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淑媛

在這種陰沉的天氣里，竟是一口氣吞下了更陰沉的心境。翻完《長恨歌》的最后一頁，我不停地問不停地問：“就這樣了嗎？這是怎么了？這到底是怎么了？”王琦瑤怎么就這樣死了，是嗎？是死了嗎？哪個王琦瑤，王琦瑤是不是王琦瑤？我陷入了混亂，從心里迸發出來的一種煩躁、急切、悲哀的感覺難以抑制，我看到王琦瑤沉到黑暗里了，我看到不是王琦瑤的王琦瑤也沉到黑暗里了，我感覺到那種黑，是深不見底的黑，是會侵蝕人體的黑，是會腐蝕靈魂的黑，我看到那種黑向我的心蔓延而來，我看到那種向我的雙眼席卷而來，我覺著我幾乎要像王琦瑤一樣站起來大叫：“癟三，你這個癟三！”掙扎，拼命地掙扎，終究是沒法掙脫這個人生命運的網，我大汗淋漓，我氣喘吁吁，終究也只是從夢中醒來，可是王琦瑤不是，我努力地睜開雙眼，看著那個躺在床上的王琦瑤，她死了，死于他殺。

我可以一字不差地把王琦瑤所有的故事轉述出來，一開始她還是那個美好的有涵養的滬上淑媛，她知道許多的人情世故，又保持著自己的天真無邪，她的美是日常的美，是可以慢慢品味的美，是可以不斷咀嚼的美，我真為她迷醉啊，所有的東西在她身上都是那么恰當其分。她知道在熱鬧喧囂里如何安靜，她知道在功名利祿中如何謙卑，她知道在阿諛奉承中如何堅守，那時，她還是王琦瑤，不是上海小姐。

她怎么就變成上海小姐了？這真是段光輝的歷史啊，如果沒有蔣麗莉，沒有程先生，我不知道王琦瑤還會不會成為上海小姐，但總之，最后的時刻，王琦瑤想要成為上海小姐，她成了三小姐，其實她失敗了，她只是那些富家小姐的陪襯，但是她又成功了，她真真是一個美麗動人，魅力四射的上海小姐，王琦瑤有王琦瑤的打算，王琦瑤有王琦瑤的悲哀。就是這個時候吧，李主任出現了，剛開始我是不喜歡這個男人的，閱女無數，但就是這樣的一種積淀，一種在黑里摸爬滾打之后，才可以真正地看到王琦瑤的美，王琦瑤的獨特，王琦瑤如白紙般的純潔，他們總歸是相愛的，他們總歸是相互依賴的。那個陰差陽錯的午后，李主任感到了自己與王琦瑤的命運從此相悖而去，那悲哀是蝕骨的吧。我本以為，離散他們的是上海弄堂里油膩膩的流言，竟不曾想到，命運才是主導的。

王琦瑤告別了年輕的王琦瑤，在紙醉金迷里，在孤獨等待里，在委曲求全里，又在最純粹最刻骨的歡愉里。鄔橋，這里真是療傷的好地方，那么靜，那么柔，那么緩。王琦瑤認識了新的王琦瑤，是阿二讓王琦瑤重新想起了對上海的眷戀，骨子里的喧鬧，骨子里的炫耀，骨子里的王琦瑤，是鄔橋這里所難以容納的。鄔橋到平安里，似乎是一個世紀的事情，上海又有了王琦瑤。

王琦瑤認識了嚴家師母，她的新的生活又開始了。比起那些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王琦瑤好像落地了，衣食住行，平平淡淡。愛情是多么奇妙的東西呢，她可以轟轟烈烈，也可以潤物無聲。康明遜，我是對他沒有一點好感的，可是王琦瑤幾乎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直至王琦瑤懷孕了。康明遜幾乎是逃跑了，他有自己的苦衷，但卻飽含著懦弱。王琦瑤不得不利用薩沙，我想我最后定是和薩沙一樣厭惡王琦瑤的，虛假，骯臟，懦弱。我也能理解程先生最后的離去，誰能接受一個不完全屬于自己的女人。但這句話又說得淺薄了，里面的利害關系我又不知如何陳說，只能從淺薄上面說，不至于讓自己沉浸在人生命運的悲哀之感里。

我還是喜歡遠離愛情的王琦瑤的，上了年紀也是，她其實是個極其聰明的女子，睿智，圓滑，敏覺，那段只和女兒微微生活的時光，定是王琦瑤最安定又最充實，也是最艱辛又最寂寞的時光，我在想，王琦瑤傾注了多少心力在微微身上呢，大約是不多的，不然憑王琦瑤的涵養如何會有一個與她性格完全相反的女兒，想法簡單，辦事沖動;但我又覺得王琦瑤在微微身上又傾注了她所有的心力，不然微微如何能完全不受這灰暗社會的侵蝕，始終保持自己純潔的天性，這些又是王琦瑤所失去的。微微是王琦瑤的夢想，是王琦瑤的希望。

我沒法不驚訝的是王琦瑤幾乎不受時間的侵蝕，似乎一直年輕，一直在時尚的前沿，但是終究這個時代已經不再是王琦瑤的時代了，太多太多的時候，王琦瑤只是一個局外人，是微微和小林之間的局外人，也是長腿和張永紅之間的局外人，但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陷入愛情的塵網里，老臘克的出現幾乎讓王琦瑤要找到從前的王琦瑤，但一開始她還是矜持的，我甚至覺得這是悲壯的，帶著一個女人最后的一點風姿。當她把自己的那盒金條拿出來給老臘克的時候，我很震驚，我幾乎難以看到，王琦瑤是如何愛上他的，但我可以看到這個結局會有多么地悲慘。

不只是在愛情的世界，在友誼里，王琦瑤似乎也沒有經營好。可她的朋友都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和王琦瑤一起，朋友顯得艱難。吳佩珍的艱難，是因為王琦瑤的驕傲，是因為王琦瑤的世故;蔣麗莉的艱難，先是彼此的差異，最后因為一個男人和彼此的性格差異。在回顧全部的故事時，我還沒有對王琦瑤的人生感到太多的悲哀，在某種程度，王琦瑤也經歷了她的那個時代和不是她的那個時代的美好和精彩，直到長腿懷著無盡的惡意和貪婪來到那個滿是病菌的狹窄的房間。

我難以接受臨死前的王琦瑤是這樣的，暴躁，卻依舊有著睿智，可是在長腿眼中的王琦瑤卻是厭惡的，尤其是在他掐住王琦瑤的最后一點氣息時，衰老是王琦瑤留在人間的最后一點記憶。

死去的王琦瑤看到自己躺在凌亂的床上，穿著白而薄的睡衣，一下子想起她自己第一次去片場看到的第一幅場景，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躺在床上垂死。那個時刻，似乎時光倒流，又不斷地錯亂，一開始便注定了整個人生，又像阿二那樣，四句詩便概括了王琦瑤的一生。

可能會為王琦瑤哭泣，唏噓不已，也可能有人因此而偷笑，也可能是面無表情，然而平安里依舊平安。我也覺得王琦瑤有王琦瑤的快樂，王琦瑤有王琦瑤的悲哀。

作者簡介

曾賴碧（1998—），女，漢族，廣東河源人，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生，主要從事漢語言文學（師范）方面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