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夢寒
1781年的一天,牙買加的黑河上風急浪高,滿載黑人奴隸的桑格號郵輪在洶涌的波濤中艱難前行。船上惡劣的生存環境讓這段旅程變得格外漫長,許多黑奴不堪其苦,生命垂危。然而,英國奴隸販子為了減少理賠費用,竟殘忍地將其中133名體弱的黑奴拋進水中。
60年后,畫家透納用畫筆再現了這一場景:翻滾的海浪在日光下像燃燒的火焰,隨波濤起伏的是清晰可見的鐐銬和奴隸尸體,運送奴隸的輪船已經漸行漸遠,只留下風浪中模糊不全的身影。英國藝術家、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說:“如果只用一幅畫去證明透納的藝術是不朽的,那就是這幅《奴隸船》”。
《奴隸船》是威廉·透納1840年的作品。羅斯金以藝術家的敏銳和評論家的深刻高度贊揚了這幅畫并收藏了它,但最終還是把它賣掉了。因為畫中表現出來的憤怒與恐懼給了他無法承受的痛苦,他不想再面對它。
實際上,《奴隸船》中激昂的怒火并不是透納一貫的畫風。1796年,也就是透納21歲的時候,他首次參展的油畫《海上漁夫》的畫風是寧靜而美好的。在皇家美術學院展覽的評論導讀中,這幅畫獲得了很高的評價:“船只在海面上自然漂浮、搖曳,水波蕩漾,效果逼真。”同樣風格的還有他的《邦納維爾·薩瓦》《奇切斯特運河》和《雷比城堡》等富有詩意的作品。
出生于1775年的約瑟夫·馬洛德·威廉·透納是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的杰出人物,與康斯坦布爾并稱為英國風景畫史上的兩大豐碑。他在10歲時就表現出了超出常人的繪畫天賦,這個在藝術上早熟的孩子非常清晰地意識到,如果要在繪畫上有所成就,最好的辦法就是進入英國皇家美術學院。他14歲時被學院錄取,15歲時展出了自己的第一張水彩畫,18歲時有了自己的畫室。大海、霧氣和火焰,是透納一生都在追逐的主題,風、光和速度則是他用來表達他詩人一般的激情的手段。在他筆下,有山間薄霧中透出的明媚陽光,有曠野上空翻卷的烏云背后清澈的藍天,有海上寧靜的月夜,還有運河邊安詳的晨曦。但更多的,是撲面而來的狂風暴雨、滔天巨浪,是朦朧的霧氣和令人目眩的光芒。無論畫的是什么,透納的畫中,永遠都有讓人驚詫的對于光的表現,他也因此被稱為“光的畫家”。
透納生活的年代,古典主義依然是藝術的主流,在穩定與平衡中尋求美感依然是畫家的創作方向,也是公眾對于藝術作品的普遍要求。盡管透納對古典風景心懷敬畏與忠誠,但他更熱衷于表現大自然無序和狂暴的一面,他尊重古典主義,也尊重自然,只是旋渦般的暴風雪更能燃燒他內心的激情。他的風景畫帶有強烈的主觀愿望,那些被風攪動的雪和霧都成了他宣泄情緒的媒介。他強化了自然的力量,并使其帶有戲劇性,以此傳達自己最真切的感受。他對空氣和光的描繪方式直接啟發了后印象派。
透納在有生之年即受到世人追捧。他描繪的仙境一樣的山谷、海洋因其自然主義特色而廣受贊譽,這是透納非常聰明的一面。他總是先畫受人喜愛的作品,在贏得聲望、地位之后再畫自己想畫的東西。像前面提到的《海上漁夫》,就迎合了當時流行的夜海題材。但他又確實是極其勤奮、執著到近乎瘋狂的畫家,他曾經為了感受真實的暴風雪,讓水手把他綁在桅桿上四個小時;為了體驗火車的風馳電掣把頭伸出車窗外……以至于有人感嘆,幸虧當時飛機還沒有問世。他的油畫《雨、蒸汽和速度》就是這樣畫成的,畫中一列火車迎著暴風雨飛馳而來,無論是火車還是城市和橋梁,一切都被淹沒在風雨中,看不清輪廓。有人評論這幅畫是“用真的雨畫成的”。
透納不但是出色的油畫家,更是了不起的版畫家、水彩畫家。他晚年更加恣肆的畫風遭到了古典主義評論家的非議,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自己的作品是否比別人的更強烈。這種孩子式的爭強好勝導致他時常在畫展開幕前先到展廳觀察,一旦發現周圍的畫更為搶眼,就立刻在現場修改自己的作品,哪怕破壞構圖也在所不惜,只要使自己的畫成為展廳里最有氣勢的那一幅就行。這種神經質一直延續到了他的晚年,他時而像個紳士一樣住在山間豪宅,過著富裕的生活;時而穿著破爛的衣服去給貧民窟的孩子講故事。他在暴風雪中燃燒的一生最終在一間破房子里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