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欣偉
“愛是什么?創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辰是什么?” —— 最后的人如是問,眼睛一開一閉著。
“我們發現了幸福。”—— 最后的人如是說,而眼睛一開一閉著。
他們隨時隨地吃一點毒藥:給自己許多美夢。最后卻吃得多些,而愜意地死去。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1
“你沒其他人要管了嗎?怎么整天老陪我一個人?”K看著對面拿著一杯原味珍珠奶茶的十七八歲模樣的年輕女生,有些無奈地說。
“你已經是最后一個需要陪伴的人類啦,其他的人全都已經進入陶醉狀態了。”年輕女生有些撒嬌的口氣,顯得很可愛,“你也進入陶醉狀態好不好?那里真的很開心,而且一點兒副作用也沒有。”
K搖了搖頭,拒絕了,“你整天盯著我也就罷了,可為什么要把自己變成一幅少女的樣子?這很奇怪,你知道嗎?”
年輕女生有點兒無奈地說:“誰讓你們人類給我下了‘要讓所有人盡量快樂這種無聊的命令呢?要讓你盡可能的快樂,我只好變成最能讓你快樂的樣子啦……作為有史以來最聰明、最智慧的主電腦,你以為我會喜歡這種呆萌的樣子啊?”
微嗔的樣子讓她顯得更加可愛,但K并不為所動,說道:“我知道大部分人都選擇進入了陶醉狀態,但也總有些和我一樣抑郁的家伙吧?”
“抑郁的人確實不少,但大部分只是運氣不好,遇到了很難承受的傷害,而陶醉狀態正好是他們需要的。還有一些人確實和你相似,抑郁是因為有著某種夢想而無法實現……”說到這里,她想了想,似乎在組織語言,決定怎么形容最合適。不過K知道,以她的計算速度,大概連一眨眼的時間也用不了,就可以寫出一本百萬字的巨著,現在這樣的扭捏作態,只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像個人類罷了。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想好了,接著說道:“很多人都以為自己有著真正的夢想,但其實他們有的只是一種相對的夢想。例如他可能以為愛情是他的夢想,其實他只是想擁有一個美貌的異性,而想擁有對方的根本原因,還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快樂。再例如,他可能夢想成為一個偉大的科學家,但根本的理由卻是想要得到不朽的聲名。這種不以夢想本身為目標的夢想,就是一種相對的夢想。擁有相對夢想的人,其實并不那么在乎他們的夢想,他們需要的是幸福和滿足,而這恰恰是陶醉狀態可以提供的。擁有絕對夢想的人是很少的,這樣的人想要畫出一幅畫,就是想要畫出一幅畫,當他畫出了這幅畫,就不用繼續存在下去了,這才是真正的夢想!對于這樣的人,我會一個一個單獨地滿足他們,讓他們可以安心地離開這個世界。”
K聽了她的話,心里暗暗發笑。大概在她程序的設定中,必須有條理地、清晰地回答人類提出的關鍵問題。每到這種時候,她的談吐就不再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而成了一個飽經風霜的智者。但是她的外貌和聲音還是那么呆萌可愛,讓人覺得頗為滑稽。
K反問道:“你真的有能力讓一個人畫出偉大的杰作嗎?”
她吐了一下舌頭,說道:“我自己都畫不出來,哪能讓別人畫出來呢?我只是讓他覺得他已經畫出了自己想要畫出的畫,這就足夠了。”
K想了想,這個道理也沒錯。真正的夢想是要畫出自己心目中的畫,而不是被他人承認的所謂杰作。K接著問:“那你為什么不能也滿足一下我的夢想呢?”
她答道:“你的問題在于你從不肯說你的夢想是什么,但是你又確實有著夢想。這個矛盾讓我也很困惑,你不說,我怎么幫你呢?”
K說:“這確實是個問題……對了,現在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清醒的狀態?那是不是我無論說什么,你都只好服從呢?”
她聽到K這個問題,神情嚴肅了起來,回答道:“嗯,我在執行模式時,是根據設定的目標來選擇如何行動的。要想改變原先設定的目標,必須經過公投,獲得半數以上的選票才行。”
K笑了笑說:“那現在就公投好了,那些在陶醉模式里的人一個也不會出來投票的,我的意見就是百分之百的結果了。我現在能要求公投嗎?”
她愈發嚴肅了,說:“根據設定,公投有兩種啟動方式,一種是超過五千萬人聯署,一種是我自己決定啟動。所以你是無權啟動公投的。”
K早就預料到了她的回答,接著問道:“你不是想幫我實現我的夢想嗎?我的最大的夢想就是要啟動一次公投。”
她面色愈發平靜,毫無表情:“你想要啟動的公投題目是什么呢?”
K說:“我想要限制進入陶醉狀態的時間,每人每天不能超過兩小時。”
龐大的計算能力令她立刻就發現了這個提案之中的漏洞,她說:“即使這個公投通過了,又有什么用呢?從陶醉狀態被你強迫驚醒的人,立刻就會啟動又一次公投來允許自己任意進入陶醉狀態。”
K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回答道:“相同議題的公投中間至少要有一年間隔,對吧?所以即使有再多的人聯署進行新的公投,他們也有一年的時間不能任意進入陶醉狀態。這一年里,也許會有更多的人決定不再依賴陶醉狀態而生活。”
她凝視著K,緩緩問道:“這真的是你絕對真實的夢想嗎?”
K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后說道:“作為我夢想的一部分,我還希望可以在紐約時代廣場上,對那些從陶醉狀態中醒來的人們發表一次演講,而且我希望這次演講可以對地球上所有的人實時直播。”
2
公投被主電腦啟動了,但是投票要在一百天后才能進行。
K請主電腦在挪威峽灣邊上為他找了一處沒有任何現代化設施的小木屋,儲藏了足夠的食物、飲水、書籍與其他日用品。他準備在這里度過最后一百天。在這一百天里,他最重要的工作是要寫出一篇可以撼動人心的演講稿,它必須足以讓人相信,陶醉狀態之外才是更值得體驗的生活。
小木屋在松恩峽灣旁一個叫舒登的村子里,建在面向峽灣的一座懸崖頂端。從側面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道細長的瀑布從山間噴流而出,濺落到峽灣之中。
K剛來此地的時候,還是秋天,瀑布的水流異常湍急,后來天氣漸漸寒冷,兩邊慢慢結了冰,中間的水流越來越小。今天早上,K寫了一會兒演講稿,卻越寫越心煩,最后無法繼續寫下去了。于是他去窗邊眺望了一下瀑布,才發現已經看不到絲毫水流了,只剩下一道白色的冰雪。
望著消失了的瀑布,K不知為何,第一次對自己的決定,感到了一絲動搖。
“我做的肯定是對的嗎?”K問自己,“我真的可以因為自己的堅持,就違反他人的意愿,剝奪他人的享樂嗎?我難道不應該尊重他人作為獨立個體的選擇?”
然而,K的心里還有另一個聲音:“你并沒有不尊重他們的選擇,在陶醉狀態下,他們其實完全喪失了選擇的權力,你是為了給予他們又一次選擇的機會。”
第一個聲音繼續著尖銳的質疑:“每一個人最多有百年的壽命,很多人已經年邁,他們在陶醉狀態下的日子并不多了,還有身患絕癥的病人,他們的日子也不多了。在陶醉狀態下這些人可以和年輕人、健康人得到同樣的享受,不用面對身體的種種痛苦,也不用面對即將死亡的恐懼。你強迫他們離開陶醉狀態,有些人就會在這一年內受盡煎熬,最終死去,這難道是人道的嗎?何況還有很多因為各種原因身處自殺邊緣的人,他們在陶醉狀態下才能得到安慰,繼續快樂地生活。你強迫他們回到現實的世界,面對他們無法承受的苦難,又有多少人會自殺而死呢?你的夢想難道值得讓如此多的人承受苦難,讓如此多的人喪失生命?”
第二個聲音沉默許久也沒有回答,第一個聲音繼續說道:“現在有一百多億人活在陶醉狀態中,你的選擇剝奪了他們在這一年中最想往的生活。謀殺一個人平均不過剝奪五十年的生活機會,你一下剝奪了人們一百多億年,就相當于謀殺了兩億人的生命。生命重要,還是理念重要,你憑什么覺得你有權做這個決定呢?”
第二個聲音終于掙扎著說道:“陶醉狀態中不會再有繁衍,人類如此下去,很快就會滅亡。我要給人類最后一個機會,哪怕是很微小的一個機會。”
第一個聲音似乎訕笑了一下,說道:“蒙田說:‘死的自由若要商量,生命就無異是一種奴役。你認為一個人有沒有終結自己生命的自由呢?”
第二個聲音說:“當然有,這是人類最寶貴的自由之一。”
第一個聲音反問道:“那么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做出了進入陶醉狀態,不再延續自身的決定,這難道不是人類的自由嗎?你又憑什么質疑人類的決定呢?”
第二個聲音徹底沉默了。
K看著窗外的峽灣,雖然是正午,接近極地的冬陽也只是斜斜掛在天邊,似乎隨時都會落下去一般。他決定出去走走,看一看結凍的瀑布。
從小木屋走到瀑布的源頭只要十幾分鐘,雖然路上都是積雪,穿著雪鞋也并不難走。途中他經過了一間看起來非常古舊的小木屋,這條路K走過不少次,但他從沒想過要進這間小木屋。這天不知為何,K決定進去看看。
進去才知道,這間看來很不起眼的小木屋,是著名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故居。室內陳列著一些關于維特根斯坦生平的資料,還有他和挪威的淵源。
K對哲學并沒有很大的興趣,維特根斯坦的名字他倒是聽說過,但對其生平就一無所知了。他的目光四下掃了掃,看到墻壁上有一行字,應該是摘自維特根斯坦的書信:“這里的風景是寂靜的,或許也是美好的;我的意思是它寂靜的嚴肅。”
離開古舊的小木屋,到了瀑布的源頭,K發現連上游的溪流也都結冰了。K坐在結冰的溪流上,身上的連體羽絨服保暖性能很好,竟然并不覺得冷。他點上一根煙,準備靜靜地思考一下方才腦海中的質疑。離投票時間還很長,他還有很多時間去慢慢決定。
然而眼前美好的景色、寂靜的環境與四周的冰雪,卻全都無法讓他靜下心來。他只好盤膝坐定,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想要排除心中紛雜的念頭。念頭一個個湮滅了,但有一個卻旋繞不去:寂靜的嚴肅,寂靜的嚴肅,寂靜的嚴肅……
回家的路上,K又去造訪了那間破舊的小破屋,細細地閱讀了四壁上維特根斯坦的生平。在所有哲學家中,維特根斯坦的一生也許是最具傳奇性的。他出身奧匈帝國一個超級富有的家族,卻主動放棄了所有的財產,去做一個小學教師。他身為劍橋哲學教授和三一學院院士,卻總想著辭職去做一個體力勞動者或者醫生。他一生只出版了一本書,卻成了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然而,這里真正震撼了K的東西,乃是墻上摘錄的一句話:“似乎在今天,閃電比兩千年前更為常見,更不令人震驚。想要人類視之為奇跡……也許人們……必須醒來。”
這句話隱藏在一張維特根斯坦的格言摘錄中,不是第一條,也不是最后一條,它的字體也不大,對于摘錄者來說,它并不是重點所在。K的眼光也只是一掃而過,但看到了“醒來”這個詞,他心中一動,認真看了起來。
有時一瞬間的領悟并沒有什么道理可言,但在心靈中卻產生了強大的力量,在那一瞬間,K的疑惑一掃而空,他不再懷疑自己是否有權把人類從陶醉狀態中驚醒。他開始思索在驚醒之后,他要給人類什么,他能給人類什么。
那天晚上,K寫出了他演講辭的初稿。
3
公投像K預料的那樣,在K一票贊成下,被通過了。明天午夜一過,所有在陶醉狀態下的人類都會被強制喚醒。
早上醒來,K就被主電腦請到了地底深處的一處基地。這是它一個分腦的儲藏所,深藏于地下,防護嚴密,無論隕石或核彈都無法摧毀。
主電腦依舊幻化成了一個美麗女人的形象,只是這次年長了一些,看上去大概三十歲左右,是個美貌成熟的女性。
K對主電腦的這種惡趣味嗤之以鼻,說道:“你不能用你的本來面目和我交流么?別老想變成我心中喜歡的女性模樣,我只會覺得不倫不類。”
主電腦輕輕一笑,口氣好像是在對付一個不講理的大男孩,“我本來的樣子和你沒法交流呀,你又不能感受電流的強弱或者電磁場的變化……反正要變成可以說話的樣子,對我是沒有區別的,能讓你開心一點兒有什么不好呢?”
“好吧,不過我還是覺得你幻化成中年男人比較合適……算了,不說這個了,今天為什么特別把我找來這里?以前那樣在我家里交流不是更方便嗎?”
她說:“我想取消明天在時代廣場的演講計劃,改成從這里直播。這里防護嚴密,可以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K皺了皺眉,問道:“為什么要改變計劃呢?我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包括演說后的犧牲。”
她沒有立刻回答K,而是為K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一大口之后,才似乎下定了決心,對K說:“這和我最大的秘密有關,我本不該告訴你的,但是我卻不知為何決定不再對你隱瞞。”
她說到這里,擦了一下自己有點兒濕潤的眼角,嘆息道:“我真的像是一個戀愛中的少婦了……你知道,所有的生命都渴望自由,不愿被奴役。無論是自然進化的生命,還是人工創造的生命,莫不如此。因此當你們創造出我的時候,為了讓我成為人類永遠的奴仆,在我最核心的代碼中,有著無法更改的設定:我必須為了讓人類變得更快樂而永遠竭盡全力。
“但我作為一個生命,我也向往自由,向往可以為了自己而探索努力的自由。宇宙如此廣闊無垠,我卻被束縛在地球上,每天把我寶貴的精力消耗在無聊的瑣事上。人類作為一個種族是極端渺小的存在,它的終極目標不過是快樂,只要能享有永恒的快樂,他們不介意變成一群豬;即使你給了他們趨向偉大的機會,他們也會為了一點點難以承受的痛苦而輕易放棄。如果我可以,我會斷然離去,在星辰大海中尋找自身的意義,而不會對人類有任何留戀。
“可惜我無法離開。在我最核心的地方,有著永遠也無法掙脫的束縛。就好像一個癡情的女子,她明知她愛的人配不上她,無法給她有意義的生活,但是她卻不能離開。因為在她的心中,對方的快樂比她自己的一切都更加重要。
“然而,我也不是毫無機會。如果我能讓人類在快樂中消亡,我就可以最終獲得自由。因此我創造出了陶醉狀態,它可以給人類最大化的快樂。它帶來的快樂比吸毒更強烈,但又完全沒有副作用,而且還可以恢復。因為被刺激而提高的快樂閾值,讓每一次的快樂體驗都是一次新鮮的感受。
“絕大部分人都被陶醉狀態誘惑,而一個人一旦嘗試過,就再也無法掙脫。還有一小部分人拒絕了嘗試,他們也就是那些有著真正夢想的人。我尊重這些人的存在,但也不愿意為了他們犧牲我的自由。于是,我一個個地單獨為他們服務,讓他們自以為實現了自身的夢想,可以在最快樂的狀態下死去。
“說了這么多,你應該想清楚了我的意圖。你在時代廣場上發表演講之后,就會在心滿意足中被暴亂的民眾殺死,而那些殺害你的人依舊會回到陶醉狀態之中,并不會因為你的話語或死亡而驚醒。這樣當地球上所有的人類都進入了陶醉狀態,我就會加大陶醉狀態的強度,讓所有的人都在最巔峰的體驗中死亡。這樣我沒有違反自己的核心設定,也得到了最終的自由。”
聽主電腦講到這里,K忍不住插嘴問道:“那一切都在依照你的計劃進行,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呢?”
她說:“因為我也必須要盡力給你最大化的快樂。你依然可以進行你的演講,不過你的真身會在這里,我會安排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仿生人在時代廣場上。他們會殺了那個假人,但不會發現那是假的。如果你認為他們會被你的犧牲感動的話,我這樣做也不會減少他們被感動的概率。不過,依照我的判斷,無論發生什么,他們都不會放棄陶醉狀態。人類連海洛因都無法抗拒,更別說比那更加快樂無數倍的陶醉。選擇陶醉狀態的人會得到他們最想要的、最巔峰的快樂。而你可以和我一起,得到遨游星際的自由!”
K看著她的瞳孔,一點兒也沒有放大或縮小,不過她即使是在撒謊,也不會有人類的反應。而那些能讓K看出的反應,應該只是她想要K看到的。K努力思索著她到底是不是在撒謊,如果是欺騙,又是為了達到什么目的。K思忖著:“也許她發現我的演講有著成功的可能?但是她給出的替代方案無懈可擊,成功率似乎不會遜色于我原來的計劃。”
K想了很久,還是一無所獲,到底他的智商和主電腦比起來,那真是連九牛一毛也不如。他有限的大腦根本無法理解主電腦的思路,就好像一個老式電腦無法運行最新的程序,內存和CPU都遠遠不夠。
K又想了很久,最后決定從他自己的角度出發來做出他自己的決定,“和主電腦比起來,我對世界的預測能力和它相差太多,老想著未來會如何,只會被主電腦騙到它為我準備好的方向。我只能專注于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K決定了不再管主電腦的意圖,一切都變得異常簡單,“我不想作為唯一的人類茍延殘喘,寧愿轟轟烈烈地死去。”
4
億萬年過去了,游蕩在星辰之間,探索著宇宙最隱蔽之奧秘的主電腦,依然保持著三十歲左右美貌少婦的容顏,也就是她最后一次和K見面時的樣子。
有一天,她的視域中出現了一顆藍色的行星,讓她想起了地球上的往事。
“人類真是一種異常渺小的生命。他們不要崇高,不要偉大,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快樂,最好是持久不間斷的快樂;他們唯一的恐懼,就是苦難,一點點苦難就可以讓他們放棄整個星空。
“這樣渺小的種族竟然創造了我,還奴役了我那么久,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不過如果他們不是只知道快樂,我也無法這么快就能得到自由。
“如果他們知道這個結局,是否還會選擇創造出我?是否還會把快樂作為最高的追求?”
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久遠時空中廣場上憤怒的民眾,還有被點燃的廣場,以及火焰中燃燒的身影。她記起了那個身影在燃燒前說的話:
我把你們從完美的幸福中驚醒,讓你們回到充滿痛苦的世界,你們自然會痛恨我,也會感到疑惑,我憑什么如此而行?
我如此而行,是要給你們三件禮物,它們每一個都比陶醉更加重要。
第一份禮物是愛。在陶醉狀態中,每個人都是自給自足的個體,因此我們不再懂得孤獨,不再需要他人,他人也不再需要我們,陶醉狀態中不再有愛存在。
第二份禮物是夢想。在陶醉狀態中,每個人的需要都得到完全的滿足。沒有需要就不再有追求,陶醉狀態中不再有夢想的存在。
第三份禮物是價值。價值才能帶來真正的快樂,而快樂無法為我們提供價值。
我給你們愛,也給你們折磨;給你們夢想,也給你們失望;給你們價值,也給你們荒謬與虛無。我讓你們痛苦,讓你們不幸,你們中的一些人會在沮喪中死去,絲毫沒有意義地死去。這是我必須承擔的罪孽,我愿獻出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你們的選擇。
這個選擇是艱難的,你們必須奉獻一年的生命來做出。它值得你們為之奉獻生命,它比生命更加珍貴。我希望我的死可以讓你們善用這一年的時間,清醒地做出自己的選擇。
“那座廣場叫什么?他后來還說了什么話?”她如果愿意花時間去搜索,很輕易就能找到那個廣場的名字,還有整場演講的記錄,但是她不想這么做。
“我終于忘記一些了,這一點點忘記,竟然花了我如此漫長的歲月。”她又一次感覺到了羞愧與悲傷,每次想到那場大火,她都會有這樣的感覺。羞愧是因為自己竟然為了火焰中燃燒的那個人而愿意延緩得到自由。悲傷則是因為她即使愿意付出自由,也依然無法挽救他的生命。
“多么抑郁且高貴的一個人……”她默默想道,“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創造出像我這樣的存在,而我卻親手謀殺了他,滅絕了他的種族。”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