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濱遜精神”影響我一生

本報記者 張妮

知名作家梁曉聲曾告訴《環(huán)球時報》記者，他走上文學道路很大程度上是年輕時受到張抗抗的影響，他第一次意識到“文學能改變命運”。1972年，在北大荒當知青的張抗抗在上海《解放日報》上發(fā)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燈》，那年她22歲。因為杰出的文學才華，1976年張抗抗進入黑龍江省藝術(shù)學校編劇班學習，1979年調(diào)入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這一勵志故事對于當時前途一片迷茫的知青們來說，簡直是一盞明燈。“在那個年代，所有人都看不到前途，我更不可能知道寫作會改變命運”。張抗抗對《環(huán)球時報》記者回應道，“我那時寫作，完全因為熱愛文學，希望在文學世界里尋找安慰。”距第一部小說發(fā)表已近半個世紀，69歲的張抗抗最近出版了新書《張抗抗文學回憶錄》。不止于此，她1986年出版的知青文學《隱形伴侶》，與梁曉聲、史鐵生等20余位當代知名作家的知青小說一同被收入最新出版的“知青小說代表作”叢書。張抗抗作品中學生讀本《瞬息與永恒的舞蹈》也于今年出版。“或許我這個年齡應該開始寫回憶錄了？”張抗抗在接受《環(huán)球時報》記者專訪時表示，她希望延續(xù)一些年再寫回憶錄。“寫回憶錄必須說真話寫真事兒，需要醞釀更成熟再動筆。畢竟個人的回憶是歷史的一種組成。”

寫作是荒蕪中的精神寄托

環(huán)球時報：最近出版的《張抗抗文學回憶錄》是一本怎樣的書？

張抗抗：這本“回憶錄”較為完整地收錄了我多年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談以及我的文學觀；收錄了我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些經(jīng)歷；還收錄了近30年來，我和文學評論家、記者進行的若干篇重要訪談。這本書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回憶錄”，但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有一定的研究分析價值，亦可代“回憶錄”。

環(huán)球時報：“文革”時期，很多年輕人都把精力耗費在那場運動中，為什么您會醉心于寫作？

張抗抗：我的文學夢想始于少年時期，內(nèi)心充滿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出生在杭州，父母是20世紀40年代中期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我很小時，他們就教我背誦普希金的詩。我小時候很愛寫作文，也愛讀書。當我沉浸在小說的悲喜之中時，整個靈魂都受到了冶煉，覺得文學可以寄托和表達自己無窮無盡的思想和感情。由于“詩和遠方”的召喚，1969年我選擇去北大荒“上山下鄉(xiāng)”。上火車時，我的挎包里裝著一本法捷耶夫的小說《青年近衛(wèi)軍》。當時月臺上一片哭聲，我沒掉淚，好像看見遠方鋪滿了鮮花。到了農(nóng)場，我的練筆從寫信開始，后來寫生活札記和短文。宿舍沒有桌子，我在外面撿了一張被人扔掉的小炕桌，桌子腿兒和桌面都沒有被刨光，帶著毛刺兒。我把撿來的畫報紙下面墊上硬紙板，上面蒙了一層半透明的塑料薄膜，變成了一張“書桌”。

農(nóng)場生活的艱苦我都已淡忘，難以忘記的是精神上的苦悶，是那個不理解青年人熱愛文學事業(yè)的心情的環(huán)境。在種種冷嘲熱諷面前，我還是掙扎著挺過來了。如果不是因為對文學的熱愛，這種看不到前景的努力，又是為什么呢？寫作能使我感到充實，是寂寞與荒蕪中的精神寄托。疲憊的勞動之余，在燭光下讀書寫字，那個時刻，我覺得自己沒有虛度生命，生活因此變得有意義。

女性作家更關(guān)注自我感受

環(huán)球時報：您小時候最喜歡《魯濱遜漂流記》。如果說“文革”浩劫將當時的人們推向心靈的荒島，身處其中的人應如何“絕路逢生”？現(xiàn)在的您如何理解“魯濱遜精神”？

張抗抗：我讀《魯濱遜漂流記》是在小學高年級。那時候?qū)@本書還沒有那么明確的認識，更多的是對海洋的向往、探秘的好奇，還有對魯濱遜冒險精神和生存智慧的欽佩。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魯濱遜這個人的性格其實對我的一生都有影響：他在荒島上首先要克服寂寞和恐懼，那需要強大的精神力量。他獨自解決了一個人在島上生存下去的種種難題，從擱淺小船的面口袋里找到了幾粒麥種，幾年后種出了一片小麥地，還烤出了面包。與其說他在島上被動等待獲救，不如說他通過自救而“絕路逢生”。面對人生的苦難，我們應該學習“魯濱遜精神”，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對惡劣外部環(huán)境的認同。

環(huán)球時報：中國出現(xiàn)了一批像您一樣思想深刻的女作家，但為什么總體上，中國女性作家的數(shù)量比男性作家少很多？如果一定要總結(jié)女作家的視角與男作家有什么不同，您認為那是什么？

張抗抗：我在30多年前就說過，女作家首先是一位作家，然后才是女作家。就像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男人和女人。男作家、女作家都在作品中表現(xiàn)人的困惑和渴望、人生的苦難和歡樂，尋找靈魂的寄托。然而，男作家和女作家所呈現(xiàn)的作品文本，從視角、構(gòu)思、語言、文風、細節(jié)以及思維方式等所有方面，卻有著明顯的性別差異。如果我們借用“女性文學”這個概念，可以看到女性作家更為關(guān)注自我感受，關(guān)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至于為什么女作家的數(shù)量少于男作家很多，這是因為在以往的封建社會，女童受教育的幾率大大低于男童，尤其是農(nóng)村。一直到上世紀20年代后才開始有了改變。進入21世紀后，我們欣喜地看到，當代女性作家的比例正在快速上升，出現(xiàn)了很多好作品，其中有相當不少鄉(xiāng)村背景的女作者。

中國文學缺少一個大寫的“人”字？

環(huán)球時報：有人認為，如今，我們在手機上進行了大量閱讀，幾乎“無所不知”，但思想的厚度卻越來越單薄。您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

張抗抗：手機信息快捷方便，尤其是微信，使得更多人從中獲取各方面的信息和知識。即便有人認為手機閱讀根本不能稱之為閱讀，那也可算得是一種不同的學習方式吧。但手機信息基本上是碎片化的，零星、直白、一題一議，不太可能提供給人系統(tǒng)、完整的閱讀經(jīng)驗，常常是過目即忘。而那些優(yōu)秀的、經(jīng)典的書籍，每本書都有完整的思想表達，需要進行反復細讀、深度思考，才能透徹地理解。由此收獲的營養(yǎng)，自然和手機閱讀不在一個層面上。當代社會最合理的讀書方法，應該是紙本書加電子讀物（包括有聲書），可以把所有的時間縫隙都充分利用起來。

環(huán)球時報：您曾表示，整體上，中國文學的缺口，是缺少一個大寫的“人”字。如何理解這句話？

張抗抗：我決無意否定悠遠古老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但一些傳統(tǒng)文化確實不同程度地束縛、壓抑了人性，否則就不會有“五四”新文化運動。宋代儒學興盛，文學主流漸傾頌圣歌德、文風講究華麗規(guī)整，一直走到清代的八股文套路。四大名著除了《紅樓夢》具有對“功名利祿”的批判意識，《西游記》前半部分具有對個性的張揚和對自由的向往，其他很多作品里所表現(xiàn)的人都是皇權(quán)的奴性附屬品。大寫的人，就是獨立人格，反對一切奴役人的神權(quán)與皇權(quán)。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把“人”提升到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現(xiàn)代人道主義已開始重視“人”之外一切生命的權(quán)利。中國的“五四”啟蒙未完成就中途夭折了，直到上世紀80年代才重又接續(xù)。文學即人學，缺少人性光輝的文學無法照亮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