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華
小時候,比較不喜歡吃莽格斯。
覺得莽格斯實在是土掉渣的菜,上不得檔次的,無論燉的還是熗的,我都不喜歡。人們所說的那股“混氣”味道著實難討我味蕾的歡喜。如果家里餐桌上只這一樣菜,我寧可只吃咸菜也不愿伸筷子去夾莽格斯來佐餐。心里還會對媽媽小有怨氣,這有什么好吃的?哪怕做個土豆絲也行啊。但,這點怨氣也僅是想想而已,不敢說的,爸爸和奶奶吃得津津有味,我不能掃了長輩們的興,得管住嘴,不能讓不孝的話語沖口而出,這是規矩。
莽格斯是生長在家鄉的山野菜,與大自然所饋贈的天然野菜柳蒿芽、明葉菜、山芹菜、野雞翅膀菜等等相同,在往年青黃不接的季節,滿足著這方水土之人對青菜的需求。那個時侯,野菜離小鎮很近,出鎮不遠就可采回滿滿一籃。誰家吃點純天然山野菜太稀松平常了。
莽格斯是達斡爾族的叫法,這名字總會讓我聯想起達斡爾族民間故事中的“莽蓋”。“莽蓋”是民間故事中常常出現的反派,是有法力的壞家伙。這個野菜為什么要叫莽格斯呢?會不會因為是“莽蓋”喜歡吃的呢?我胡思亂想著。
漢族人則稱它為“山里混”,或許是因它那特有的味道而命名的吧。
在所有野菜中,莽格斯受歡迎的程度不及柳蒿芽和明葉菜,甚至味道不那么鮮明的山芹菜都比它更受人們的青睞。雖不太討喜,它卻自顧自地生長著,管你采不采呢,長到一定的份兒也要開花,讓風把自己的種子吹向四面八方。
莽格斯的長相與韭菜相似,沒有韭菜那樣色彩艷綠,它的綠稍稍發白,如果與韭菜媲美,它更像一位樸實無華的村姑,毫無勝出的可能,葉子也比韭菜結實寬厚。
但,它獨特的淺綠顏色在草灘或山坡上特別容易被辨識出來,如同一位嗓音特別的歌手。
有的莽格斯葉片像跳舞一樣扭著腰身伸向天空,有的則像懶漢一樣歪在地上,貼著地皮不愿起來。攥緊它所有的葉子猛一拉,莽格斯的根緊緊抓牽著土地不肯離開,于是,斷在你手上的是稍稍露出白色根部的莽格斯,斷掉的地方冒著濕漉漉的液體,舔一口,那股子混氣味道就淹沒了你的味蕾。我從來沒有力量將莽格斯連根拔出來過。不過,就算我有力氣將莽格斯連根拔出了,根也會被扔回大地,因為根兒不是人們需要的。
記憶中小時候有一年春季去鄉下小住,大舅媽家里除了牛奶和咸菜沒有其他佐餐之物了。大舅媽為人熱情,從來沒給別人擺過臭臉,故常年有親戚們你來他往的在家里落腳,所備年用的佐餐之物告罄實屬在所難免。

記得那次,她組織一些村婦和孩子們去山里采莽格斯,雖然不喜歡吃莽格斯,我也一定要跟去湊湊熱鬧,春天不在野外瘋跑上一跑,實在枉為達斡爾人。那次,大舅媽領著我們翻過了好幾道山梁,見我上下山不得要領,累得氣喘吁吁,大舅媽就指導我,上山下山都不能直著走,要走之字形,這樣才能省力氣。她邊說邊示范著走,我試了一下,果然省力許多。然而,小鎮里的孩子到底比不過鄉間孩子們的腳力,她們像風一樣走在我前頭,怕自己落在后面會在山里迷路,我也風一樣跟在她們屁股后面追,根本無暇去看旁邊是否長有莽格斯。那一行,我好像什么忙也沒幫上,沒給別人添亂,沒讓她們背著回家,已算很好的成績了。記得滿山遍野回蕩著大舅媽與同行者們的歌聲,對她們來講,能采回莽格斯當然很好,采不回多少也無所謂,踏青玩耍才是最主要的,采得多便燉著吃,采得少就新鮮著切成段用鹽拌上,做成小咸菜吃,沒人會因為這個說她們浪費了時間而訓她們不懂事的。
雖然采過,我卻仍然不喜歡吃莽格斯,直到許多年后的一次偶然相遇,我才開始真正領會到莽格斯的好。那次,請外地回來的朋友吃飯,她特意點了一道燉莽格斯,旗里這時已開有幾家達斡爾族風味飯店,達斡爾族人家尋常的菜肴也變身為商品,這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方便。遠方的同族朋友回來,我們一定會請朋友去達斡爾風味飯店解解鄉愁。我試著問朋友:
“這個好吃嗎?”
“好吃,我可愛吃莽格斯菜了。我們那邊不長莽格斯,以前,我媽媽做得可好吃了,我總想著這一口啊!”她告訴我,燉莽格斯不用放肉,用素油再加蕓豆就好。是一道非常難得的健康菜。
菜上來了,紅紅胖胖的紫花蕓豆點綴在綠油油的已看不清形狀的菜湯之間。我試著吃一小口,綿滑入味,與我小時吃的味道完全不同,吃起來感覺相當不錯。不免充滿好奇地打聽,這是如何做出的。朋友說,焯時用力攥,那個味道就自然去掉了。
噢,原來是我母親焯后攥的力量不足,工序差了一點點,就有了如此大的不同效果。一直以來,是我委屈著莽格斯了。有了那次的品嘗經驗,莽格斯從此開始出現在我食譜之中。
這是一道做起來異常便捷的山野菜,熱好素油,待油涼下來,將焯好切碎的莽格斯與煮好的蕓豆一并放入鍋里,添適量水,再加適量食鹽,燉爛即可食用了。當然,如果喜歡也可以再放點土豆。
我現在多么喜歡吃莽格斯啊!吃上一大碗,別提該有多么神清氣爽了。
然而,我卻再也采不到莽格斯了,小鎮開發得越來越大,那些生長莽格斯的野甸子全都消失了,興建起的公園或者一片片居民樓小區侵占了莽格斯們生長的環境,想采莽格斯需要開車跑到好遠的鄉下才能見到它們的影子。還好,春季在市場還能見到莽格斯,可它已然變成了商品出售的樣子,價格比柳蒿芽要貴,大約是因為沒那么方便采摘了吧。見到有賣,迅疾買些回來,焯后速凍到冰箱里。年紀大了,肉不敢多吃,莽格斯應該是常備的保健菜肴了。
莽格斯雖不受寵,不金貴,目前只以燉菜或熗菜的樣式出現在人們面前,它的味道卻是獨一無二的。
那些原本生長在熟悉地帶的莽格斯們,那些不愿離開土地的莽格斯的根們,不知被建筑商都揚向了何處?在鎮子周圍莽格斯的確是消失了蹤影,但莽格斯頑強的根卻仍然固守于莫力達瓦、扎根于大興安嶺的這片土壤之中,在這里或者那里保持著無染無垢的本色。
2017年夏,在鄂倫春旗嘎仙洞的山頂上踱步時,偶遇莽格斯的身影,我是通過它辯識度極強的色彩認出它來的,我沒有順手采擷,留下它吧,讓它開花結種,讓風將它的種子播向更遠的遠方吧。我希望看到它們蓬勃生長的樣子,希望有更多的人有機會享用到健康無敵的莽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