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恩波

我叫他“爆米花老哥”。他是皖南人,大概吧。他鄉(xiāng)音很重,不仔細聽,幾乎聽不懂。每當(dāng)爆米花從崩鍋口袋里被他抖摟出來,他通常會笑笑,黑臉膛兒襯著白牙,有點兒俊呢。在此之前,他怕驚著路人,會大叫一嗓門兒,“響了!”一踩撬棍,氣浪飛升,香甜的爆米花出鍋了。
老哥姓甚名誰,我無從知曉,如今他已長眠地下。就像那風(fēng)里雨里滋長的野草,靜悄悄地生,靜悄悄地死。聽鄰居一位大姐說,他是死于肺病,是著急上火得的。他辛辛苦苦攢了半輩子的錢,被跟他曾經(jīng)相好的那個女人卷走了,一去不回。大姐說,本來他打算將錢郵寄給皖南老家的小兒子用來蓋房娶媳婦。直到錢沒了,他才跌足叫苦。這也難怪他,老伴兒走得早,難免寂寞無依靠,就打算尋個知冷知熱的人搭伙過日子。誰想,那女的,竟然是個騙子。大姐的一番話,讓我心涼了半天。
我懂得老哥的寂寞,那崩鍋能給他換來一點兒錢,但不會陪他說話。想來他那頑固的地方口音也擋住了本地人的走近。其實,我跟他閑聊,能聽懂的意思,也就十分之一吧。但不管怎樣,他的臉上常常帶著微笑,幾乎沒見過他愁眉苦臉的樣子。不是有那么句話,幸福不在于得到的多,而是計較得少。老哥的心里大概很少風(fēng)吹草動,更多的是藍天白云。
我喜歡老哥崩出來的爆米花,裹上糖精,甜甜的,甜在嘴里,甜在心上。不知因為什么,每次看到槐花飄香,我就想起他的爆米花。也許,小時候,我姥爺也崩爆米花,而且他家門前槐樹上的槐花一到夏天就綻放出特殊的馥郁的清香味兒。于是兩者在我記憶里就那么不分彼此地串聯(lián)一處,幻化成了值得回味的口感和味覺。
老哥對小動物親。跟流浪的貓和狗相處得如同朋友。經(jīng)常喂些啃剩下的骨頭給它們。那貓那狗總是黏著他,他就吹著口哨,抱抱這個,拎拎那個,眼睛深處笑成歡樂的河。
在沈陽待了十多年之后,他喜歡上了沈陽。但偶爾也會有鄉(xiāng)情涌動。某一回,我問起過他,想老家沒?他點點頭。他就跟我聊皖南農(nóng)村的情形,還從天氣預(yù)報里關(guān)心著雨水墑情。幾個兒子都大了,成家的成家,沒成家的也在土地上奔忙著,他說起他們,流露出無法掩飾的對骨肉親情的想念。
長期崩爆米花,煙氣熏蒸,老哥的肺難免出問題,這大概也是他走得那么早的原因。不過,六十出頭的他,看上去還是那么年富力強,一點兒沒有疲累的樣子。生活對于他,就是忍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有一天,翻開影集,我看到了他唯一的一張留影,我拿相機照的,他在馬路邊坐著,面前是崩鍋,他搖著輪柄,表情知足祥和。后面是一株老樹,長得很矯健蓬勃。眼見那崩鍋又要響了,生活的另一個樂章卻沒有持續(xù)下去,老哥,他走得太匆忙。
多年以后,我的記憶里還會冒出一個皖南口音的兄長,還會蕩漾出冒著熱氣的煙縷,而爆米花的香味兒,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