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藍藍藍

轉校生,就像從一個星球遷徙到另一個星球的旅人。
第一次轉校時,我八九歲。新的星球很怪異,我不會做他們的廣播體操,一個人站在隊伍中間像個傻瓜。全體做下蹲動作的時候,只有我是站著的,像落單的長頸鹿。放學回家,我媽在我白襯衫的后背上發現了大片墨水的痕跡。
早晨睜開眼,發現外面沒有發洪水、沒有地震,地球沒有毀滅,我覺得好失望。我討厭去新的星球,沒有人找我玩,我也不想去找別人。
他們一定在私下說,我是一只小怪獸。
小怪獸的叛逆期提前開始了——我逃課了,徒步走了十幾里路,回到原來的學校。記憶有時不太靠譜,但我始終記得那天經過的鐵軌、路上的煙塵、歇過腳的石頭,以及不知名的勇氣。
爸媽找到我后,沒有說任何斥責的話。然后,他們帶我離開了新的星球。我爸學會了民主,他帶我去了另一所不太遠的學校,一進門就可以看見大片的楊樹林。正是課間,一群女生在玩“找顏色”的游戲,有人喊粉紅色,然后幾個人跑過來摸著我頭上的粉紅色發卡。
我和我爸相視一笑。
大人們說,這就叫投緣。人與人、人與環境、人與際遇,也講究緣分。
于是,小怪獸在有楊樹林的星球定居了。
雖然我不喜歡做轉校生,但很喜歡班里有轉校生,像發現一株新植物,期待其帶來另一個森林里的故事。
當然,太多的轉校生證明,他們帶來的新鮮感只是一點點,很快,他們會熟悉這片森林,慢慢融合,樂章再度恢復沉悶單調。新朋友漸漸變成老朋友,不在乎過去,只專注未來——中考或者高考,我們共同的命運不過是一場接一場的考試。
但也有例外,比如馬……很糟糕,我已經忘了她的名字,暫且叫她斑馬小姐吧。
斑馬小姐跟著“老班”走進來,馮回頭說:“新來的同學長得還不錯!”我瞥了他一眼,卻因此多看了她一眼。
她被安排在倒數第二排,和最活躍的男生老威同桌。我常常想,假如她的新同桌不是老威,她和我們或許會有更多的交集。
斑馬小姐不怎么講話,總是一個人坐在座位上。也許,她只是需要時間適應新的轉變。
顯然,老威沒有給她這個時間。她轉來的第二天,老威就被她潑了滿臉水。當時我們正在上物理課,老威的一聲怒吼,把物理老師震得板書都寫歪了。
老威說斑馬小姐有神經病!斑馬小姐始終緘默,身體卻坐得筆直,心無旁騖地看著黑板。
有人說那天老威開了個不痛不癢的玩笑,惹惱了斑馬小姐。也有人說老威用書本侵占了斑馬小姐的地盤,引起了對方的反擊。傳說有各種版本,結局卻只有一種——兩個人結了梁子。
沒過幾日,戰爭再起。這次斑馬小姐的態度比較強硬,她咬了老威。老威滿面通紅,抱著書包擠到最后一排,任“老班”怎樣勸說,也不肯回到斑馬小姐旁邊。
斑馬小姐的座位變成了“孤島”,但她似乎不屑于走出自己的“孤島”。
所有人大概都被震懾住了,沒有人親近她的島嶼,只是遠遠凝望,私下講她的八卦。
直到某一天,斑馬小姐沒有再出現。老威得意地收復了“孤島”。據說,斑馬小姐又轉學了。
個性強烈卻又內向孤僻的斑馬小姐很快淡出了我們的話題。很多年后,偶爾有人提起,也只是當成學生時代一段短暫有趣的插曲說說就罷了。
我也曾和大多數人一樣,好奇地遠觀她,然后絕無惡意地跟著大家笑一笑。
我似乎忘了自己也曾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轉校經歷,自己也曾經是一只被孤立的小怪獸。但我還記得在人群中做長頸鹿的感覺,還記得想念故土的滋味,還記得不被接受的孤單。
這些感覺,斑馬小姐一定也曾有過。我們原本是同類,但在這異星球相遇的時候,我低下了頭。
想起這些,我歉疚不已。
只愿她忘記路途中受過的傷,只愿她最終能找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