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雙林


近年來,因《情滿四合院》、《正陽門下小女人》、《芝麻胡同》等電視劇的播映,人們對“京味兒”興趣大增。所謂“京味兒”并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它有時貫穿在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中,尤其在飲食方面的京味兒更顯突出。自然北京的飲食就成為了重要的話題和關注中心。
一
自古以來,北京就是移民成市,外來文化一直影響著北京人并占據統治地位,而真正的本土文化則影響不大。以京劇為例便可知一二,京劇不姓京,它是由徽劇、漢劇、昆曲等綜合而成,為使京劇有京味兒,京劇中的丑角如惡奴、丑婆子、小花臉、傻丫環的道白說北京話,競顯北京人的風趣和幽默。北京的餐飲也如此,能上臺面的菜肴全是外地的,尤以山東魯菜為著。
但是,北京人是最有口福的,他們在飲食品面奉行“拿來主義”,對外埠菜肴包容并欣然接受。有時還會做些“微調”使之更適應自己的口味。如,歷史上曾有“南府蘇造肉”的佳饌。所謂“南府”是清宮升平署的代稱,而“蘇造肉”則是蘇州所制肉品的簡稱。升平署是清廷的“文工團”,專門排戲、演戲為皇家取樂,唱戲的太監閑來無事時,并將乾隆下江南帶回的蘇州菜肴繼承下來,做出了味美湯鮮的“南府蘇造肉”。后來這道菜傳到民間,平民百姓吃不起肉,并用豬腸下水代替,于是“鹵煮火燒”(或稱鹵煮小腸)應運而生,成為一些北京人的美食。而真正的“蘇造肉”所知者不多。
有些人認為,北京曾是五朝古都,多年的帝都生活使皇城角下的北京人古板、守舊。殊不知,大多數北京人并不保守,他們對新鮮事物同樣有興趣,他們不但在服飾、習俗等方面追求時髦,而且在飲食方面更是突出,其主要表現在飲食時尚化上。正如烹調專家所云,北京的菜肴進不了“八大菜系”或“四大菜系”之中,它有盛譽的炒肝、鹵煮火燒和豆汁兒等物是北京人化腐朽為神奇的產物,他們將一些不起眼的下腳料、殘渣廢汁變成了風味食品,并將他們培養成為“吃主兒”。在包容和“拿來主義”的前提下,一樣時尚化。而且這種飲食時尚追求,從古至今不斷。
二
在歷史上,北京地區的菜肴一直以魯菜為主導,曾出現了“八大堂”、“八大樓”、“八大居”之類的以供應山東菜肴為主的飯莊飯館。清代,康熙、乾隆等都曾有“南巡”的活動,他們在游山逛水中品嘗到了魯菜,魯菜色味香型的魅力感動了他們,于是御膳房中的廚師以山東人為主了。上行下效,皇上喜歡魯菜,王公貴族自然不甘落后。清代王公貴族是來自于長白山下的游牧民族,對煎炒烹炸幾乎沒有概念,這樣魯菜讓他們開了竅,知道了中華飲食之美。王公貴族對魯菜的青睞也影響了商賈文人和平民百姓,于是京城的魯菜館成為餐飲界執牛耳者,而能品嘗到魯菜不但是生活時尚追求,而且是一種身份象征、精神需求和行為藝術了。
飲食時尚一直在蔓延,清廷垮臺之后,此風不減。北洋政府時期,雖京外各地軍閥混戰,也沒有影響到人們對美食的欲望。北洋政府的要員及國會議員們以江浙人士為主,他們對魯菜的態度并不“友好”和喜歡,于是以淮揚菜為主的“長安十二春”應運為生。所謂“十二春”即是十二家帶有“春”字的淮揚菜館,如同春園、淮陽春、鹿鳴春、慶林春等,他們經營的紅燒獅子頭、松鼠桂魚、香酥雞等頗有盛名。這“十二春”中當年都開在西長安街上和附近。西長安街離舊國會、舊教育部很近,國會議員和官僚們就成了“十二春”的固定客戶。魯迅先生當年在教育部任職時,就經常到“十二春”中消費,這在他的日記中就有“午后得語堂信,招飲于大陸春……”的記載。久居北京人為時尚所惑,也慢慢接受了淮揚菜。近百年來,北京滄桑變遷,“十二春”不全存在了,但留下的在近年枯木逢春,其中同春園遷到了北京師范大學附近,成為知識分子們喜歡去的飯莊。
“東北菜”不在“八大菜系”之中,但它因份量大和粗放而引人注目。“東北菜”進京與1925年的“奉軍”入關有關。入關的東北軍因不少人是嘯傲江湖的“胡子”,飲食不講質量只講數量,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也使皇城角下的北京人羨慕不已,乃至一度讓勞動者效仿。隨著奉軍被趕回關外,東北菜也備受冷落,人們只是記住了小雞燉蘑菇、扒豬臉和豬肉粉條子。東北菜第二次入關,也與政治生活有關,一批在東三省插隊、軍墾的北京青年回到了北京。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們隨著年齡增長,也有了懷舊的幽思,這樣以經營東北菜為主的飯館出現在四九城,一些北京人一度以到東北菜館飽餐狂飲為時尚,使得今天的金手勺、黑土地、小土豆之類的飯館生意紅火。人們不但對豬肉粉條吃而不厭,連“殺豬菜”、酸菜白肉也能欣然接受了。
1949年之后,進京的各級黨政軍干部不少人來自湖南、廣東、四川,他們也帶來了家鄉風味,況且,這些地方的菜肴都在“八大菜系”之中,色味香型與北方菜有所不同,對北京人的吸引力不小,人們以到湘菜館、川菜館、粵菜館嘬一頓引為時尚。不過,那時京城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家湘菜、川菜和粵菜館,經營規模有限,而真正形成遍地開花也是在改革開放之后。尤其廣東是改革開放前沿,又與香港、澳門為鄰,很快粵菜就在北京站住了腳;不少人都想到“燒鵝仔”和“香港美食城”中用餐。
三
菜肴的時尚往往表現在“小眾人物”上,而小吃時尚則是表現在平民大眾的舌尖上了。縱觀改革以來,許多吃不到的食物也隨“北漂”者來京了。京城有了數不勝數的各地風味小吃。如,河南的紅悶羊肉、雞蛋灌餅;廣東、湖南的麻辣小龍蝦;天津煎餅果子、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及土家族的掉渣燒餅,新疆的烤羊肉串,蘭州的牛肉拉面,東北的烤冷面,湖南的炸臭豆腐,湖北的熱干面,重慶小面,四川涼粉,陜西涼皮、肉加饃,廣西馬肉米粉,云南過橋米線,貴州酸湯魚,臺灣撒尿魚丸,山西刀削面,河北保定驢肉火燒等等,輪番上陣,讓北京吃了個不亦樂乎。外地的小吃進京,不但豐富了北京的飲食文化,還多多少少改變了人們的飲食習慣,其作用不亞于各式菜肴。
昔日吃西餐、洋餐是許多人的奢望。西餐在上世紀初還被稱為“番菜館”,1923年出版的《實用北京指南》中,就列舉了當時京城的16家番菜館。這些賣西餐的飯館規模都不大,其經營品種也不太多,除吉士林、擷英、擷華外,其他幾家“洋味”不足,尤其是設在胡同里的不過是酒吧而已,讓人們覺不出是番菜館。在那時人們的印象中,番菜館只是賣些牛奶、香腸、火腿肉、面包和汽水而已,不會有什么像樣的大餐的。到了1949年,大概京城里的番菜館就剩下屈指可數的二三家,如西單的大地餐廳和東安市場內的二三家。
在上世紀50年代,因與蘇聯友好,出現了莫斯科餐廳,以經營俄式大餐為主。大概是“老大哥”的飯菜,不少新潮人物都趨之若鶩,并成了時尚和身份象征。到了20世紀60年代,仍然被一些人追捧為“老莫”。一些中學生把到“老莫”用餐而視為一種榮耀,吃一頓說上好幾天。這種局面一直維持到改革開放初期。在改革開放之初,在崇文門出現了馬克西姆餐廳,是法式大餐。不過消費水平過高,只為“小眾”人物所能接受。1987年11月北京前門出現了第一家美式快餐店肯德基,緊接著麥當勞也跟著來。洋式快餐獨特的經營方式及物美價廉,讓國人大飽口福。如今,在“吃主兒”眾多的北京,不但有多家肯德基、麥當勞,還有許多洋餐飲店,如星巴克、吉野家、好倫哥等,有些連名字大家都沒記住就曇花一現了,又有新的來了,真是目不暇接。什么熱狗、三明治、漢堡包、披薩餅及什么日本料理、韓國燒烤等成為了年輕人所愛。雖口味與中華美食有異,但都是改革開放后的新飲食時尚。
四
北京餐飲業的另一變化也是引人注目,即舊瓶裝新酒,借用老招牌為今日服務。眾所周知昔日京城有“八大樓”之說,但是八大樓是哪幾家素來眾說不一,但有一點是一致的,都是山東風味。不過因歷史原因,“八大樓”幾乎都有存在了。翠華樓經營紅火,但它不在八大樓之內。東興樓、泰豐樓、新豐樓等都在日偽時期或1949年前后倒閉。為了讓這些老字號涅磐重生,再現輝煌,在上世紀80年代初,餐飲部門曾找了一些老人出謀劃策。1985年,京城又出現了東興樓。歷史上東興樓被列八大樓之首,但在1944年關門。為了讓這株老樹開花,一些曾在東興樓掌灶的老人,如張榮豪、王鳳文、曲有功等都出了不少建設性意見,并幫助他們回憶菜譜和灶上功夫,使東興樓又恢復了。從經營理念和菜肴品種上新東興樓與老東興樓并無多少相同之處,尤其在菜肴質量上略有不同,但至少與字號的歷史傳承有關。新豐樓、泰豐樓等“起死回生”也同樣如此。
鹵煮火燒、炒肝及豆汁兒,這些被販夫老卒視為美食,但不見經傳的食物,近一二十年則“容光煥發”,成為京味食品的代表。如今走在大街小巷到處可見“老北京炸醬面”,殊不知,在幾十年前,京城里沒有一家飯館會去賣這種家常便飯,想吃炸醬面只能回家,而今這種面條家喻戶曉,是北京餐飲的“拳頭產品”了,不少外埠人還以為老北京人天天去飯館吃炸醬面呢!
京城餐飲業不斷推陳出新,同時也現出了一些新的菜肴品種,其中在上世紀80年中出現了紅樓菜肴、紅樓茶點便是一例。這些食品的靈感來自于小說《紅樓夢》,但因種種原因,餐飲的從業者與小說《紅樓夢》無關。于是1985年,在布衣學者康承宗的推動和指導下,京城有了“紅樓菜”,而北京晚報等媒體的大力宣傳也功不可沒。如果沒有改革之風,“紅樓菜”只能是紙上談兵了。“御膳”、“滿漢全席”也出現了,雖然與真正的“御膳”和“滿漢全席”不搭界,但是可以使人們充滿遐思。
五
北京的飲食業十分發達,雖然“站臺”的是外埠菜肴,北京是首都,外埠菜在這里發揚光大也是理所當然,而且天長日久許多外埠菜也有了京味兒。
在北京的飲食中還有許多有趣的內容。如有一些名不符實的食品十分有趣。如,炒肝并不以肝為主,而以豬腸子為主;昔日小販走街串巷賣的“熏魚兒”與魚無關,是賣豬頭肉的;飯館里賣“香椿魚兒”與魚無關,只是雞蛋與香椿的合炸而已;炸灌腸與腸無關,是淀粉做的。此外,老北京的“四茶”——杏仁茶、茶湯、面茶、油茶,均與茶和茶葉無關。北京老人說話講文明,不喜歡用不雅的字,不愛說蛋字,因此,雞蛋湯稱“臥果兒”,炒雞蛋稱攤黃菜或木樨肉。
古人在飲食方面曾留下許多重要論述:如“民以食為天”、“食為八政之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及“人生萬事,吃飯第一”等等。這些論述對北京人的餐飲習俗有很深影響。清朝和民國期間北京出現的“名人菜”即是極好的佐證。
將名人與菜肴結緣,或以名人來命名菜肴名稱,是我國飲食烹飪史中最富有文化內涵的事件,因為借了名人的社會效應,而使這些菜肴和食物有了特殊的地位,在飲食烹飪史上有了一席之地,而北京更是顯著。
據枝巢老人夏仁虎的《舊京瑣記》中所載,在清末的北京,“名人菜”曾風行。他說:“士大夫好集于半截胡同之廣和居,張文襄在京提倡最力。其著名者,為蒸山藥,曰潘魚者,出自潘炳年,曰曾魚者,創自曾侯,曰吳魚片,始自吳閏生(蘇州人,內閣侍讀,自己會烹任)。”廣和居在北京城南的菜市口地區,是當時著名飯莊“八大居”之一。因清代一些達官貴人常在此聚會雅集,留下了許多手書墨跡和趣聞鐵事而聞名京城。同治、光緒年間,廣和居曾是名流雅士議政之處,墻壁上每天都有諷刺時政針砭時弊的題詩。因為有許多題詩,更為吸引名人來往,“名人菜”在這里不斷萌生。
廣和居“名人菜”都是有來歷的,而非后人杜撰。如“曾魚”來自曾國藩,他不但在軍事、政治上有建樹,同時亦是美食家。“潘魚來自于潘炳年(另一說為潘祖蔭),潘炳年曾為翰林,福建長樂人,喜美食,經常出入廣和居。一日潘氏突發奇想,認為“鮮”為魚、羊合烹而成,令廚師以羊肉湯燒魚,必定奇鮮,制后果然效果甚佳,故而被人傳為“潘魚”。
張文襄即清末大臣張之洞,他家的蒸山藥做的甚佳,后來傳到社會上,亦成為一款名菜,稱“張山藥”。“吳魚片”則是吳閏生家的拿手菜炒魚片。吳氏在當時有“菜圣”的外號,他調理出來的“吳魚片”口味自然不差。
所謂“江豆腐”,也是“名人菜”,其為江樹昀所傳授。江氏亦是清代翰林,是讀書人,也是名人,對烹調之術頗有喜愛,他把“豆腐菜”做得像山珍海味一樣鮮美可口,使豆腐這種最便宜的食品略加調理就成了佳肴,后來也成廣和居的名饌。
民國之后,尤其在1928年“首都南遷”之后,北京成了北平,徹底成為了“文化古城”。文人們對飲食的興趣變得濃烈,而且認真研究起烹調術了。于是,又出現了新的“名人菜”。
在“名人菜”中,名氣最大的當屬“胡適之魚”。他調理出的“胡適之魚”屬徽菜系列,因為胡適博士是安徽人,是胡雪巖的同鄉后輩。出自于他家的魚肴,味道不會錯。據傳,胡博士時常到王府井大街的安福樓“大嚼”,和飯莊的人熟了之后,胡適傳授了魚的一種做法,即將鯉魚肉切成丁,加一些三鮮細丁,稀汁清魚成羹,因與一般魚肴不同,故稱之為“胡適之魚”。
在那時,還出現了“馬先生湯”。馬先生即北京大學教授馬敘倫先生,所謂“馬先生湯”又稱“三白湯”,主要原料豆腐、白菜、筍都是白顏色的,所以有了“三白湯”之說。“馬先生湯”當然不會是白菜熬豆腐加筍片。據說制作工藝很復雜,許多原料都用雞湯、蝦汁、肉湯之類的湯汁“喂”過,而且還加了許多作料,像做學問一樣去煲湯,做出來當然與眾不同。
“馬先生湯”只是馬敘倫教授的家常菜,后來傳到了設在中山公園里的飯莊長美軒那里。據馬敘倫先生稱:“日歇中山公園之長美軒,以無美湯,試開若干材物,姑令如常烹調,而肆中竟號為‘馬先生湯,十客九飲,其實絕非余手制之味也。”看來,長美軒的“馬先生湯”系馬敘倫之真傳也。
除“胡適之魚”、“馬先生湯”之外,當年還有“張先生豆腐”、“錢先生小炒”等等,與社會名流有關的“名人菜”。
名人菜”是時代的產物,表現出那個時代人的閑情逸致,反映出那個時代北京美食文化的特點。
六
北京的飲食因全國美饌匯為一地,大江南北黃河上下,酸甜苦辣各種口味全有,豐富多彩是自然的。于是,也是文人學者寫作的話題從“五四”以來至今,出版了不知多少類文章和書籍,尤其在近三四十年中,什么《京味兒》、《北平味兒》等更是出了一本又一本。乃至臺灣的著名“食客”唐魯孫談北京飲食的書在大陸也出版了。在人們大快朵頤時,讀讀這些作品還是精神享受和美食的歷程。
時下,有餐飲人士倡議建“八大菜系”之外的“北京菜”系,如能成功,自然很好。不過,此議有很大難度,像涮羊肉、烤鴨等北京招牌菜,均來自外埠,不是北京的“土產”。總不能把砂鍋白肉、炒麻豆腐、炸醬面、鹵煮火燒和豆汁兒組成“菜系”吧!總之,成為菜系還有許多路要走。是否是“菜系”無關緊要,大家有口福最好。
北京飲食成為文化,并如此絢麗多彩,是數百年來勞動人民的結晶,也是全國各地的奉獻,當然也是北京人的包容精神和飲食時尚追求使然。不用說,這種精神的長存,將使北京的飲食時尚更為燦爛奪目,使北京人更有舌尖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