島之事,今日又見本校通告約午后一點,在操場舉行游街會……”
被捕學生梁穎文在口供中說:“昨日晚本校內開會,有某報主筆邵姓演說,日本有意侵吞青島一事,遂發起今日游行。大會明日本校通告,約定今日午后一點鐘在本校大操場,聚集同到天安門前為各校總集合,齊集成隊,走東交民巷表示對外的精神,要求各國公使對于青島不要簽字”。
被捕學生何作霖、梁彬文、梁穎文三個人的口供中描述的報社主筆和記者,就是《京報》的主筆邵飄萍。
1919年初召開的巴黎和會,不顧中國協約國成員的地位,擅自決定將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讓給日本,而北洋政府屈服于帝國主義的壓力,居然準備在協約上簽字承認。雖然國內群情激憤,但是英、美、法、日、意等國完全視若無睹,充耳不聞,于4月30日簽訂了《和約》,即《凡爾賽和約》,將德國在山東的權利轉讓給日本。邵飄萍很快得知消息后,采取了行動,他在自己創辦的《京報》上發表了一系列的評論文章,喚醒國人。
1919年5月2日,他在《京報》上發表《請看日本朝野與山東問題》,文章中說:“日本因山東問題,其內閣,其貴族院,其國民團體,皆一致強詞奪理,為示威之運動。我國民,我政府,我國之議會團體,對之亦有動于衷否乎?欲奪他人生命財產以自肥者,其氣概且如此。然則吾人為國家生命自救滅亡起見,安得不一致奮起以與決一生死也哉!”
5月3日當天,邵飄萍還在《京報》上登載了《國民對待外交之準備勿以空言塞責》一文。“山東問題為吾國存亡所系,勿待贅述。我國民亦既有此覺悟而一致奮起矣。在日人輕薄之眼光觀察之,以為中國之所謂國民外交者,不過打電報、見總統而止。一經好言撫慰,即復寂然。此歷來現象皆是如此,固不能怪他人之蔑視也。然則國民果有比從前更進一步之覺悟否乎?假曰有之,極極為對外交之準備,此其時矣。”

北京大學校園
5月3日晚的集會,是在北京大學法科禮堂組織的。組織者是北京大學救國會主席段錫朋。當晚,有2000多名學生參加了此次演講活動。段錫朋請來的演講人,就是時任《京報》主筆和社長的邵飄萍。
邵飄萍在演講中,振臂高呼道:“現在民族命運系于一發,如果我們再緘默等待,民族就無從救亡,而只有淪亡了。北大是全國最高學府,應當挺身而出,把各校同學發動起來,救亡,救亡圖存,奮勇抗爭!”
邵飄萍還講述了巴黎和會中國外交失敗,賣國賊簽署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的事實。同學們聽得熱血沸騰,紛紛表示,仿佛有一團團的怒火在燃燒。

邵飄萍
一位同學,當場寫下“還我青島”的血書。
5月3日的演講,打破了原計劃,使游行的計劃提前到5月4日。
就在前兩天的五一前,在北京大學學生救國會,曾經組織過一次會議,會議作出一項決定,計劃于5月7日,在中央公園召開國民大會,并電告全國各省、各團體同日舉行活動。
5月3日晚的集會,邵飄萍等人的演講,點燃了同學們的愛國熱情,同學們紛紛表示將游行活動提前。出席會議的還有高師等學校的學生代表,大家議決,一是5月4日在天安門廣場舉行學界大示威;二是示威后去位于東交民巷的美國大使館遞交陳詞,以示抗議。
會上決定由傅斯年為行動總指揮,段錫朋為總帶隊,由許德珩起草古典文《學界全體宣言》,羅家倫起草白話文《學界全體宣言》。由羅家倫等四人代表游行隊伍向美國使館提交陳詞。
事情進展并不順利。5月4日當天,游行隊伍行至美國大使館前被攔住。大家心中非常氣憤,更加痛恨時任外交總長曹汝霖。于是由東交民巷向北,過御河橋沿東長安街往東,直奔石大人胡同(今外交部街)的曹宅趙家樓。

章宗祥簽字同意的“山東問題換文”文件書影
1919年5月4日,農歷四月初五,是個星期天。
5月4日下午1點,北京大學等十幾所院校的3000余名學生匯集天安門,舉行了聲勢浩大的示威活動,在活動中提出了“外爭主權、內除國賊”“廢除二十一條”“拒絕和約簽字”等口號,在集會上宣讀了許德珩起草的《北京學生天安門大會宣言》,然后學生舉行了游行。當日學生游行路線,據“五四”當日一直跟蹤著學生們的北洋政府陸軍部駐署憲兵排長白歧昌記述:“學生團于午后二時三十分整隊出天安門,折東進東交民巷西口,至美國使館門首,遂被阻止。該代表等從事交涉,仍未允通行。后即轉北往富貴街,東行過御河橋,經東長安街南行,經米市大街進石大人胡同,往南小街進大羊宜賓胡同,出東口北行,向東至趙家樓曹宅門首。”

愛國學生在北京街頭向群眾演說,并散發傳單
游行隊伍向東折進東交民巷的美國大使館門前,推舉代表向美國公使遞交陳詞,結果遭到軍警攔阻。這在5月10日許德珩“供詞”中記述道:“我們由天安門意欲到東交民巷見美國公使,請他轉達本國政府替中國在和會主持公道,于是我們列隊至東交民巷,進去一個人至英美法各使館,正值各公使不在,外國巡捕并不準由東交民巷穿行。于是我們就由東交民巷往北去了。我們因東交民巷是中國地竟不準中國人走進,想起中國外交屢次失敗,無不與曹汝霖有關,于是大家決定往曹汝霖家闖。”
正如許德珩所說的那樣,同學們在東交民巷受阻后,經反復交涉未果,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氣氛十分緊張。這時,隊伍中不知是誰喊道:“去找曹汝霖算賬去!”于是同學們向曹宅所在的趙家樓進發。
曹宅由保安警察荷槍實彈地把守。據北京檔案館館藏檔案記載:門外駐守的是保安四隊的隊員,分別把守著曹宅的四個門,門內挎刀的是保安三隊隊員。在檔案中記載的有名有姓的保安就有28人,此外還有巡警10余人、男仆9人,總計50余人。
5月4日下午1時左右,曹宅的人接到電話后就布置了防范。既然曹家戒備森嚴,學生是如何進門的呢?
曹宅管家燕筱亭,在京師警察廳的證言,證實了學生們是“砸了半天門未砸開,后將窗戶玻璃砸破進去的。先進去三四個人,進去的學生將門打開的”。

愛國學生在北京街頭向群眾演說,并散發傳單
趙家樓位于北京長安街東端之北。據民國地圖考:此處原為前后曲折“U”字形走向,總長不超過400米,后被一分為二,前邊稱前趙家樓胡同,后邊稱后趙家樓胡同。曹宅被火燒后,由京師警察廳派人繪制了一份趙家樓草圖。從草圖上看,趙家樓共有四個門,前趙家樓分別有一個敞門和街門,后趙家樓有一個后門,東邊還有一個敞門,曹宅東邊緊鄰城隍廟街。趙家樓院內建筑中西合璧,分成東院、西院和中院三個院落。
京師警察廳移送京師地方檢察廳的檢驗報告中稱:“前往趙家樓胡同曹汝霖總長住宅,勘得該宅系路北,大門內計三院,共住房五十余間。”院內各種配套設施齊全,西院的建筑風格是西式的。中院的書房客廳和帶暗房的小樓高大寬敞,東院建筑風格是中式的,書房、浴室一應俱全,西院與東院分別有樹林花園,在后面還有隱匿的地窖,在后院的隱蔽處標志著地窖的位置。
“五四”當天下午4點多,曹宅的管家燕筱亭帶著章宗祥和一位日本人在地窖暫時藏匿,曹宅著火后,又被學生揪了出來痛揍一頓。根據學生火燒曹宅時,目擊者管家張顯亭、燕筱亭和司機梁潤的證詞發現,學生是在東院西北屋書房最先點燃的大火,用的是曹家庫房存的汽油和報紙,當時曹家的管家燕筱亭,見勢不妙,帶著章宗祥來到家中的地窖里面躲了起來。在曹宅地窖中躲藏的,除燕筱亭和章宗祥外,還有經常到曹汝霖家的日本人中江。

憤怒的游行學生沖進趙家樓,火燒曹汝霖住宅
燕筱亭出去趕緊去找巡警,等他回來,在東邊墻角不遠處見火燃起了……
事件發生時,曹汝霖此時是否在家中?
據檔案記載:“曹總長即潛入房后浴室隱匿。”
后來,“巡警趕至,一面將章公使舁往醫院,一面圍護曹總長奪門而出”。這段檔案說的是巡警們抬著被打傷的章宗祥,送往日華同仁醫院。曹汝霖聽見屋內傳來劈里啪啦的著火聲,嚇得躲進一小房(檔案中記載是屋后浴室)不敢出來。
這段場景在曹汝霖晚年自傳《曹汝霖一生之回憶》中也得到了證實。曹汝霖寫道:“我于倉促間,避入一小房箱子間,仲和(即章宗祥)由仆引到地下鍋爐房(此房小而黑)。這箱子間,一面通我婦臥室,一面通兩女臥室,都有門可通。我在里面,聽了砰然一大聲,知道大門已撞倒了。學生蜂擁而入,只聽得找曹某打他,他到哪里去了。后又聽得砰砰蹦蹦玻璃碎聲,知道門窗玻璃都打碎了。繼而聽得瓷器擲地聲,知道客廳書房陳飾的花瓶等物件都摔地而破了。”
趙家樓東院書房中門被點燃后,火勢迅速向四周蔓延。在地窖中的章宗祥,聽見外邊“起火”的喊叫聲音,從地窖中跑了出來,不料被學生抓了個正著。這時,燕筱亭正在外面找巡警來救章宗祥。

被學生搗毀的曹汝霖住宅
燕筱亭聞訊,趕緊扶著被打得渾身是血的章宗祥從東院出來,從東門逃到城隍廟街附近賣煙酒的東祥成雜貨鋪。這家雜貨鋪只有父子二人,父親叫慶祥,兒子叫興玉。慶祥證實:5月4日當天下午4點多鐘,有個30多歲的白胖子扶著身著汗褂、渾身是血的人走店里來,要求“躲避,躲避”。“躲在后面柜房里”,“學生瞧見了,頭次學生進來那30多歲的白胖子拿了名片出來,學生看見說不是,就退了,以后學生又來了很多,把我鋪子圍了”。學生們“二回去,人都滿了……有20多人揪出來渾身是血的人”,白胖子燕筱亭“攔也攔不住”。
曹家仆人李福,在街上看見章宗祥被打的場景。他在證言中說:“只瞧見學生們拖著章公使的腿出來”,“用磚頭在門外打”,“章公使被打得躺在地上了”。
曹家的保安三隊隊長何文貴的證言,還原了章宗祥被打后的細節。當時,學生們入曹宅,追打的是曹汝霖,沒想到章宗祥在曹家,并且穿了一身晨禮服,被學生們誤認為是曹宅主人曹汝霖,曹汝霖反倒逃脫了。
關于章宗祥被打的細節,當事人曹汝霖晚年自傳《曹汝霖一生之回憶》中寫到:“學生們之前見仲和(章宗祥)穿了晨禮服,認為是我,西裝撕破。……吳總監隨即趕到,一聲‘拿人令下,首要學生聽說,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了,只抓了跑不及的學生二十余人,送往警察廳”。
5月4日當天,北京日華同仁醫院外科主治醫生平山遠出具了章宗祥的傷勢證明:頭部挫創、全身撲打傷兼腦震蕩。

章宗祥
曹宅被點燃后,被后來趕到的消防隊員從兩邊將火撲滅,但5月4日下午燃起的一把火,將曹汝霖宅邸相鄰的11間房燒毀,東院也基本上焚毀。之后,學生們聽到警察總監吳炳湘派來的巡警準備緝拿學生的消息,向四處散去。

章宗祥傷勢診斷書
5月7日、8日,邵飄萍在《京報》上又發表了《研究對外之辦法》《再告工商實業界》《我國不簽字之影響》《拒絕簽約后之一致對外》等一系列文章,聲援學生運動。
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的行動震動了全國,五四愛國運動迅速蔓延中華大地。一個月后,軍閥政府在全國人民的壓力下,終于罷免了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的職務,釋放了被捕學生。

許德珩
5月7日上午,蔡元培校長和北京大學學生在北大校園里迎接被捕學生歸來。

蔡元培
作為五四運動的參與者,許德珩在1980年有感而發,為《五四群英》一書題詞道:“泱泱大國,五四群英;心憂天下,身無半文;面壁十年,志在救民;趙家樓火,萬眾一心;燒盡腐惡,與民維新。”這幾句話道出了五四青年深沉的憂患意識和博大的愛國情懷,他們值得后人永遠緬懷學習。(編輯 黃艷)
作者:北京市檔案館編研處副調研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