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剛
一九五八年,以賽亞·伯林系統闡釋了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和積極自由(positive liberty)的概念,對此后政治哲學的走向產生了深遠影響。不過,很少人注意到早在二十世紀初中國人即定義了一組含義相近的詞匯,并就自由與民主的關系進行了深入思考。一九一三年春夏,孟揚在《論衡》雜志發表了《論國會之組織》《論個人之自由》和《論政府之性質》三篇文章。其中《論個人之自由》一文分五節,詳細論述了個人自由的性質、本源、內容、保障及其在學理上的地位,并區分了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界域。整體而言,孟揚闡釋國會與政府的文字在民初縱論各國政制的風尚中并無太多過人之處,但他對自由的解讀頗為獨特,充分體現了近代中國人對自由的深刻體察。
與十八世紀以來被普遍接受的天賦自由說不太一致,孟揚并未在自然權利的意義上理解自由,他心目中的自由是一種個人不被外力干涉的狀態。在他看來,“個人之自由可謂之為個人之領域。在此領域以內,個人得以其一己之自由意思而行動。政府既不得而侵入,且對于他人之侵入者更須為之防止”。這種“個人之領域”存在消極與積極兩種面相,“從消極之方面而觀察之,所謂自由者,含有‘不羈之性質;從積極之方面而觀察之,則所謂自由者,以‘權利為其內容者也”。
“不羈”和“權利”是孟揚界定自由的兩個基本標識?!安涣b”指個體在某種邊界內“除依據國家所規定之法律外,無論何種權力均不得而干涉之”;“權利”并非讀書人常說的自然權利,而是“個人于國家所規定之范圍以內,得以實際運用國家所賦與之特權”,具體落實為選舉權和參政權。自由并非天然的存在,而是共同體成員面對權力時能夠維持自主狀態,即“所謂個人之自由者,對于諸權力而言;所謂自由之保障者,亦系對于諸權力而設”。如果說一個人是自由的,意味著同時存在兩種面相——個體能夠被公權力所保護,又不會被公權力過度干涉。實現前者須倚靠政府,實現后者則需要有其他公權力能夠限制政府。
在孟揚看來,政府能夠協助個人抵抗來自共同體內外的威脅,但政府自身存在著保障個人自由和侵犯個人自由的雙重可能,要由“無形之國家”授權給政府機關之外的某種國家機關,使個體有能力對抗前者的侵擾。因為后一種機關的合法性依然來自共同體,故作為共同體的“國家”就成為賦予政府權力和限制政府權力的雙重正當性來源。正是在公權力的保護和對峙中,才產生了自由的空間。在他看來,“惟賴有此國家,個人之自由,由此權力而保護。且更依此權力,經由政府之手,防衛外來之侵害。至對于此權力,個人不復有抗御之術,且亦不必防御之也。蓋此權力,實自由之真正源泉”。換言之,國家只有在超越政府的前提下,才能被視為個人自由的源泉。
在后盧梭時代,個體自由與政治民主的正相關性已成思想界的常識。孫中山曾總結歐洲政治歷史稱:“歐洲百余年來之政治進化,人權競爭,其始也,少數聰明才智之人,以自由、平等為號召,而革獨頭專制君主之命;及其成功也,則此少數人又從而行專制,其為禍更烈于君主之專制也;而大多數人又起而革此少數人之命,必至政權歸于平民而后已?!泵裰髋c自由的關系在某個時期會出現錯位,少數人會借助自由平等名義施行專制,專制程度甚至會超過君主。但是從長遠來看,兩者仍是統一的。革命后一度出現的政府專制乃是政治參與不足的體現,歸因于民主程度不夠而非民主制度本身。一旦真正建立了多數人的民主,自由也將隨之實現。
孟揚對歐洲政治變革的邏輯有完全不同的認識。他認為,神權政治時代的施治者以神意破壞個人自由;在君主專制時代,國家與政府混同,國家權力則全體委于政府;進入封建時代后,混同土地所有權與住民的管轄權,又變大專制而為小專制。在上述時代,個人自由始終在政府容許的范圍內,處于“時予之而時奪之”的狀態。直到近世以來,人民一方面借助王權迫使貴族服從國法,一方面向王權政府要求自治,最終建立新的“國家機關”來限制政府,實現了有保障的自由。拓展自由的進程雖然與實現民主的時段大致同步,但兩者并不是一回事。民主只是自由的必要前提,而非充分條件。自由更依賴公權力之間的對峙(憲政)而不是民問對政治的參與(民主)。
孫中山和孟揚對歐洲歷史的解讀大相徑庭,他們對民國初年的政治判斷也因此有所不同。孫中山對辛亥革命后的民國實踐非常不滿。他觀察到少數官僚在共和體制下用民主自由的名義管制人民,反較清政府更加專制。他認為這是由于北京政府不夠民主,所以也不夠自由。從歐洲歷史可知,自由和民主在實踐中應該是統一的,所以他推動了反“民國政府”的“國民革命”,試圖建立更民主的政府來取得自由。
而在孟揚的理論框架中,國家與政府的區分要比政府的民主程度更重要,個體自由依賴于國家機關對政府機關的限制,包括對民主政府的限制。他據此將政府分為直接政府和代表政府兩種類型。代表政府指“國家以較主權為小之權力賦與于政府”,立憲政府即屬于此類;而直接政府指“由國家直接執行政府之諸作用,國家與政府合而為一”。在他看來,后一種政府“不問其國家之為君主制、為貴族制、抑為民主制,常為無制限之政府”。因為只有國家才能限制政府,若國家與政府混同,政府就只會受到自身的限制,所以“直接政府恒為專制政府”。在積極自由向度上更“自由”的民主共和制,在消極自由向度上本就存在更專制的可能。在此意義上,孟揚與后世的伯林之間頗有共鳴。伯林曾說:“個人自由與民主統治并無必然的關聯。對‘誰統治我?這個問題的回答,與對‘政府干涉我到何種程度?這個問題的回答,在邏輯上是有區別的。”這種數十年之后來自英倫的理論回響,正體現出中國讀書入的思想深度。
孟揚不只在理論層面思考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結構,更進一步將之與各種政治建制聯系起來。他指出:“法律上之自由,消極的方面也;政治上之自由,積極的方面也?!眹鴷娮h員汪彭年或受此啟發,遂嘗試將兩種自由概念納入到正在起草的《中華民國憲法》中。一九一三年八月六日,在憲法起草委員會討論關于自由權利的條文時,汪彭年提出自由權可分為“消極的自由權”與“積極的自由權”兩類。其中“消極的自由權乃天然之自由權”,在憲法中應該用“混括的含蓋一切的”方式規定,故主張憲法中應加入如下條文:“人民于法律范圍內得享一切自由權,除受法律限制外,無論何入不得侵犯之。”而“積極的自由權即參政權,要求國家行為之權,及關于公益、私益對于立法、司法、行政保護請求權”,此類自由權應該逐項列舉,“使人民能得憲法上保障”。
汪彭年對自由的理解與孟揚雖有差異,但同樣認為消極自由側重于不被外力干涉或侵犯,積極自由傾向于對國家政治的參與。如從個人與政府的關系考量,可以說兩人都將消極自由看作不受政府干涉的權利,將積極自由視為參與政府的權力。數十年之后,羅納德·德沃金將消極自由界定為“不受外界管制的個人行為”,其中尤其重要的是“不受審查的自我表達”,而積極自由則是“控制或參與公共決策的權力”。德沃金的定義雖然出現在英文的詞匯脈絡中,但與孟揚和汪彭年的思路實有相通之處,也側面印證了兩人思想的超前性。
孟揚和汪彭年并未將他們的主張冠名為自由主義,兩人也沒有被納入到既有的觀念譜系中,但其思想成就在二十世紀初的世界歷史上是相當罕見的。中國本土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概念的提出,不僅展示了清末民初讀書人的思考深度,也為反省近世變局中自由與民主的負相關性提供了一條新的理論路徑。